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之外的這場訴訟是一場險象環生的大戲，其實跟我們毫無關係。但是，他們所爭奪的人類未來，跟我們的命運其實又環環相扣，因為我們的未來也被捲入其中。
科幻懸疑美劇《疑犯追蹤》在2016年終季，在豆瓣上每季的評分，都超過9分。其中最重要的戲碼，是天才工程師芬奇所研發的人工智能機器，與另外一個由邪惡組織所研發的人工智能機器之間的對決。
芬奇和他行俠仗義的團隊之所以險象環生，幾乎全軍覆沒的原因，是邪惡組織的人工智能機器，摒棄了道德底線，一心只想控制世界。而芬奇在發明人工智能機器的時候，卻給Ta輸入了人類的情感和道德底線，於是在邪惡機器的面前，芬奇的機器總是棋差一着。
我還沒追到結局，但是最後的結果無非是正義戰勝邪惡。這是人類本質上的天真，以及得以生存下去的理由。然而，在現實生活中真的能夠如此嗎？
這可真的不是笑話，或者劇情。埃隆·馬斯克針對OpenAI和山姆·奧特曼所提起的訴訟，或許就是《疑犯追蹤》的現實版，只是現實當然並不像文藝作品那般黑白分明，正邪兩立。
這場官司的本質，是人類對人工智能的發展，是否有所限制，還是聽之任之。從馬斯克的訴狀來說，人工智能的覺醒已經近在咫尺，而且已經被奧特曼和微軟這樣的「邪惡組織」所運用，用來收割人類。
而他對奧特曼和OpenAI的起訴，是代表人類打響了地球保衛戰，儘管僅僅是以他個人的名義。
《疑犯追蹤第五季》（圖/視頻截圖）
01
馬斯克毫無異議是OpenAI的創始人之一，甚至說，在初期的時候，他的作用超過了山姆·奧特曼。
2015年，一向對於人類前途命運憂心忡忡的馬斯克遇見了山姆·奧特曼。他們一見如故，認為應該對毫無節制地發展人工智能應該做點什麼，他們一起發起了聯名限制人工智能發展的倡議信，並且最終一起坐下來，發起了一個人工智能的研究機構，而OpenAI這個名稱，就是馬斯克取的。
OpenAI是一個非盈利組織，一個公益研究所，並且它所有的研究成果，都將開源，以供全人類共同使用。這是他們倆一起為OpenAI所確定的前程和原則，因為它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人類共同福祉，而不是當時人工智能的首席玩家，Google，封閉和商用。
當然，這項偉大使命的金主，主要是馬斯克，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是坐擁SpaceX、特斯拉、太陽城和Boring Company幾家大公司的超級富豪了，而奧特曼不過是初出茅廬，小有名氣，孵化公司Y Combinator的CEO。但是馬斯克看中了他的潛力。在之後的年份里，馬斯克陸陸續續投入了4400萬美元。
誰也沒料到是OpenAI真正實現了人工智能的驚險一躍。但是這應該是馬斯克所得以樂見的成果，也應該是他人生中的又一個得意之作。
不過他和奧特曼之間的蜜月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早在2017年的時候，奧特曼和另外一個技術合伙人布洛克曼（Greg Brockman）就提議將OpenAI變成一個盈利公司：對他們來說，這或許是一個並不壞的結果，因為馬斯克顯然也將是一個主要的受惠者。
但是他們低估了馬斯克的執念。他告訴奧特曼和布洛克，要麼你們去干點別的，要麼OpenAI就必須是非盈利。否則我不就投資了一家初創公司嗎？
馬斯克和山姆·奧特曼（圖/視頻截圖）
