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車的谷愛凌,代表了很多美籍華裔年輕人的矛盾處境和錯位的自我認同。(美聯社)
谷愛凌終於翻車了,大家認為。事情起因是谷愛凌頻頻被中國網友質疑「不愛國」、「雙面人」、雙重國籍,於是她21日上傳了一段影片回擊。她邁著自信的舞步,在螢幕上寫下自己為中國拿下39面獎牌等戰績,結尾怒嗆「黑子(酸民)為國家做了什麼?」結果,不買賬的更多了,「黑子」們說,那她也同樣賺了幾個億,大家不欠她。還有人發現,因為有人在她的IG留言說,她背叛了自己的國家,她回復「which one?」似乎默認了自己不止一個祖國,這也讓粉紅們抓住小辮子。於是,她把那條「which one」刪了。
當然,谷愛𠗕的爭議肯定還沒完,歸根結底,大家對她的質疑,是因為她過於精明。她的精明,可以濃縮為她曾經那句話:「我在中國就是中國人,我在美國就是美國人。」大家覺得這句話很敷衍,很沒誠意。但其實,就算她其他所有的表達都很精明,卻唯有這句話至真至誠。因為,這是這幾年一大票美籍華裔年輕人的真實態度。不管我們是否接受,事實上,喜歡谷愛凌的並非只有中了金牌之毒的戰狼粉紅,在美國,她也有一大票華裔移民二三代粉絲。他們喜歡谷愛凌,因為谷愛凌把他們心中埋藏已久、不可言傳的那句話理直氣壯地說了出來。
去年我和旅居紐約的台灣女作家劉思坊對談,她長居紐約教學,對華裔學生的觀察讓我陷入深思。她說,谷愛凌的粉絲並非只有中國小粉紅,在紐約,谷愛凌有一大波華裔年輕粉絲,他們認為自己既是中國人,也是美國人。尤其是經歷疫情被排斥之後,他們更是找到了一個身份認同上的自洽。進入中國主流社會的谷愛凌把這種「自洽」說出來了,這給了他們不少勇氣。
前不久,皮尤研究中心出了一個報告。截至2022年,住在美國的美籍華裔人口約470萬人,佔美國總人口不到2%,佔美國亞裔總人口19%。有趣的是,其中,72%的華裔對美國持正面看法,但只有41%對中國持正面看法;事實上,華裔是唯一一個大多數成年人對「祖國」看法不正面的主要亞裔族群。也就是說,如果愛祖國算粉紅的話,那華裔已經是亞裔里最不粉紅的了。媒體上鋪天蓋地都是中國粉紅的新聞,當然主要是因為中國近幾年來對全世界民主世界的威脅。
美國華人有六成是移民,四成在美國出生,這四成在美國出生的移民被稱為華裔二代或者三代。華裔中,約差不多53%的華裔最常描述自己是「華人」(Chinese)或「華裔美國人」(Chinese American);約34%的人通常將自己描述為「亞裔美國人」(Asian American)或「亞裔」(Asian);只有8%稱自己為「美國人」(American)。那些認可中國的華裔中,又只有16%的願意真搬去中國,而原因還主要是因為更靠近親友,圈子不那麼孤立。
在移民社群中,有一種常見的「老僑心態」,指的即是移民太久、與故鄉已經有文化隔閡的族群。他們經常會在美國懷念故國的美好——儘管他們是因為故國的飢餓、貧乏、壓抑或者缺乏機會才來的,而當他多年後回國,看到故鄉早發生巨大變化,和他們凍結的記憶里的故鄉完全不一樣時,卻又無法接受這樣巨大的失落感,最後在政治上,也會變得趨向保守。但是年輕一代和他們不同。
大多數華裔年輕人會接受這樣一個觀點:在美國長大,視這裏為自己的家,但也不認為中國完全是「外國」。他們大多數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只要長相不是地道白人,經常會被人問來自哪裏,儘管他們在美國出生和長大,但回答來自美國的話,對方一定不會滿意,直到他們說出中國、印度、或者哥倫比亞,對方才會善罷甘休,大多數時候這並非歧視,有可能只是單純好奇。但是這種好奇也足以讓他們意識到「原來無論我怎麼做還是被當成外國人」的現實。
當然,這種經歷在很多少數族群中都會存在。近年來,美國的華語市場上,湧現出過不少關於華裔移民二三代的書,可以看出從第一代到第三代華裔美國人對身份認同的經歷都不同,但有一點卻很像,那就是在美國無法融入主流社會的經歷。尤其是疫情後和中美對抗之後,美國社會對亞裔族群尤其是對華裔的排斥,讓很多原本已經美國化的華裔年輕人不得不尋求另外的身份認同。
