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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李洪林:我的「理論工作者」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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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英很欣賞這篇調查報告,因為那上面寫的都是他也親自看到的。我們回到北京以後,田把調查材料交上去了。我很高興,能讓毛直接看到這些第一手材料。誰知我又錯了。毛澤東看了調查報告以後大怒。田家英把毛的責備獨自承擔了,從而使我躲過一劫。但我的思想卻開始彷徨了,說實話倒是「犯錯誤」,究竟怎樣才算政治正確呢?換句話說,黨的政治究竟是什麼?要怎樣才能跟得上,怎樣才能不犯錯誤呢?

讓我感到彷徨的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是「社會主義優越性」。從《共產黨宣言》問世起,搞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人無不信奉一條天經地義:私有制是萬惡之源。要改造社會,就必須消滅私有制而代之以生產資料公有制,因為私有制束縛生產力的發展,只有公有制才能解放生產力。

然而我在農村做的兩次調查,卻無情地推翻了馬克思主義上述原理。

一九六一年我在河北省新城縣孫家漫撒大隊,一九六二年我在湖南省寧鄉縣炭子沖大隊,都作了該大隊從土改後到公社化以後歷年的產量調查,可惜這兩份調查材料都已遺失,但是那結論當時把我們調查組驚得目瞪口呆的景象,至今都歷歷在目,因為那歷年產量表上清清楚楚告訴我們:公社化不如合作化,高級社不如初級社,初級社不如互助組,互助組不如單幹。但是這些調查並不是上邊交辦的任務,而只是我們私下「業餘」進行的,所以調查報告也沒有往上送。但它已從根本上動搖了我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和黨的社會主義路線的信念。

我實在沒有能力為這種政治服務。在這種心情的支配下,我把自己多年的藏書,除了工具書和少許幾部珍本線裝書以外,包括馬恩列斯的全集和選集,全都送到廢品收購站賣掉了。我對外宣佈是「洗手不幹了」,同時正式提出要求調動工作。至於想到什麼地方什麼部門去作什麼工作,根本也沒想過,只求不再做理論工作了。結果,「洗手不干」之說挨了批評,據說只有土匪強盜改邪歸正,才稱為「洗手不干」,怎能把黨的理論工作和強盜相比呢?至於調動工作,也不批准,還得在中央政治研究室幹下去。我雖然心情憂鬱,但黨員個人必須服從組織,這一點我還是牢記並且認真履行的。

《理論風雲》的命運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是中國走向改革開放的歷史轉折時期。回顧一生,「參加革命」逾六十年,只有這短暫的幾年,才不曾虛擲年華,總算做了一點有意義的事情。然而這幾年也是在風霜雨雪中度過的。

那時我的本職工作是在中國歷史博物館籌備中共黨史展覽。不過在黨史上,我的作用卻很有限,因為官方早已有了框架,況且黨史和國史的檔案都深藏在中央檔案館倚山而建的鋼筋水泥庫房裏,原子彈都炸不開,中央委員都不能隨便進去,普通人更無從問津了。在它解密之前,誰能知道真相?

我的兼職是參加中央文件起草小組,那倒是個美差,因為它是一座平步青雲的天梯。但是能不能平步青雲,要看你「黨性」如何而定。我的「黨性」本來就不夠格,況且後來又和胡喬木鬧翻了,自然不是「通天」的材料。而我真正有興趣的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寫文章,自己命題自己寫,最愜意了。

那兩三年,是我寫作最密集的時候,經常收到大量讀者來信,給我熱情的鼓勵和支持,使我就像生活在他們中間一樣。另一方面,這些文章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對和中傷。

一九八五年,三聯書店出版一套《研究者叢書》,第一輯是我的文集《理論風雲》,收錄了這個期間我發表的文章。因為這些文章和它的作者早就受到最高層的「關注」,所以此書剛一出版,就被陳雲辦公室從三聯書店要去五本。後來傳出來的權威評語是:「沒有理論,只有風雲」。

這句評語倒也中肯。這本文集確實談不上有什麼「理論」,因為所談都是常識,並無創見,只不過別人尚未說出來的時候,我把它說出來罷了。而在當時,要想說出常識,就得突破禁區;說出常識以後,又須防備暗箭。其所以只須防備暗箭,不必抵禦明槍,是因為我的這些文章發表之後,從來沒有人公開和我論戰,而都是背地裏向上誣告。不論突破禁區還是防備暗箭,都是一種戰鬥,它可以說是在當代中國僅有的一次「思想解放運動」的風雲際會中產生,又在「反對自由化」的風雪交加中遭到禁錮,所以取名「理論風雲」。這本書第一版賣光了之後,三聯書店又重新進行裝幀設計印刷了第二版,但是不久就「奉命」收回,化為紙漿了。對於這種現代化的「焚書」(實際是「煮書」),我曾有意循法律途徑討個公道,為此詢問三聯領導人:封殺此書的命令來自何處?封殺的理由為何?均避而不答,使我打算起訴都找不着被告人。然而我又不能把三聯書店告上法庭,因為正是由於三聯的關愛,這本書才能面世,我怎恩將仇報呢?想當初三聯敢於在我落難之時出版此書,已屬石破天驚,如今被迫收回,顯然有難言之隱。我不忍強人所難,只得作罷。將來總有一天,繼「文革博物館」之後,會有一座新建的「愚民博物館」,專門展覽文革之後中共箝制思想封殺文化的政績。它的展品中大概少不了《理論風雲》。到那時,查禁這本書的原委就不會成為「國家秘密」,而能在博物館的「陳列說明」中大白於天下了。

被中共目為離經叛道的《理論風雲》,可以說是完全正統的馬克思主義,而且被我用來作為論據批判「左禍」的,有許多都是毛澤東和他的「思想」。這也正是官方始終拿不出一篇像樣的文章對它開展正面批判的原因。如果用「左」和「右」來衡量的話,官方認為它太右,而我現在卻認為它有許多地方都太左了。比方說,那本書里所堅持的以公有制為經濟基礎的社會主義,就是左的教條。現在連中共自己都放棄了這個教條。其實社會主義不過是一種空想。它可以激起貧苦群眾造反,打破現存秩序,但是不可能建起一個新社會。馬克思和恩格斯把自己的「社會主義」加上「科學」的標籤,是沒有根據的武斷。事實上凡是實行他們這種社會主義的國家,無不以失敗告終。而《理論風雲》有關這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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