編者按:近日,俄烏戰局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8月6日,烏克蘭軍隊突襲俄羅斯庫爾斯克州境內,目前烏方已佔領俄邊境城鎮蘇賈,並在庫爾斯克設立"軍事管制辦公室"。有網友戲稱:一場"特別軍事行動",打了兩年多之後,生生打成了特別軍事互動。恰好近期在重溫亨廷頓的《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這本經典,裏面有一些內容涉及到俄羅斯以及它的鄰居們,對我們了解俄烏衝突的相關歷史背景以及以後的發展脈絡有一定參考價值。特別分享給大家。(此書修訂版出版於1996年。)
沙皇帝國和蘇聯帝國的繼承者是一個文明集團,它在許多方面與歐洲的西方相類似。俄羅斯處於核心地位,相當於西方的法國和德國;它與一個內環密切相聯,這個內環包括兩個主要是信奉東正教的斯拉夫共和國——白俄羅斯和摩爾多瓦,還包括哈薩克斯坦(其人口中有40%是俄羅斯人)和亞美尼亞(歷史上它是俄國的親密盟國)。90年代中期,所有這些國家的政府一般都是通過選舉而掌權的親俄政府。俄羅斯與格魯吉亞(其絕大多數人口信奉東正教)和烏克蘭(其大部分人口信奉東正教)之間存在着密切的但較為脆弱的聯繫;這兩個國家都有強烈的民族認同和以往獨立的經歷。在東正教的巴爾幹地區,俄羅斯與保加利亞、希臘、塞爾維亞和塞浦路斯保持着密切的關係,與羅馬尼亞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不太密切。前蘇聯的穆斯林共和國在經濟和安全領域仍然極大地依賴俄羅斯。相比之下,波羅的海諸共和國對歐洲吸引力的回應實際上已使它們脫離了俄羅斯的勢力範圍。
總體上,俄羅斯正在建立一個在它領導下的以東正教為核心的集團,以及一個環繞它的相對軟弱的由伊斯蘭國家組成的緩衝帶,它將在不同程度上支配這些國家,並試圖把其他國家的影響排除在外。俄羅斯亦希望世界接受和支持這個體系。正如葉利欽在1993年2月所說,外國政府和國際組織有必要"給予俄羅斯在前蘇聯領土上確保和平和穩定的特殊權力"。蘇聯是一個有全球利益的超級大國,而俄羅斯則是一個有區域利益和文明利益的主要大國。
前蘇聯的東正教國家對於建立一個在歐亞事務和世界事務中具有凝聚力的俄羅斯集團來說至關重要。在蘇聯解體期間,所有這五個國家最初都向高度民族主義的方向前進,強調它們新的獨立並與莫斯科拉開距離。隨後,對經濟、地緣政治和文化現實的認識使這些國家中的四個國家的選民選出親俄政府,並支持親俄政策。這些國家指望從俄羅斯得到支持和保護。在第五個國家——格魯吉亞,俄羅斯的軍事干涉迫使政府的立場發生了類似的轉變。
亞美尼亞歷史上把它的利益認同於俄國的利益,而俄國也以保護亞美尼亞免受穆斯林鄰國的騷擾而感到驕傲。在蘇聯解體後的時代,這一關係恢復了生機,亞美尼亞人一直依賴俄羅斯的經濟和軍事支持,並在有關前蘇聯各共和國之間的關係問題上支持俄羅斯。這兩個國家具有共同的戰略利益。
與亞美尼亞不同,白俄羅斯幾乎沒有民族認同感,它也更依賴於俄羅斯的支持。該國的許多居民對俄羅斯的認同不亞於對自己國家的認同。1994年1月,立法機關用一個保守的親俄分子取代了掌權的中間派和溫和民族主義者。1994年7月,80%的選民選出了一位極親俄的總統,他是弗拉基米爾·日裏諾夫斯基的盟友。白俄羅斯早就加入了獨聯體,並且與俄羅斯和烏克蘭一起是1993年成立的經濟聯盟的創始成員國,它還同意與俄羅斯建立貨幣聯盟,把它的核武器交給俄羅斯,允許俄羅斯軍隊在本世紀的剩餘時間裏駐紮在它的領土上。除國名外,到1995年,白俄羅斯事實上已經成為俄羅斯的一部分。
