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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翔:支持以色列的人,該對加沙平民的死感到愧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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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了,阿拉伯人連近親結婚都還這麼發達,其他方面的頑固和保守,就可想而知。於是,加沙就成了今天的模樣。世界上最大的監獄,也是出產最多恐怖分子的地方。一方武器先進,一方人肉充沛,雙方都在用自己擅長的打法作戰。各有所長,輸贏未分。我們不能用我們固有的觀念來評判,去單純地同情和批評哪一方。

編者按:巴以衝突是繼俄烏戰爭之後中國輿論場又一個立場撕裂的話題,有人認為這是以色列的反恐戰爭,有人認為這是對巴勒斯坦的侵略和種族滅絕。對於支持以色列的一方來說,如何看待以色列在戰爭中對加沙平民的殺害,是一個無法迴避的話題。為此,我特別邀請了對中東歷史有着深入研究的馮翔老師來解讀這個問題。

以下為正文:

1.段子

有這麼一個段子:

一個英國人、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以色列人在非洲被食人部落抓住了。臨死之前,每個人都被允許實現最後一個願望。

英國人要了一杯威士忌和一支烟斗。美國人要了一份牛排。以色列人則請求部落酋長狠狠地踹他的屁股一腳。

起初,酋長拒絕了。但經過一番爭論,他還是答應了以色列人清新脫俗的要求。

以色列人被踹了一腳,立刻拔出手槍,射殺了所有的食人族。

美國人和英國人問他:「早知道你有槍,為什麼不早點殺掉他們呢?」

「你們瘋了嗎?」以色列人回答:「那樣聯合國會說我是侵略者!」

這個段子並不全是外人編來黑以色列的,早在半個世紀前它就在以色列流傳了。1967年,一名以色列軍人在家書中提到了這個段子。他的名字叫約尼·內塔尼亞胡。

十年之後的1976年7月3日,他擔任以色列國防軍突擊隊的隊長,飛行三千五百公里,解救出一百多名被恐怖分子劫持的猶太人。

這次行動被稱為「世界軍事史上最成功的一次特種作戰」。然而,他成了行動中唯一陣亡的一名以色列軍人。

約尼.內塔尼亞胡的死改變了歷史。他的弟弟辭去美國大公司的工作,回國繼承他的遺志,走上仕途。也就是今天的以色列總理本雅明.內塔尼亞胡。

因為哥哥是救人質犧牲的,本雅明的執政風格非常強硬。如今,他正在指揮以色列國防軍,在加沙展開打擊哈馬斯、解救以色列人質的軍事行動。

這麼多年過去了,以色列面臨的處境仍然沒有根本性的好轉。

很多輿論斥責以色列是侵略者,是殺害平民的劊子手。前幾天還有一名美國空軍士兵跑到以色列大使館門口自焚,高喊解放巴勒斯坦。

為什麼?

支持以色列的人,會對加沙平民的死感到愧疚嗎?

2.宗教

以色列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在巴勒斯坦建國的時候,就埋下了一顆拆不掉的雷。

他們回到中東生活,連買帶開墾,慢慢佔有了一部分土地。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都是虔誠信仰宗教的民族,耶路撒冷又是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三大宗教的共同聖地。

舉個例子:阿克薩清真寺。這次哈馬斯對以色列的恐怖襲擊,代號叫「阿克薩洪水」。阿克薩,是以阿克薩清真寺命名的。這座清真寺在穆斯林的觀念中地位非常崇高,到這座寺禮拜一次等於其他寺五百次。有些巴勒斯坦人直接就說,這座寺就是我們的首都。

但這座寺還就蓋在猶太人的哭牆上頭。大家知道哭牆吧,那是兩千年前猶太人的王宮被羅馬人拆毀以後剩下的最後一堵牆,是猶太民族世世代代的「故鄉」所在地。

雙方的聖地離得這麼近,一旦大家都要搞宗教儀式,誰給誰讓路?誰尊重誰的禮儀?所以很快就發生衝突,打起來了,越打越凶。

聯合國介入說你們別打了,我來劃分一下土地,以後大家各過各的。阿拉伯人不干,非要把猶太人趕進大海不可。這樣就打了五次中東戰爭。

為什麼阿拉伯人非要這麼幹呢?這就涉及到文明的性質了。

以色列是一個民族國家,而阿拉伯人是一個集體信奉伊斯蘭教的族群。伊斯蘭教並不認可現代的民族、國家、國境線這些東西,是以意識形態組織起來的文明。

它的教義明確規定,凡穆斯林都是兄弟,有義務互相支援,擁有同樣的利益。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北約的規則里也規定,北約任何一個國家遭到進攻,應該看作是對所有國家的進攻,其他國家都有義務提供軍事援助。