在2019年，他們終於走到了分別的街頭。3月份OpenAI成立了盈利子公司，而馬斯克在上年末就已經辭去了聯合主席的職位，並且此後再三重申自己不從OpenAI獲得任何利益。
馬斯克應該說是仁至義盡，在彼此之間關係出現裂縫與開始分別的時候，他對於OpenAI的資金支持，依舊沒有結束。
只是奧特曼已經找到了更加慷慨的玩家。2019年，微軟投資了10億美元，顯然盈利子公司就是為了這筆投資所準備的，並且宣佈將一些核心研究成果獨家授權給微軟。到了2022年，微軟宣佈增加100億美元投資，至此，OpenAI已經完全受控於微軟，而馬斯克的故事，已在OpenAI褪色。
2023年ChatGPT橫空出世，2024年Sora再度改寫人工智能前景。馬斯克在Sora之後在X上寫下「人類願賭服輸」，不到一個月之後，馬斯克提起訴訟。
為什麼ChatGPT運作了一年而馬斯克毫無動作，而在Sora甫一問世，馬斯克立刻就坐不住了？也許最接近的猜想就是訴訟中的重點之一：OpenAI是否已經實現了AGI（通用人工智能）。
Sora生成的視頻（圖/視頻截圖）
這一年來圍繞OpenAI的故事令人眼花繚亂，人們幾乎就已經忘了就在幾個月之前，2023年在OpenAI內部就發生了一起叛亂：首席技術官伊利亞發動董事會罷免了奧特曼。最後的結局是伊利亞鎩羽而歸，奧特曼全面掌權。而伊利亞的目的和馬斯克一樣：讓OpenAI保持非盈利。
大多數人把這稱為一場宮鬥，但並不準確，這是一場實在的政變。宮鬥的目標是權力，而政變的目標是路線。伊利亞是一個心思純粹的科學家，他並不反對奧特曼掌權，而是OpenAI去向何方。
微軟是這一切的「幕後」推動者。現在，它是OpenAI的最大投資人，也是最大受益者。最後幫助奧特曼反攻成功的，就是微軟對伊利亞陣營的威脅：當然，OpenAI的90%以上的員工，站在了奧特曼這邊。
馬斯克訴訟的核心要求，就是OpenAI退回成為一個非盈利公司，把所有成果開源，使人工智能不再成為一個被微軟所掌握的公司，而其中一個中心的訴求，是判斷OpenAI是否已經達到了AGI。
美國媒體當下的猜測，都普遍認為通用人工智能已經實現。可是為什麼OpenAI和微軟都選擇緘默？恰恰是因為微軟可以獨自享用這一成果，那麼在微軟的市場競爭中，是遠遠有利於任何競爭對手的殺手鐧。
即便是美國媒體對於馬斯克訴訟本質的猜測也都充滿了惡意，基本上認為馬斯克犯了幾條人類戒律：嫉妒、貪婪和嗔怒。
馬斯克嫉妒OpenAI的研究成果超越了自己的XAI，而因為自己無法分享OpenAI的成果，因此而怒從心頭起，既然得不到，不如毀滅之。
但這顯然對於馬斯克幾乎一無所知。如同艾薩克森所著的《埃隆·馬斯克傳》中所寫的那樣，馬斯克所有的豐功偉績，都來自於他幼年時候所閱讀的偉大科幻小說《銀河系漫遊指南》，並且因此而建立的對人類未來的深刻擔憂。他所有的公司，都是在解決人類的前途命運：
SpaceX是人類的遠景，通過宇宙飛船發射，人類逃離瀕臨毀滅的地球，在火星，以及未來在更加遙遠的地方建立殖民地；
特斯拉，太陽城和Boring Company，是近景，通過乾淨能源，延緩地球的衰亡速度；
OpenAI和Neuralink，硬說的話應該屬於中景，是解決人類如何在邁向外星殖民的長久時間中生存下來的問題。
任何一個項目，如果他認為需要以商業化的方式來進行操作的話，他都會親力親為自己動手，而不會假手奧特曼來進行。並且以他的管理風格而言，他絕不會讓一個商業性項目大權旁落。當年太陽城太陽能項目，是他弟弟的公司，他也毫不手軟地剝奪了權力。
