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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卦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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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連良在香港吊嗓

今天的中國人說到京劇,已經很有點隔膜了。倒是有點歲數的老人,還記得當年京劇紅火的情景。像我所在的城市,地處川南,早年間是有京劇團的,每天裏都在賣票演出,向一城的民眾貢獻《趙氏孤兒》《狸貓換太子》《孟麗君》這樣的經典劇目。那些公佈在廣告牌上的主要演員的名字,比今天的小鮮肉還要出名。

也因為這樣的關係,就連遠在幾千里外的京城,在天子腳下唱戲的梅蘭芳,也幾乎無人不曉。當時梅的名氣之大,好像梅蘭芳就等於京劇,京劇就等於梅蘭芳。其實圈子裏的人最清楚,論影響力和地位,有一個人與梅蘭芳比肩齊名,他就是「四大鬚生」之首的馬連良。

馬連良出身小商販家,一家人住在西單劈柴胡同的幾間土坯房裏,八歲時被送進科班學戲。父親馬西園對兒子寄以厚望,激勵他說:「你好好學戲,將來成個角兒,把咱家對門的狀元府買過來。」馬連良後來果然一舉成名,紅遍全國,買下了對門的狀元府。

1948年,馬連良由上海赴香港演出,因患病滯留於香港。

1951年,周恩來派人將馬連良從香港接回大陸。起程之前,馬連良曾找人算命卜卦。為馬連良算命卜卦的,是杜月笙、徐開壘等人所信服的大星相家袁樹珊。袁樹珊對馬連良說:「你還有十五年大運。」馬連良夫人陳慧璉在旁邊聞聽,追問說:「那他十五年以後怎麼樣?」心有所悟的馬連良不等對方答覆,拉着夫人說:「你就別問了,只要有十五年好運,也就行了。」

1966年6月4日,北京京劇團在一所學校演出現代戲《年年有餘》,馬連良在劇中飾演隊長雷老四。按習慣,馬連良化好妝後,都要吊吊嗓子。這次他一反常態,連喊了幾聲「完啦完啦!」原來,那天中央廣播電台播送了周信芳主演的《海瑞上疏》是大毒草的批判文章,這讓馬連良意識到,自己主演的京劇《海瑞罷官》,也一定在劫難逃。果然,第二天就有人在劇團內給馬連良貼出了大字報。

隨着文革風暴的迅速蔓延,抄家、打砸搶接踵而至。馬連良擔心的災禍終於降臨。好端端的家被紅衛兵洗劫一空,多年來收藏的古董、字畫,以及所有的擺設都被砸碎在地,剎那間灰飛煙滅,不復存在。當管轄該地段的派出所王所長聞訊趕到馬家的時候,只見大門敞開,一撥一撥的紅衛兵正忙着抄東西,整座四合院面目全非,地上全是殘物碎片,惟獨不見了馬連良的身影。所長急了,四處尋找,終於在衛生間裏找到了人。馬連良癱坐於地,面如土灰,穿的白襯衫全被撕破,臉上、身上傷痕累累。想到昔日舞台上的馬連良,是何等的清秀俊逸,這個愛好戲曲的所長,心痛如割。他也豁出去了,當着滿院子的紅衛兵,攙扶着馬連良回到自己的臥室。

「離店房逃至在天涯路外,我好比喪家犬好不悲哀。」這是馬連良在京劇《春秋筆》裏的兩句唱詞,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身在家中卻成了喪家之犬,且無路可逃。

一天,王吟秋在中和劇場,看到一手拄棍,一手端盆的馬連良,從關押牛鬼蛇神的「牛棚」里艱難緩慢地走到鍋爐房接了小半盆熱水。對別人解釋說:「我擦擦汗。」貫大元背後心疼地說:「馬先生多愛乾淨的一個人,兩月沒換汗衫了。」

馬連良在牛棚里是既不准回家也不准外出。趙榮琛尚未被隔離,還可以請假外出。一日,馬連良看見趙榮琛迎面走來,而四周恰巧無人,立即伸出食指和中指搖晃了一下。趙榮琛明白了——老先生煙癮上來了,便趁外出活動的機會,買了幾盒「前門」煙,偷偷塞給馬連良,看着馬連良那張毫無血色的臉,趙榮琛心裏一陣發涼。

10月1日,馬連良被釋放回家。他家坐落在西單民族飯店對面,已成為北京紅衛兵「西糾」的總部。

一個秋夜,在劇場值班的師傅聽見有人叫門。開門一看,是馬連良,孤零零地站着,問他:「都過了十二點了,您怎麼來啦?」馬連良說:「我們家的紅衛兵跟紅衛兵打起來了。等會兒他們講和了,想起馬連良來,就會打我。我受不了,還是到這兒來吧。」

在劇團,馬連良不敢跟人交談,能悄悄說上兩句的,只有義女梅葆玥(梅蘭芳之女)和義子王吟秋。一天,馬連良看到是梅、王二人值班,便一瘸一拐地走到倆人跟前,提起褲腿,說:「你們瞧,我的腳面那麼腫。」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人的腳腫和女人的頭腫,都是在暗示人的「氣數」將盡。

轉眼間寒冬來臨,北風呼嘯,昔日裏造反的火爆勁頭減弱了幾成。正稍微鬆了口氣,不料到了12月初,馬連良又從大字報上看到點名批判自己死不悔改、必須打倒的文章,再次受到刺激,頓感心驚肉跳。

12月13日這天,女兒馬小曼來劇院接馬連良回家去住。乘坐公共汽車時,馬連良把皮帽子往額頭上壓了壓,生怕被人認出。下了車,父女雙雙走到民族文化宮邊上,馬連良遙望着自己的家,心裏又犯了嘀咕,那裏還有沒有等着揪鬥自己的紅衛兵和戰鬥隊之類的人呢?要是有,還真不敢進去。

他對女兒說:「你先回家看看,要是沒有外人,看準了再回來告訴我。」馬連良站在民族文化宮的鐵柵欄邊上,膽戰心驚地囑咐女兒馬小曼,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馬小曼匆匆回去看了一番,返回來說:「爸,回去吧。沒有什麼事。不過,你要有點準備,前院現在讓紅衛兵當成聯絡站了。」馬連良聽了一怔,前院駐了紅衛兵,對他來說太可怕了。女兒安慰他說:「走吧,爸,別怕他們。」小曼攙着父親,悄悄地走過前院,夫人陳慧璉剛要招呼,馬連良連忙擺手制止,然後坐在窗台下的小板凳上。就這樣,一直等到天黑,馬連良這才鬆了口氣,上床歇息,可心裏仍不踏實,一丁點兒響動都會使他驚出一身冷汗。

大約到了午夜時分,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全家人都嚇醒了。馬連良原本就沒睡着,頓時感覺整個身體都被這敲門聲震碎了。馬夫人壯着膽子問:「誰呀?」門外回答說:「前院的紅衛兵,借個鍋煮點兒元宵。」敲門人不耐煩地催促說。這邊鍋一借走,馬連良已經驚嚇得昏了過去。前院的紅衛兵離開時還順手把大院的門上了鎖。後來經過交涉,紅衛兵才把大門打開。馬連良被送到阜外醫院,他的一個女兒在那裏當護士。

三天後,受到驚嚇引起心臟病發作的馬連良遽然長逝。從他離港北歸,到猝然離去,掐指算來,恰好整整十五個年頭。

冥冥之中,真的是一卦成讖。

2021-05-27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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