美籍華人作家李丹婷,出版過小說《竊賊的肖像》,故事講述的就是美國華裔年輕人的身份認同,目前正在被改編成影視劇。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就說過:身份認同的「衝突」我花了很多年才解決,直到上大學,從那以後,我開始覺得自己既是中國人又是美國人。——這句話和谷愛𠗕的話不謀而合。
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社會學與亞裔研究學教授周敏,也研究過華裔移民二代的身份認同。她認為,移民二代來美國的時候年齡越小,或者出生在美國的,面臨的身份認同越撕裂。
他們沒有在中國接受過基礎教育,對「祖國」認同程度相對較低。他們幾乎都會經歷一個過程,那就是和父母有很多觀念衝突,與其他族裔的二代移民有較多交往,自認為是個美國人。他們甚至會認為那些出生在中國,小學或者幼兒園在中國讀書的華裔二代是「外國人」。然而尷尬的是,在美國白人或者其他族裔的眼中,他們同樣是「外國人」。
很多華裔移民二代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小時候,他們總被父母逼着學中文,但那時的他們比較牴觸,因為中文在美國用不到,他們也不會回中國住。到了中學之後,他們更是千方百計想擺脫中國人形象,比如連雙辮子都不扎,因為那很中國。但是上大學以後,因為族群擴大,社團增多,他們真正成了少數派,這時候才發現,族群之間有着壁壘,他們很難融入。在加州的很多大學,中文班大多數成員都是華裔學生,因為這裏可以找到自己的圈子,逐漸形成同質化社交圈。
新冠疫情爆發後,在仇亞情緒蔓延的環境中,幾乎凡是亞裔都被排斥,華裔移民在學校中由於華裔身份而受到當地學生的不友善對待時,往往會產生焦慮、恐懼或自我懷疑。於是,移民年紀比較大的華裔移民青少年,在中國生活時間較長,已建立起較成熟的社交圈,在此時受到的排斥和文化衝突會加深他們對「祖國」的認同並產生依賴,進而在群體內「抱團取暖」,「一直對外」。
而移民年紀小,或者出生在美國的華裔二代,缺乏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做心理支持,在受到社會排斥時反抗情緒更激烈,根據觀察,他們大致會產生三種傾向:一種,是對出生在中國的,或者偏向中國認同的「同胞」產生「割席」的心理,更極端的還會帶有自我厭惡,比普通外國人更加排斥中國人。第二種,就是尋求另外的心理歸屬,那就是「祖國」,他們都會走向抽象的「中國人認同」,面對不友善言論,他們就會挺身而出為中國強行辯護。第三種,會聯合二代華裔移民和其他族群,淡化自己身上「中國」的特殊色彩,而強化「美國少數族裔」的公民身份認同。其中一部分會努力學習,希望在學業、事業上取得成就,融入主流社會,努力參政,爭取合法權利,但這種極少。
還有一部分特殊人群,就是中國的精英家庭或者說特權家庭的二代,他們的利益在中國。他們在美國本來就只是為了鍍金或者積攢人脈,未來回中國繼承上一代的資源。在美國見識到的一切,反而會變成他們為中國辯護的依據。
但是不管是哪種人,他們大多都同意一件事,就是認為自己既是美國人,也是中國人。
在1963年7月20日,漢娜·阿倫特在給索勒姆的信中說:「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集體——不愛德意志,不愛法蘭西,不愛美利堅,不愛工人階級,不愛這一切。我『只』愛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惟一一種愛,就是愛人。」這段話被很多人奉為博愛與人格獨立的箴言。但是對於普羅大眾來說,在當下的政治格局下,自我認同往往仍然受制於整個族群的處境,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這都可能是華裔移民後代在民主國家的必然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