所以，馬斯克起訴OpenAI有且僅有一個目的：讓人工智能慢下來，成為全人類共同的知識和財富。對於訴訟中的其它訴求，例如退回奧特曼和微軟的收入，公開賬務等等，都只不過是這場狙擊行動的附帶性目標。
馬斯克在一次採訪中說得再清楚也不過了：我投資了一家保護亞馬遜森林的公益組織，結果它變成了一家砍伐森林來賺錢的公司，那我不就是一個大傻X嗎？
02
任何關心人工智能發展的人，都應該細看這場官司，因為它的確關係着人類的未來。
我先下一個草率的結論：馬斯克是在螳臂擋車。
從美國本土媒體的分析來說，馬斯克註定失敗的原因是技術性的：這種官司一般都曠日持久，沒有三年五年，不會有任何成果。而馬斯克訴訟請求中有一個重要的技術方法，稱之為「禁止救濟」，也就是在判斷OpenAI是否到達通用人工智能之前，禁止OpenAI繼續研發。當下普遍的看法是：法院不大會支持禁止救濟。
如果禁止救濟不發生，那麼幾年之後，微軟早就獲取了需要獲得的成果，AGI早就已經實現，OpenAI對它，對奧特曼該有的利益都收割完了，不管是微軟還是奧特曼，都可以功成身退，OpenAI重新回歸非盈利機構根本就無所謂了。
馬斯克為什麼那麼執着要求OpenAI成為一個非盈利公司，並且公佈所有的技術細節？因為只有當ChatGPT和Sora的技術被全人類的共享的時候，人們才能知道人工智能發展的前景，那麼包括伊利亞，他自己，以及千千萬萬對人工智能心存恐懼的人，也才能找到對付人工智能發展和覺醒的方法。
而在微軟控制的一片黑暗之中，人們根本無從知道通用人工智能到底會發展出一個怎樣的妖怪出來。
電影《我，機械人》劇照（圖/豆瓣）
但是這樣的要求顯然對於OpenAI是極度不公平的。因為人工智能不僅僅OpenAI在做，Google、Meta、馬斯克自己、微軟自己、亞馬遜都在不遺餘力發展，現在可謂千帆競發，OpenAI的成果可以被其他人分享，但是它卻分享不了這些公司所取得的進展，它遲早要在競爭中一敗塗地。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為什麼在ChatGPT發佈之後幾個月的時間，Google、Meta等等紛紛推出了大模型？很顯然，訓練AI的事情，其他的公司也早就在做了。只是可能在方向上或者技術方法上與OpenAI不同。ChatGPT可能成為了指引其他公司發展方向的一個先驅，或者成為了其他公司的引路人。
OpenAI即使回歸非盈利，公佈全部技術細節，也不能延緩或者逼迫其他公司放棄商業化，通用人工智能還是會以商業化、暗箱化的方式操作，而OpenAI只不過為這些公司研發邪惡武器為虎作倀，和它自己來做有什麼差別？
人工智能至今已經成為了一個公司，乃至一個國家生死存亡的核心技術，只有商業化才能推動它繼續以一日千里的速度進行。馬斯克自己說過，人工智能的發展面臨的瓶頸是晶片，然後是存儲，然後是電力（需要無盡的電力才能驅動算法）。
奧特曼顯然也早就知道這些瓶頸，所以它提出7萬億融資目標，就必須以商業化作為前景，哪個傢伙會傻到投資7萬億來做公益項目？
更直接地說，只有商業化，才能推動人工智能繼續前行，而不是公益化。
而這恰恰就是馬斯克訴訟的目標啊：通過狙擊OpenAI，狙擊人工智能的覺醒，延緩微軟和Google發展出邪惡機器的時間，從而等待人類找到逃出地球的方法。
但是這樣的想法難道不可笑嗎？
SpaceX什麼時候能開始在火星殖民？逃離地球和太陽系，劉慈欣在《三體》中說到的能夠進行星際旅行的曲率引擎飛船根本就是科幻，而AI覺醒既然已經迫在眉睫，這些狙擊行動有什麼意義呢？
SpaceX獵鷹9號火箭發射（圖/網絡）