隨着蘇聯的解體,摩爾多瓦成為一個獨立國家,許多人預料它最終將與羅馬尼亞融為一體。對發生這一情況的擔憂,在俄羅斯化的東部地區激起了分離主義運動。這一運動得到了莫斯科的暗中支持,俄羅斯第十四集團軍的支持導致了"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國"的成立。然而,摩爾多瓦要求與羅馬尼亞統一的情緒由於兩國經濟問題和來自俄羅斯的經濟壓力而減弱。摩爾多瓦加入了獨聯體,擴大了與俄國的貿易。1994年2月,親俄的各政黨在議會選舉中大獲全勝。
在這三個國家中,倡議將戰略和經濟利益結合起來的輿論導致政府贊同與俄羅斯緊密結盟。在烏克蘭最終也發生了某種類似的變化。在格魯吉亞,這一過程要艱難得多。格魯吉亞在1801年曾是一個獨立的國家,那年其統治者國王喬治十三請求俄國人保護,以防範土耳其人。
1918-1921年在俄國革命的三年裏,格魯吉亞又獲得了獨立,但布爾什維克強行把它併入了蘇聯。當蘇聯完結時,格魯吉亞再一次宣佈獨立。
一個民族主義的聯盟贏得了選舉,但它的領導人實施自我毀滅的鎮壓並被暴力所推翻。曾任蘇聯外交部長的謝瓦爾德納澤回來領導這個國家,並在1992年和1995年兩次總統選舉中鞏固了權力。然而他面臨着得到俄羅斯大量支持的阿布哈茲的分離主義運動以及被驅逐的加姆薩胡爾季阿領導的起義。他模仿喬治國王得出結論說,"我們沒有更大的選擇",然後轉向莫斯科尋求幫助。俄羅斯軍隊進行了干涉來支持他,代價是格魯吉亞加入獨聯體。1994年,格魯吉亞同意無限期保留其領土上的三個俄羅斯軍事基地。俄軍的干涉首先削弱了格魯吉亞政府,然後又支持它,從而把一心想獨立的格魯吉亞納入了俄羅斯陣營。
除了俄羅斯外,人口最多和最重要的前蘇聯共和國是烏克蘭。
在歷史上的不同時期里,烏克蘭都曾經獨立過,然而在近代大部分時間裏,它是莫斯科統治的政治實體的一部分。決定性的事件發生在1654年,當時反抗波蘭統治的哥薩克起義領袖博赫丹·赫麥爾尼茨基同意向沙皇效忠以換取俄國幫助哥薩克反對波蘭人。從那時到1991年,除1917年至1920年的短暫獨立外,烏克蘭在政治上一直受莫斯科控制。然而烏克蘭是一個具有兩種文化的分裂的國家,西方與東正教之間的文明斷層線貫穿了它的中心地帶,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如此。過去,西烏克蘭有時是波蘭、立陶宛和奧匈帝國的一部分。它的絕大部分人口是東儀教的信徒,他們實行東正教禮拜式,但承認教皇的權威。歷史上,西烏克蘭人講烏克蘭語,他們的觀念中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另一方面,東烏克蘭人絕大多數信奉東正教,而且大部分人講俄語。20世紀初,俄羅斯人在烏克蘭全部人口中佔22%,土生土長的講俄語的烏克蘭人佔31%。大部分小學和中學都用俄語授課。克里米亞人口的絕大多數是俄羅斯人,直到1954年克里米亞一直是俄羅斯聯邦的一部分,那一年,赫魯曉夫把它併入烏克蘭,其藉口是承認300年前赫麥爾尼茨基的決定。
東烏克蘭和西烏克蘭的區別明顯地反映在這兩部分人所持的態度上。例如,1992年底,西烏克蘭三分之一的俄羅斯人說,他們深受那些反俄羅斯的人的敵意之苦。而持這種態度的人在基輔只佔10%。東西兩部分的分裂在1994年7月的總統選舉中非常引人注目,在職總統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儘管與俄羅斯領導人有密切的工作關係,但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他獲得了西烏克蘭13個省的多數選票,最高的超過90%。他的對手列昂尼德·庫奇馬在競選中吸取了用烏克蘭語演說的教訓,以類似的多數贏得了東部13個省。結果庫奇馬以52%的選票獲勝。
