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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動奶奶」被批鬥,傷害不大侮辱性極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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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沒有記錄,就沒有發生」。我們六九屆的經歷,是當代史的一部分,我們說出來,但願對年輕人有點啟發,不希望被人們忘掉而重蹈覆轍,歷史的車輪不可倒轉。

1967年~1968年,我們六九屆進入「複課鬧革命」階段。是複課還是鬧革命,二者怎麼統一起來,沒人說得清楚。

彼時情勢是,「革命」泛化,什麼都同革命聯繫起來:紅衛兵是革命小將,普通百姓是革命群眾,過個年都是「革命化過年」。

所有原小學畢業生都是就近入學,妹妹和我被分到離家不遠的「人民中學」(原女十一中)。我一開學就上初二,妹妹上初一。我記得複課的內容,語文是《我要讀書》,數學是一元一次和二次方程;政治教的是八年抗戰,英語我就記的一句「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Serve the people heart and soul)。政治課L老師,夾着書本進課堂,一上講台就喊「完全徹底」,我們異口同聲「為人民服務」!

時隔不久,一個同學跑來說:L老師跳樓自殺了,可嚇人了,骨頭都露出來了!等我去看,遺體已經蓋上大字報,鮮血流了一地。我想L老師那麼老實,怎麼成「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了?

一次媽媽帶着我們在北海公園排隊等租船,媽媽指着不遠的一個門洞,一條蓋着什麼的草蓆,對我說,那是個死人,你去看看吧,練練膽子。我沒見過死人,壯着膽子走過去,彎腰看蓆子底下有一具男屍,穿戴整齊,仰面朝天,渾身慘白,頭部比一般人大很多,鮮血從鼻子兩邊流出的痕跡依稀可見,我嚇得失魂落魄地跑開了。

後來幾個男同學互相推搡着,其中一人還吹着小號去看死屍。文革的殘酷無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捲而來,被打死、迫害致死的人越來越多。

生命,一次又一次輕薄過,輕狂不知疲倦(泰戈爾),這是因為年少無知。那是個無腦和陰險的時代,少數人操縱,多數人被操縱。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被視為高冷、瀟灑而趨之若鶩。

我們幾個幹部孩子耍「狂」,在學校操場上站在一起瞎聊,上課鈴聲響了,不進教室,等課上了一會兒了,我們才分頭去各班。難掩年少的輕狂,不可理喻的我,晃晃悠悠走到班級教室門前,一腳踹開門,很傲慢、旁若無人的樣子走到自己位子,從書包掏出大部頭《堂吉訶德》什麼的,看書。老師和同學們一直看着我,等我坐穩才繼續上課。我覺得自己很牛皮哄哄,老子天下第一,誰TMD都管不了。

文革初期,像中了魔咒,紅衛兵時興罵人,罵髒話,顯得自己「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一次回家我也罵罵咧咧,被父母狠批了一通,以後當着父母我收斂了。朋友和我還腦洞大開,跑到北京火車站,一直爬到自鳴大鐘上,站在鐘錶盤上照相,感到空前的超逸和酸爽。突然發現時針每走一分鐘是很大一格,差點砸到我們的腦袋。

冒着被風吹下來的危險,站在北京火車站自鳴鐘上照相,洋洋自得。

夏天,我和小學L同學不上課,去頤和園玩。L同學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卻非常膜拜「聯動」。好像是在知春亭,L同學掏出粉筆在大紅柱子上寫「聯動萬歲」!「聯動奶奶到此一游」等標語。我怕惹事嚴辭制止她,她不聽,我覺得她太討厭,惹事生非,離開遠遠的觀望,她好像要把支持聯動昭告天下。

很快,一些划船的外地學生突然跳上岸,抓着L同學,瞬間,L同學被「革命群眾」團團圍住,說抓到了聯動分子、反革命。聲討聲、叫罵的,圍觀的亂作一團。我生L同學的氣,可看她被圍攻又於心不忍,不能見死不救,有了認知衝突,直面靈魂的拷問,差點人格分裂。