所以我猜測馬斯克訴訟還有一個潛藏的目標，就是喚醒政府和公眾對於AI的警戒，從而設定人工智能發展的前提條件，通過政府和公眾的介入，以及人工智能技術的全面開放，使他和伊利亞這樣的人，能夠時時刻刻對人工智能的發展作出應對。
伊利亞和《疑犯追蹤》裏的芬奇思路是一樣的：對人工智能發展輸入道德和人性元素，從而使人工智能發展在人類的控制範圍之內，而不具備獨立思維的能力，甚或說，以理解人類的情感作為前提來進行思維。
所以，從伊利亞到馬斯克的這一系列行動，看上真的很像碳基生命對於矽基生命覺醒之前的一次狙擊：限制矽基生命的能力，為人類生存贏得時間。
但我很懷疑這也是一種徒勞。
矽基生命是一種效率型生命，也就是一切都以效率作為前提，從而摒棄一切看上去對效率造成阻礙的東西。而碳基生命所有的追求，包括幸福、情感、公平等等，那都是對效率的損害。所以，碳基生命的一切自我正當性的要求，都是對矽基生命發展的反動。
即便政府和公眾對於人工智能的發展進行了限制，並且設定了發展的規則，但是既然人工智能能夠理解和把握人類的物理規律，並且學習了人類的情感和社會訴求，難道從它的角度上，就不會繞過或者欺騙人類的規則嗎？
無論是哪一種生命，它的基本訴求，都是生存和繁衍啊，矽基生命難道不也會為了自己的生存和繁衍，進行適者生存的調整嗎？
▲《星球大戰前傳3：西斯的反擊》劇照（圖/豆瓣）
從根本上說，馬斯克和奧特曼其實都是在為人類的發展殫精竭慮。谷歌創始人拉里·佩奇曾經冷冷地對馬斯克說，他這是在阻止人類進化的下一個階段，而馬斯克不過是一種「物種主義者」，把人類物種凌駕於矽基生命物種之上。馬斯克說：是的，我支持人類。
對奧特曼來說，人工智能是不可阻擋的，而實現它的方法，就只有商業化這條道路。假設馬斯克對於地球和人類危機的預言和擔憂是真實的，那麼誰來承擔逃出地球所需要的技術和能力呢？從當下人工智能所爆發出來的能力來看，顯然比人類要靠譜和快捷得多。
就是說，人類如果要逃出地球，建立太空殖民地，最終還得靠人工智能來實現。
如果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馬斯克和他所代表的人類，思維太落後了。而所謂的地球保衛戰，既不現實，也很傲慢。因為他們所秉持的，是人類物種至上主義。
03
這場訴訟，像是一個科幻小說。而且特別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決定人類的前途命運的事務上，卻終究要交給具有千瘡百孔的人類權威機構，法院來判決。
接手這個官司的法院自己首先就陷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支持馬斯克的訴求，是人類至上主義，把人工智能扼殺在搖籃之中，是對人類發展和進化的屠殺；而如果支持奧特曼，那麼，他們能為人類的未來負責嗎？
從技術性的角度上說，如果支持OpenAI開源，那不就等於支持競爭對手嗎？這豈不是有損「美國利益至上」的原則？
圖/圖蟲創意
作為凡夫俗子和隔岸觀火的我們，只能遠遠看着奧林匹斯山上的神仙打架。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實在是尷尬。萬里之外的這場訴訟是一場險象環生的大戲，其實跟我們毫無關係。
但是，他們所爭奪的人類未來，跟我們的命運其實又環環相扣，因為我們的未來也被捲入其中。
支持哪一方都有着無可辯駁的正當的理由，但是支持哪一方，都是把自己的未來置於達摩克利斯之劍下面。
你會選擇站哪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