這個意識形態,是阿拉伯人一千多年前能團結起來獨霸中東的重要原因。那個時候阿拉伯人還是遊牧民族,也沒什麼國境線的概念。

到了一千多年以後,阿拉伯人的宗教情結還是非常重。誰敢說跟以色列講和,讓出我們的聖地,不管那些巴勒斯坦的兄弟?哪怕你是總統,底下人也會把你一槍斃了。所以阿拉伯國家的領導人為了自保,也非得一個個搶着高喊毀滅以色列不可。

很不幸,五次中東戰爭,阿拉伯人連戰連敗。這些具體的歷史事實我們就不贅述了。簡單的說,蘇聯解體以後,他們沒有了外援,實在打不下去了。

幾十年來五戰五敗,讓其中一些比較清醒的人意識到:毀滅以色列,把猶太人趕下大海,是不可能的。

與此同時,世界也慢慢不一樣了。阿拉伯國家都逐漸發現:靠宗教維繫族群,迴避不了國家利益。穆斯林皆兄弟?那國境線對面的穆斯林兄弟跑過來挖石油你願不願意?大哥吞併小弟行不行?

於是,這些人中間就出現了分化。一部分人主張把宗教和國家分開:宗教可以信,但每個國家從此就各過各的日子,維護自己的利益。不能因為你跟我信一個教,我就把你的事當成我自己的事,為你去打仗、流血,去實現一個無法實現的目標。

比如埃及,它就跟以色列簽了和平條約,認可以色列的生存權,明確劃定了兩國的邊界。雖然簽署這個條約的埃及總統薩達特後來被手下人開槍刺殺了,但總體來說埃及這幾十年來還是跟以色列保持了和平的局面。也沒有什麼埃及人越境跑到以色列那邊去搞恐怖襲擊。

埃及帶了頭,其他的阿拉伯國家也逐漸有點現代國家的觀念了,開始接受現實。

比如沙特,原先特別強硬,這幾年都快要跟以色列建交了。巴勒斯坦的合法政府,也就是阿巴斯擔任總理的大多數巴勒斯坦人更是守住約旦河西岸的領土搞自治,跟以色列相安無事。儘管這個政府很腐敗,但它比較理性。

另外一些人的看法正好相反。他們也知道打不過以色列,但他們不放棄消滅以色列的目標。

他們選擇的手段,是衝着以色列的平民搞恐怖襲擊,讓以色列不斷地流血。還有些人甚至要殺到全世界去,對其他國家的平民下手。他們認為,直到有一天,其他國家都被打痛了,就會聯合起來壓迫以色列滿足他們的要求。

這樣乾的組織很多,他們製造過很多震驚世界的恐怖事件。比如在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上刺殺以色列運動員,1976年劫持法國航空公司從以色列起飛的民航客機,等等。後一件事情,也就是約尼.內塔尼亞胡指揮的那次解救行動。

後來這樣的人逐漸少了,剩下最大也最突出的就是哈馬斯。

哈馬斯控制的加沙。

3.毀滅

哈馬斯的全稱叫「伊斯蘭抵抗運動」,已經成立了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來,它的訴求一直非常明確:

消滅以色列,在從地中海到約旦河西岸的土地上建立一個以耶路撒冷為首都、由伊斯蘭教法治理的國家;和平提案和國際會議都是「浪費時間、無效努力」。

這些人實力不行,還漫天要價。那你說這個事還怎麼談。只能打了。

剛才說了,阿拉伯人五次戰爭五次戰敗。那哈馬斯憑啥打得過以色列?