我可以袖手旁觀,也可以溜之大吉,也知道救一個溺水者,自己會「同歸於盡」,但是,我還是衝上前去勸架,這是理性的呼喚,我相信。我被一個人指着「還有她」!我「入圍」了。

「革命群眾」叫來了警察,把我們帶到派出所,警察聯繫了學校和家長。之後,我被「勒令」寫檢查,接受全班同學的批鬥,口號震耳欲聾,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不投降就讓她滅亡」之類虐心的口號。平日我孤傲不合群,這下子寡不敵眾、孤立無援,只有甘拜下風,再分辨、洗白,也無濟於事。

我算是「栽了」,垂頭喪氣,人設崩塌,一副丟盔卸甲的樣子,想解釋我應該是「脅從不問」,肯定要自取其辱。之後我想像要是制止L同學,說你不聽我先走了,就躲過一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李代桃僵我自食其果。

一時我成了「聯動分子」,外號「聯動奶奶」,在學校提高了「知名度」,雖不情願也在劫難逃,聯動肯定不知道還有我這個小「外圍」,心裏很錯亂。媽媽氣得要死,把我軟禁了,天天向我發着無名火。她同單位一個朋友說了,那人居然說:你女兒很有個性啊!媽媽學給我聽,情緒平復了一些,正面議論讓她氣消了一半。

複課鬧革命,只有革命沒有複課。「理性給歲月以文明」,沒有教育和教化,怎麼會有道德自覺?文革時「反動派」太多,對於我們小輩的做法,長輩也沒太當回事:小孩子胡鬧而已。群眾自發組織起各種派別,什麼思想,什麼主義,就連什麼都不想沾邊的人也被歸為逍遙派。今天你揪我,明天我鬥你,你死我活,不共戴天,「風水輪流轉」,說是「亂了敵人,教育了人民」。

「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工人不做工,都踴躍當工宣隊進駐學校、機關;農民不好好種田,鬥地富反壞、憶苦思甜,控訴萬惡的舊社會。一個貧農下中農老奶奶,憶苦思甜,說着說着就把解放前的苦難說成1959~1961年的三年大饑荒,被大隊幹部勸下台,老奶奶還嚷嚷:我說的都是真的!

最高意志運天下於股掌之上,公權力被碾壓,人民被按在地上摩擦。去文明化,破壞遠比建立容易。不久,形勢發展到有人在學校寫反動標語,「打倒×××」!學校大會小會造勢: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冬天的大蔥,葉爛根爛心不死」,語言越惡毒越顯得革命。

經過一通深挖狠批,反革命沒找到,嫌疑人倒是不少,那時沒有監控攝像頭,沒有證據也只好不了了之。老師們當時都很「夾着尾巴」,恨不能多出幾個學生反革命,學生們就不再找他們茬兒了。

複課鬧革命後,不知何時開始,見面興起喊口號「毛主席萬歲」「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為人民服務」一類,非喊不能開腔,分別時不說再見,拜拜,也喊口號。我覺得特無聊,同學見了我喊「毛主席萬歲」,我假裝沒聽見,心想你無聊,庸俗化。同學就點我名說:你也得喊啊。

後來還有打語錄仗,毛主席語錄千萬條,總有一款適合你。兩派語錄「互毆」,「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並非戰無不勝的法寶,「以子之矛,陷子之盾」時有發生。有了語錄加持,人人都成了「道德婊」。

文革開始後,我家搬到建外學部宿舍,媽媽在建外飯館排隊買熟肉製品,她前面排着,如果我沒記錯,語言學家呂叔湘。排到呂先生了,售貨員用桿秤稱肉,呂先生點着頭,一臉謙恭:「秤低了,秤低了」。售貨員厲聲道: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呂先生回敬:毛主席教導我們,「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呂先生的機智應答簡直是「王炸」,引得排隊的人們開心地笑了。

有好一陣子,毛主席發表最新指示,我們必須趕到學校,敲鑼打鼓遊行慶祝,不論早晚白天黑夜。遊行也有一定路線,直鬧騰得摩肩接踵塵土飛揚。各省市成立革委會,都爭先給毛主席黨中央發賀電,大喇叭里播音員鏗鏘有力豪邁地朗誦着「四海歡呼,五洲同慶」,「化南山之竹為筆,傾東海之波為墨」之類,文革迷思,只把肉麻當有趣。