事實上,1994年烏克蘭公眾以微弱多數確認了1654年赫麥爾尼茨基的選擇。正如一個美國專家所說,這次選舉"反映、甚至集中體現了西烏克蘭歐洲化的斯拉夫人與俄羅斯-斯拉夫人之間在烏克蘭應當成為什麼樣的國家這個問題上的分歧。這與其說是種族的分化,不如說是不同文化的分化"。
由於這一分裂,烏克蘭和俄羅斯的關係可能沿着三條道路中的一條發展。90年代初期,在有關核武器、克里米亞、在烏克蘭境內的俄羅斯人的權利、黑海艦隊和經濟關係方面,兩國之間存在着重大的爭議。許多人認為可能會發生軍事衝突,因而一些西方的分析家論證說,西方應當支持烏克蘭擁有核武器以威懾俄羅斯的侵略。然而,如果文明起作用的話,烏克蘭和俄羅斯發生衝突的可能就很小。這兩個國家都是斯拉夫國家,它們的人民主要信仰東正教,幾個世紀以來兩國人民之間有親密的聯繫,相互通婚非常普遍。儘管存在着極大爭議以及雙方都受到來自極端民族主義的壓力,兩國領導人還是作了很大的努力,並在很大程度上緩和了這些爭端。1994年中期,烏克蘭選出了明顯傾向俄羅斯的總統,減少了兩國之間爆發嚴重衝突的可能性。儘管前蘇聯其他地方發生了穆斯林和基督教徒的嚴重衝突,俄羅斯人和波羅的海諸國人民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張並有一些戰鬥,但是至1995年俄羅斯與烏克蘭之間實際上沒有發生任何暴力事件。
第二種可能性,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更為可能的是,烏克蘭沿着文明斷層線分裂成兩個相互獨立的實體,其東部可能與俄羅斯融合。分離問題首先始於克里米亞。克里米亞人口中的70%是俄羅斯人,在1991年12月的全民公決中,相當多的克里米亞公眾支持烏克蘭從蘇聯獨立。
1992年5月,克里米亞議會經投票宣佈克里米亞從烏克蘭獨立,但其後又在烏克蘭的壓力下取消了投票結果。然而俄羅斯議會通過投票取消了1954年把克里米亞割讓給烏克蘭的決議。1994年1月,克里米亞人選舉以"與俄羅斯統一"為競選綱領的人作為總統,這使得一些人提出疑問:"克里米亞是否將是下一個納戈爾諾-卡拉巴赫或阿布哈茲?"當克里米亞新任總統從就獨立問題舉行全民公決的承諾後退,代之以與基輔政府談判時,答案是響亮的"不"。1994年5月,當克里米亞議會投票恢復1992年憲法(該憲法實際上使它獨立於烏克蘭)時,局勢又一次白熱化。然而俄羅斯和烏克蘭的領導人又一次採取了克制態度,從而避免了這場爭論引發暴力,兩個月後,親俄羅斯的庫奇馬當選為烏克蘭總統,減弱了克里米亞向分離方向的推進。
然而,那次大選展示了烏克蘭的西部與越來越向俄羅斯靠攏的烏克蘭部分分離的可能性。一些俄羅斯人可能會對此表示歡迎,正如一位俄羅斯將軍指出的,"烏克蘭或東烏克蘭在未來5年、10年或15年將會回歸,讓西烏克蘭見鬼去吧!"然而,這樣一個殘餘的信仰東儀教和傾向西方的烏克蘭只有得到西方強大和有效的支持才能生存,而這種支持只有在西方與俄羅斯的關係嚴重惡化,變成像冷戰時的那種關係時,才有可能出現。
第三種可能出現的局面是,烏克蘭仍將是一個統一的、充滿裂痕的、獨立的國家,並且總體上與俄羅斯密切合作。一旦有關核武器和軍事力量的過渡問題得到解決,最嚴重的較長期的問題將是經濟問題,這個問題部分地要靠共同的文化和密切的私人關係來解決。約翰·莫里森指出,俄羅斯與烏克蘭的關係之於東歐,猶如法德關係之於西歐。正如後者構成了歐洲聯盟的核心一樣,前者對東正教世界的統一來說也是必不可少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