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憶苦飯

作者:

吃憶苦飯,即吃模仿舊社會窮人飯食所烹製的食物。這是為了讓學生、青年(工人、戰士、機關職員等)不忘本,記住父輩在1949年以前遭受的苦難、滿足於社會主義的幸福生活、增加對黨的感恩思想。因此是學校、部隊、單位有意識組織的一種政治教育活動。

這種灌輸在我身上就很成功。直到現在,一提起舊社會,我腦子裏立刻會呈現出這樣一種景象:世界一片漆黑,沒有一點亮光;人們都餓的奄奄一息;地主老財執鞭在街上行走,見窮人放狗就咬。

製作憶苦飯的材料因地制宜。有的是用麩子和玉米面混合後蒸窩頭;有的是用爛菜葉、蘿蔔纓或野菜煮豆腐渣;有的是用麩子和白菜幫子熬糊糊。有的組織者為了達到逼真的效果,有意不放鹽,甚至摻進樹葉、草根。吃憶苦飯時還要請苦大仇深的老年人現身說法,說舊社會怎麼窮、怎麼受地主老財的剝削壓迫、怎麼牛馬不如、怎麼飢餓難擋,聽得人們難過的直流淚。

1965年,我在中學讀書時就吃過兩頓憶苦飯。第一次是在學校禮堂里,凳子上的大木桶,裊裊地升起氤氳的蒸氣,隨之飄來怪異的氣味。我們跟隨老師排起幾列縱隊,等待碗中被這種食物盛滿。

那天,盛粥的碗不知是在哪淘騰來的,黑漆燎光、碗口上淨是豁子,跟要飯用的差不多。我們以班級為單位,聚攏在一塊兒站着進食。碗裏黃黃的、稠稠的半流質中攙雜着淡灰色的菜葉。老師教導我們必須大口地吞咽,我是皺着眉頭的,覺得味道有點酸、喉嚨有點癢、吞咽有點難、眼淚有點流出來。

天上佈滿星

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伸

萬惡的舊社會

窮人的血淚仇

千頭萬緒

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淚

掛在胸

……

背景音樂在禮堂里迴蕩。

憶苦飯的組織者是我們的政治指導員。為使學生對新社會愛得更深、對舊社會恨得更透,他還把憶苦飯的做法向深層次擴展——在飯里加了沙子。他的理論根據是:憶苦飯愈難吃,產生對舊社會的恨就愈強烈。但這就苦了「會餐」的同學們,不摻沙子還能吞咽幾口,摻了咯得牙齒蹦蹦響,疼得呲牙咧嘴的。他還強調「會餐」者,「吃時」面部要露出好看的笑容。

那天吃憶苦飯,開始時全班一片寂靜。吃着吃着一個同學哭了起來。哦,是朱同學,他家三代單傳,就這一個寶貝娃。老師以為有了教育效果,走到他跟前,啟發他:「你是不是想到舊社會的苦啦?」朱同學還在哽咽:「不是,老師,我吃不進去啦。」全班哄堂大笑。

當黨支部書記上台控訴舊社會時,人們捂着肚子急急地往廁所跑,一問,拉稀啦。

校長宣佈憶苦飯結束時,他的褲襠也泄出一股發騷的液體。後來化驗結果出來了,腹泄原因是糠變質所致,因此也沒有怪罪那位出身不好的炊事員。

我們第二次吃憶苦飯是在北郊麻花板村。那天,班主任老師為了讓我們體驗解放前貧下中農的生活,一出市區就讓我們拎着鞋光腳走路。本來只有兩小時的路程,卻走了三個多小時,到麻花板已過了晌午。隊伍一停下來,同學們就個個東倒西歪地坐在了地上,腳有磨起泡的,也有被扎破的。大家剛才都把注意力放在走路上了,沒覺得餓,一停下來,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來。

社員們早已接到了通知,大隊的文藝宣傳隊還敲鑼打鼓地歡迎我們。他們滿以為城裏的娃娃有多精神,可看到我們個個呲牙裂嘴、瘸不拉幾、狼狽不堪的樣子,都直搖頭。一個大娘說:「憶苦就憶哇,叫孩子們光腳板走路,這不是作踐人麼!細皮嫩肉的,多叫人心疼!」

下午一點多了,還不開飯,這是老師有意安排的,要讓我們嘗嘗挨餓的滋味。我們一位同學的親戚是麻花板的,送來四、五個玉米面大餅子。老師謝絕了,說:「同志,我們有紀律,這個大餅子堅決不能吃。」

大約快下午兩點鐘了,我們一百多名同學被領到大隊部。隊部很寬敞,能坐二百多人,房子的窗戶都用玉米秸杆遮擋着,屋內一片昏暗,大概是想營造一個「暗無天日」的氣氛吧。同學們坐好後,立即又唱起了「憶苦歌」。