書沒讀多少,我們又是下工廠學工,又是下農村學農。在農村看見「地富分子」向毛主席像低頭,我說像默哀,又遭到同學們的同仇敵愾。挨批後,領隊讓我回學校主動向工宣隊檢討。

我找到一向和氣的劉師傅,我從沒見過劉師傅臉紅脖子粗揮動工人階級的鐵拳,找劉師傅檢討,既走了形式,又不至於擴大事態。我對劉師傅說:我又犯錯誤了。劉師傅吃驚地問:你又怎麼啦?我還沒回答,不爭氣的眼淚就湧出來了。劉師傅聽了說,以後注意就行了,去吧。

羅翔老師說:當我們心裏的琴弦被撥動,淚水便奪眶而出。劉師傅讓我看到一個善良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與人為善不落井下石。他點亮了我,照亮了我的人生。

有很長一段時間,北京有丟自行車鈴蓋的風氣,男孩子們把從人家自行車上擰下的鈴蓋賣到廢品收購站賺點小錢,給騎車人帶來很大不便,缺錢是假,惡作劇是真。我們在冰場上還看見他們用鈴蓋當冰球,打來打去招人討厭。文革時期,年輕人學好不容易,學壞很方便。

這一來,害得我們鎖上自行車,同時還要把鈴蓋擰下來隨身攜帶。騎車開鎖再把鈴蓋安上。偶然忘記擰下鈴蓋,回來發現鈴蓋不翼而飛,於是生自己的氣,為什麼忘記?糾正不了別人,只好約束自己。我的自行車一直都有兩把鎖,一把固定車鎖,一把鏈條鎖。改開以後,自行車鈴蓋再沒丟過,自從有了共享單車,我那把鏈條鎖就擺樣子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李煜)。文革運動初期,全國進入無政府狀態,砸爛公檢法,民主和法制被踐踏,全國陷入無政府狀態。極「左」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甚囂塵上。紅衛兵、造反派打砸搶燒,被百姓視為洪水猛獸,言行乖張、瘋狂又愚蠢。後來又發生武鬥,還號稱自己是「文攻武衛」。

文革像大規模的踩踏事件,人們瘋狂奪路而逃,推倒踐踏死傷無數。群眾互相檢舉揭發、互相攻擊,沒有仇恨也要製造仇恨,形成人人自危、底層互害的瘋狂局面,「每個人都成了易燃易爆品」。國內無窮盡的內耗,卻不顧蘇聯覬覦我東北和西北疆土。「三支兩軍」(支左、支農、支工,軍管、軍訓),複課鬧革命只是那時的一個插曲。

「國無道,民遭殃」,文革是絞肉機,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無政府主義,國內全面內戰,多少知識分子、社會賢達、黨和國家高層被迫害致死。如劉少奇李立三,文化界精英如田漢、老舍等,被譽為大師中的大師、學術界300年來第一人如陳寅恪……

文革時流行:「好人鬥壞人,活該;壞人鬥壞人,狗咬狗;壞人鬥好人,好人經受鍛煉」一類無厘頭的誅心論。我後來的同事老李曾是外貿部的造反派,舉着獵獵紅旗帶隊去了五七幹校,自己根正苗紅,對別人都是殘酷鬥爭。

不料斗轉星移世事無常,在動輒得咎的歲月,老李也被揪鬥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在五七幹校伙食有定量,他偷藏了一個饅頭,又忘記了,等發現時,饅頭已長滿綠毛,他偷偷扔進了豬食缸。正趕上「一打三反」,誰膽敢浪費糧食,都要被批鬥、無情打擊。老李嚇壞了,找出豬食缸里的饅頭,掰碎了就着水吞了下去,又急又氣,眼淚都吞出來了。他說,如被發現,輕了說你「破壞毛主席的五七道路」,重了說你「同帝修反遙相呼應」。

