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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一次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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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農張大爺,身上有塊疤。大爺告訴我,這是仇恨疤。」這是七十年代末我在萬壽上小學時一篇課文中的幾句。全班同學一齊背誦,場面很壯觀。下午放學後,我和幾個夥伴還饒有興趣地邊往家走邊齊聲背誦,惹得路人頻頻側目,有的忍不住誇我們幾句,說我們聰明伶俐,我們背得更起勁了。

回到家時,母親正在灶門前拉風箱燒火,爺爺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個粗糙木板凳上,邊抽長煙袋邊和我母親說着什麼。也許背興未盡,也許是想在他們面前顯擺一下,我站在門口搖頭晃腦地大聲背起來。模糊聽見爺爺嚴厲地說了句什麼,站起身氣憤地走了,媽媽立即大聲呵斥我停下。

我從沒見爺爺這麼嚴厲地對待過我,更沒想到會招來媽媽的呵斥,我傷心地閉着眼仰頭大哭起來。媽媽咬緊牙小跑過來,揚起手給我一耳光。我哭得更大聲了。媽媽咬緊牙厲聲說:「你還好意思哭?你剛才都背了些什麼?你不知道你爺爺就是地主嗎?」我突然猶如五雷轟頂,止住哭聲,嚇得呆站在那裏。

「地主」這個令所有好人都仇恨的壞蛋的代名詞,怎麼會和我爺爺掛上鈎呢?全世界公認的好人雷鋒,小時候上山砍柴,被狠毒的地主婆奪下柴刀砍傷。小學生劉文學放學回家路過辣椒地,看見地主偷辣椒,劉文學大喊地主偷辣椒,那地主把劉文學掐死。地主太狠毒了,我和夥伴們看小人書,看電影,每看到窮人鬥地主、殺地主,無不拍手稱快。

可是現在,媽媽卻說我爺爺就是個地主,我幼小的心裏怎能不翻江倒海呢?我一直認為我們全家都是好人,爺爺在生產隊餵牲口,每次看到我,也像別人的爺爺那樣,有時摸摸我的頭,有時抱抱我,有時還從懷裏掏出一塊糖給我,那糖常常都化得和糖紙粘在一起,上面沾着草屑塵土。難道爺爺曾經是壞人?曾經像其他地主那樣欺壓百姓?只是現在迫於壓力裝好人?如果爺爺是地主,那麼我呢?難道是地主羔子?我不敢往下想了,我的階級路線開始混亂了。從那以後,再看見爺爺,我就遠遠地躲着,看着爺爺那張瘦長、嚴肅的臉,越發覺得他神秘,可怕。在學校里,同學們再說鬥地主的故事,我都嚇得不敢作聲,害怕同學們知道我家的底細。

後來媽媽告訴我,當年爺爺跟着他的父親開染坊,攢下點錢,置了幾十畝地,蓋起了東西兩個跨院,一個大門樓。平時地里的活都是自己打理,農忙時才僱傭幾個短工。這些短工中有一個後來當了村裏的支書,我家就倒霉了。本來我家地不多,也沒雇長工,是沒資格定為地主的,就是因為這個短工支書,讓我家享受到了地主待遇。

每當村里開憶苦思甜大會,我爺爺、奶奶、父親就會被揪到台上,像罪人那樣彎腰站着,接受全村貧下中農的控訴。他們控訴爺爺的最大罪行有兩個。一個是爺爺讓短工干很多活,給的工錢卻很少。母親說,其實那時僱人幹活都是按行市來的。另一個罪行就是爺爺曾經先後娶回了四房太太,而很多窮人卻打光棍兒。爺爺雖然娶了四個太太,但並不是同時存在的。那時醫療條件差,不用什麼大病就會死人。爺爺同時存在的只有東西兩個跨院的兩房太太,而且除了大家閨秀四奶奶,其他幾位太太都下地幹活。我小時候見到的就是四奶奶,總是幹頭淨臉的,收拾得很清爽,衣服平平整整一絲褶皺也沒有,真的沒見她下過地,具有閨秀的風範。

最可憐的是三奶奶,她第一次被拉去批鬥的時候,正在坐月子,小寶寶才下生三四天。被批鬥一天,晚上也沒放回來,關在大隊的一間空房裏。快天明的時候,三奶奶心急如焚,偷偷跑回家,看到心愛的小寶寶已氣絕身亡。三奶奶又急又怕又傷心,受不了站在台上接受批判的屈辱,懸樑自盡。

我家成分不好,三個哥哥不好娶媳婦,我從小就常常聽媽媽和父親嘮叨:你大哥只要有姑娘願意跟,不管花多少彩禮錢咱都願意。你二哥和三哥就不用發愁了,就用你和你妹妹換媳婦。我那時候還小,不大懂事,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什麼好事,每聽見媽媽如此嘮叨,心裏就灰灰的,覺得自己的未來很暗淡。父母本來是不打算讓我上學讀書的,那時候女孩兒上學的本來就不多,但是,考慮到我未來換親的悲慘命運,他們心懷愧疚,為了表示補償,就讓我去讀幾年書,少下幾年地。

多虧父母的愧疚之情,否則,我怎麼會敲出今天的文字來呢?就在我讀書的那幾年,一切運動都結束了,全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的哥哥們都那麼勤快能幹,很快就娶上了媳婦。謝天謝地,我和妹妹不用為他們換媳婦了。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十二期,2011-04-01)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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