情感「醞釀」的差不多了,社員們用水桶和大筐抬來了「憶苦飯」。水桶里盛的是麥麩子和玉米糠熬的稀粥,裏面還摻着切碎了的「苦苦菜」。大筐里裝的窩窩頭,是用豆腐渣摻麥麩、玉米糠做的,「粗糙」的很,不用手掰就裂開了。

那天,學校還從村里請了一位老貧農,飯後給我們做憶苦思甜報告。記得那天他在報告中說:「那些年天寒地凍,我作為貧農的兒子身無禦寒的衣裳,連雙鞋都沒有,遠遠看到一攤剛剛拉出的冒着熱氣的牛糞,凍急了的我便趕緊跑過去把小腳丫插進牛糞里取暖……」

他那時不管說啥,我們都信。要擱現在,八零後、九零後們一定會問:「那牛糞涼了以後呢?」「咋洗淨腳丫子呢?」可那時是不會有人問的,想問也不敢問。

記得他還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真是說到我們心裏了,我們貧下中農過去就是這樣同敵人對着幹的。就拿我來說吧,解放前我一直替地主扛活,那地主看我賣力能吃苦,就想腐蝕拉攏我,要把他的侄女兒嫁給我。我心想敵人擁護的我就要反對,我就高低不答應地主,到現在我還是光棍一條。」

他還說:「當年俺爺爺被國軍抓了壯丁,一去就是十年啊!等放回來時我大伯已經八歲了,姑姑也六歲了,叔叔三歲……我奶奶一個人養活這些人容易嗎?不都是多虧了共產黨嗎!」後來我們都稱呼他為「黨的孫子」。

那天他講的第四件事是被狗咬:「我去地主的家門口要飯時,地主的大黑狗,不聲不響,突然從側前方像閃電一樣伏着身子貼着地面,直奔我的下三路而來。我一瞬間就被那畜生叼住了腿肚子,稍一鬆口接着又是更深的撕咬,我的腿立時鮮血直流。地主的狗腿子看見非但不管,反而哈哈大笑。還是咱貧下中農心連心呀,是他們連吆喝帶咋呼才把我從狗嘴裏解脫。從此,我的左腿上留下了三個深深的狗牙印。」他撩起褲管讓我們看小腿肚子上深深的傷疤,許多同學都流下了傷心的熱淚。

但他講的第五件事,竟然把欠了人家賭債被債主逼得無處藏身的故事作為「舊社會」的「苦」憶了出來,令台下的學生們都鬨笑起來。從此,學校的領導們再也不敢叫這位老貧農來「憶苦」了。

我們後來去麻花板參加秋收,卻聽到了另外的說法,也是一個貧下中農悄悄告訴我們的:「你們別聽他鬼嚼,他那是上嫖跳牆頭,讓人家的狗咬的。他也只能糊弄糊弄你們這些娃娃!」還有人又說:「除了他媽是女的,別的啥話也不能信他!」我們聽得直咂舌。

要說那時的灌輸或者曰洗腦的效果還真是行之有效,能夠如此強烈而長久,以至於許多固定的語彙到現在我還能張口就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出的是牛馬力,吃的是豬狗食」「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地主一樣狠」……

唉,思來憶去我竟然不知今夕何夕。

後記:

其實吃「憶苦飯」古已有之。《清朝野史大觀》卷一「八月二十六日之典禮」,就記載了清宮裏吃「憶苦飯」的來由。相傳順治帝有一年打仗,農曆八月二十六日這一天正好「糧糈盡竭」,順治皇帝「不得已以樹葉為食」。於是順治入關稱帝後規定:每年八月二十六日宮中「舉行典禮」——吃「憶苦飯」。「所餐者,僅米和萵苣之葉而已,且不得用箸,食物則以手撮之,雖太后亦無得或異」。其用意在於「蓋欲使後世子孫毋忘乃祖拓辟疆土所受之艱阻故也」。

近日始知,在美國也有「憶苦飯」的事情發生:三藩市斯迪夫中學曾組織「體驗飢餓」活動,要求11—14歲孩子積極參與。中午放學之後,參加活動的每個學生均自己抽取一張就餐券——要是券上寫着「15」這個數字,那就意味着他屬於佔世界總人口15%的「富人」,也就是說他可以享受到一頓豐盛的午餐;要是券上寫着「25」,那就意味着他屬於佔世界人口25%的「溫飽型」,即可以吃到分量尚足的米飯、少量魚和豆子;而要是抽到的就餐券上寫有「60」,那麼他就代表了佔世界人口60%的「窮人」,因此那頓午餐就只能吃少許沒有放油的土豆,而且還得耐心地排隊等候領取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寫到這裏我也有些隱隱地感動,資本主義的接班人,竟然也不忘記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這本來是我們和朝鮮的事情!

不過美國的「憶苦飯」和我們是有本質的不同。我們講的是「感恩」,美國人講的是資產階級的「人道」與「人性」。當然美國也講「感恩」,但他們感的是基督的恩,我們則是感執政黨的恩。把執政黨比作救世主、把領袖比作大救星,我們首開歷史的先河。

2011-07-11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4/0627/207233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