這是哪挨哪兒,辦公室的同志聽了這荒唐話,都笑噴了。以後老李一發表言論,我們就說他是「同帝修反遙相呼應」。文革時,就是這麼荒唐、怪誕不經,基本上是誰強勢誰有理。

有一天,小學同學來找我,說她要同大院的鄰居大姐姐去山西插隊,問我去不去?我立刻答應一起去插隊,第二天我拿了幾件衣服,還戴上媽媽的小金表,在火車站一起等那個大姐姐。等了好一會,大姐姐說你們去不成了,把守得很嚴,你們混不上火車。

可能是之前有很多非應屆學生混上火車去插隊的,一時造成混亂。之後管理嚴格了,上火車時要學校老師、工宣隊、乘務員三方對證才放行。

我和同學沒精打采垂頭喪氣地各自回家了。「少年不識愁滋味,欲說還休」,如果登上去山西的火車,到了那兒可能沒兩天也會被轟回來。這也就是初生之犢敢想敢幹,不計成本、不計後果。

在中學,午餐我在學校入伙,我吃飯慢,老師們吃完離開了。食堂師傅邊擦桌子邊罵,「臭知識分子,吃飯還吐核」。我也吐了嚼不動的菜絲肥肉什麼的,趕緊用碗擋住,三點成一線,免得挨工人階級的罵。那時,老師們挺倒霉的,受同學們的氣,還挨「工人階級」的罵。

中學畢業,同學們互贈毛主席語錄,贈給我的是: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我在班裏莫名孤傲,獲贈這條語錄,覺得無傷大雅。

有一位W同學,平時,顯得有點傻乎乎呆頭呆腦,同學們給他的臨別贈言毛主席語錄,「忙時多吃,閒時少吃,忙時吃干,閒時半干半稀,雜以番薯、青菜、蘿蔔、瓜豆、芋頭之類」,語錄庸俗化,成了取笑別人、略帶侮辱的人身攻擊,一點都不嚴肅。

複課鬧革命時,我太年輕,還不知道什麼叫「仰望星空」。如今,反省和靈魂救贖顯得如此重要,沒有這些,就不可能有清算。「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文革複課鬧革命,我一直在說錯話、辦錯事,這當然不是我想要的,我可能掉進一個怪圈,所以面臨上山下鄉運動,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離開北京——但我並沒料到,自己從一個泥潭掉進另一個深淵。

1968年上山下鄉運動拉開序幕,我們六九屆的前途也開始明朗。在北京,我們六九屆開始往建設兵團、農場輸送畢業生。「鮮衣怒馬少年時,不負韶華行且知」。我和同學討論着去雲南、內蒙古還是黑龍江。

剛開始我們選的是雲南,「月光下的鳳尾竹」,苗寨的吊腳樓,悠揚的葫蘆絲,婀娜的孔雀舞。年輕人總好幻想美好和浪漫,我們的夢幻遭到家長們的「橫加阻攔」。後來聽雲南回來的知青說,那裏有想像不到的艱苦,幸虧我們去了黑龍江。

現在想起來,年少時真是冒傻氣,社會上那麼混亂,年輕人困惑、迷失、悵惘、隨心所欲也在情理之中。誰都有犯傻的時候,程度不同罷。十幾歲犯傻,恰逢其時,我早已原諒了自己。今天我們回憶十年浩劫,不是憑弔和緬懷,而是帶着批判的目光反省、審視、批判。我們的年齡被風化、蠶食,只有鮮活高傲的心靈在回眸在眺望。

「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不思量,自難忘。塵滿面,鬢如霜。」(蘇軾)如今,我們缺少的不是道理,而是反思過往、洞悉歷史與現實的智慧與魄力。……開歷史倒車,終將被歷史車輪碾得粉碎!人民渴望國泰民安,希冀民富國強,縱有千難萬難,人民將前赴後繼。「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范仲淹)「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陳寅恪),學會思考辨析,內心充盈和滿足就會變得強大。「生命是一場漫長的療愈」,我們這一代少了歲月靜好,多了坎坷與滄桑。發漸雪,鬢似霜,歲月韶華兩茫茫。

我們六九屆,錯過了機會,讀書最少知識最淺,只好滿足於一孔之見、一知半解,落得個「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誰與評說?

2024年3月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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