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讀到林妙茵的專欄「見山如見字」,後來又讀到見山書店正式結業的報道,然後又讀到陳健民教授寫的短文「是誰消滅了見山?」,證明見山結業已成定局。
據說見山書店長期遭受政府部門的騷擾,只因他們會進一些讓政府頭痛的書。一間那麼受讀者愛戴的書店,居然不見容於當道,那不是書店有問題,是當道已不是正常的當道。
見山書店創立於六年前,恰恰是我離開香港前後,我來不及去拜訪這個小書店。第一次看到見山書店的名字,竟然是陳健民教授出獄後在見山簽書的消息。
一開始就很喜歡見山這個店名,如此平凡安靜,若有所思,聽起來就是一種閒適幽雅適合讀書的氛圍。我不知道店名的來歷,但我一開始就想起「少年見山是山,中年見山不是山,晚年見山又是山」的禪宗典故。
見山出售的書,是以社科類圖書為主,走的是香港二樓書店的路數,所以長期吸引一些重視精神修養的讀者,他們也組織一些文化活動,活躍書店的氣氛。這類書店可以規模很小,但選書要很精當,扣緊書市最新信息,不重在銷售業績,重在培育一種認真閱讀的風氣。
香港數十年來都有這種閱讀傳統,有一批追求精神價值的饑渴讀者,每天追逐少數投合他們閱讀趣味的書店,因為有這批讀者,便前仆後繼誕生了很多令人趨之若鶩的好書店。
早年灣仔的青文書店是我常去的地方,洪葉早已執笠,田園好像還在,此外還有更多我未去過﹑甚至未聞其名的小書店。一雞死一雞鳴,都不死心,都在尋找一點雨露來滋潤自己,頑強生存下去。
我感覺,支撐香港文化脊樑的,除了從前數份有社會良知的大報,幾家有文化理想的出版社之外,就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很多這類社科小書店。他們的市場定位很窄,但讀者韌性很強,他們默默耕耘,不求聞達,但求知音。
正因為他們執著於滿足讀者追求精神財富的需求,沒有禁區,有自己的理想和理念,他們很卑微地做一些瑣碎的日常工作,不斷增益自己的視野與見識,還要花心思為小書店營造賓至如歸的感覺,就是這樣,他們支撐著香港人的文化脊樑。
今日的香港政府,已經把中共那一套焚書坑儒的統治術學到手,圖書館把很多好書下架,書展拒絕獨立出版社參展,學校推廣中共洗腦教育,大學也增加政治思想灌輸。大概不久後,香港中學也要開設政治課,學習習近平著作,發揚爭做共產主義接班人的紅色學風了。
但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任何朝代的焚書坑儒最終都會失敗,而且會敗得相當慘澹。鄧小平改革開放前,大陸是紅色文化沙漠,文革中八個樣板戲統治中國,但改革一啟動,不消三五年,那些沉埋幾近半世紀的傳統文化精品就紛紛出土,稍後從國外引進大量的現代經典,最新的社科學術著作,一個個規模空前的系列,滿坑滿谷充斥大陸讀書市場,其聲勢之大,甚至百年以來享受出版自由的香港,都難望其項背。
毛澤東獨霸文化市場半世紀,他一死千年以下的文化精品就都復活了,不但復活,而且變本加厲,來得更迅猛和聲勢浩大。今日習近平治下,雖然也實行嚴酷文化管控,但好書太多,現代觀念都藏在細節里,要重新堅壁清野掃除一切西方影響,根本是不可能的大工程。最近有人控告莫言的小說醜化中共,連官方都不得不出來為莫言解套,證明有些事情是回不去了。
見山停業不是孤立事件,它反映了李家超政府治下,香港文化榮景正在枯萎,正如香港國際金融中心正在變成廢墟一樣,香港的亞洲文化中心也正在變成廢墟。
面對一個武裝到牙齒的專制政府,文化人顯得相當無力。見山結業那天,吳靄儀﹑周保松﹑蔡子強等學者作家都去告別,他們三位都是我很敬佩的文化人。文化人固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每個人心底的文化執念,一旦集合起來,卻可以形成巨大精神力量。世上最頑強的,不是權力,不是武器,而是文化,一個民族輝煌的文化積累,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不管遭遇多殘酷的命運,文化最終都會從岩石底下迸出來,春風化雨,改變沙化了的土地。
世事難料,但一個永恆的規律是,不是政治改變了文化,不是經濟決定了文化,而是反過來,是文化決定了經濟與政治的命運。先有文化的積澱,然後才有經濟的騰飛,然後才有政治的變革,不是政治經濟凌駕文化,而是文化壘成政治經濟的根基。
見山不在了,山還在,書不在了,人還在,人走散了,心還在。心在,什麼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