答案是:他們不打正面戰場,也不打游擊戰,打的是「超限戰」。

他們隔三差五躲在平民中間向以色列的城市發射火箭彈。儘管沒多少傷亡,平均每一千多枚火箭彈才能炸死一個人。但也讓以色列非常不安,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來清剿,用各種手段消滅哈馬斯的領導人。

炮彈和導彈的威力很大,何況哈馬斯專門躲在老百姓中間。後果就是每次哈馬斯去挑釁以色列,殺死或者綁架幾個以色列士兵,都會導致加倍的報復。很多平民、婦女、孩童被殺,房屋被炸,電水短缺,食物和藥品不夠。

有一次衝突持續了17天,以色列一方只死了33名士兵和2名市民。而加沙方面有805人死亡,4800人受傷。

有的人以為,哈馬斯完全是少數高層綁架加沙老百姓,為了自己的私利打仗。只要打仗,他們就能從國際援助里貪污大筆大筆的經費。

貪污經費也許是有的,哈馬斯的好多高層都在國外住着豪宅。但總體情況並不是這樣。

人都不傻,加沙的老百姓是最頑固、最保守、最仇恨以色列的。如果沒有這個民意基礎,哈馬斯不可能一直利用他們。

性格決定命運,命運反過來又塑造性格。

有一個加沙本地的記者叫穆罕默德.奧默,他採訪了很多加沙人。發現大多數人都寧可挨炸,也要支持哈馬斯或者其他抵抗力量。

「碰到任何一位替加沙抵抗以色列的人,我的心中都會肅然起敬」;

「反抗勢力應該儘量抵抗下去,能撐多久就撐多久。我寧願有尊嚴地死去,也不要活在羞辱之中。」

加沙人忍受苦難和死亡的能力,比以色列強得多。而且他們人口多、生育率高。套用秦暉老師的那個概念,可以叫「低人權優勢」。

奧默採訪了一個有13個子女的父親,他說:「雖然以色列切斷加沙的電源,但是阻擋不了我們直線上升的生育率」;另一位剛生了孩子的加沙女人說:你炸死我一個孩子我生十個。

雖然他們也發現,國際組織並不怎麼同情他們。比如哈馬斯發言人說,「很可惜,對於以色列的罪行,國際紅十字會並沒有感到特別憤怒」。

他們甚至知道自己被其他阿拉伯國家討厭,「因為我們在打一場最下流齷齪的戰爭」;但仍然惱恨這些國家袖手旁觀,「阿拉伯精神在哪裏?」

當然,以色列炸死這麼多平民,自己也很不安。它是一個民主法治的國家,不能不在乎民意,也不能不在乎國際輿論。

它更不能去佔領加沙。不然全世界都會怒吼:你怎麼能佔領人家的土地?這不是赤裸裸的侵略麼?要不是這次哈馬斯恐怖襲擊幹得太大,以色列也不會派出這麼多軍隊徹底清剿。

所以這麼多年,我們也從新聞里看到了:以色列會提前打電話或者發短訊,警告加沙的平民撤離即將被轟炸的房子;或者先發射一枚不會爆炸的「警告彈」,讓老百姓撤;

對被誤傷的平民,以色列也儘可能實施醫療救治;在轟炸的間歇,他們會實行短暫停火讓平民獲取生活物資。

總這麼殺下去,以色列的軍人自己也受到很大內心震撼和愧疚。有一次,以色列空軍用飛機投下一噸重的炸彈,炸死了恐怖分子,也炸死了平民甚至幾個月大的嬰兒。有27個以色列的飛行員聯合起來抗議說這是謀殺。後來這些人都被停飛了。

當然,只要是戰爭就沒法避免人道災難。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以色列軍人有不少違反日內瓦公約和以色列法律的事情,比如毆打和傷害平民、命令加沙的小孩去檢查可能有爆炸物的背包,或者是侵入民宅時非法拿走財物等等。

對這些事情,以色列的法院還會接受加沙人的起訴,以色列的律師也為他們代理,對違法犯罪的以色列軍人審判和判刑。

更有意思的是,加沙人也相信以色列的法律會維護正義。

比如有一個起訴以色列軍人的小販就說:「就算所費不貲,我也要努力賣色拉三明治,存更多錢來請以色列的律師。」

4.外援

以色列的軍事實力,放到全世界都是數得着的。哈馬斯怎麼就消滅不了呢?

除了加沙老百姓的支持,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它有無窮無盡的外援。

中東總有一些人,他們有比較深的宗教情結,還在堅持「凡穆斯林皆兄弟」,認為哈馬斯是在替全體阿拉伯人抵抗以色列。

比如沙特、阿聯酋、伊拉克,都有很多石油酋長給加沙人捐錢。你當人肉炸彈炸死了,好,我撫恤你的家屬,把你當烈士紀念。這麼多境外勢力天天慫恿,加沙還哪裏有和平?

還有一些國家,它們給加沙不斷的捐錢。表面上是人道主義支援,實際上都是在給哈馬斯輸血。

最典型的就是卡塔爾。不但大把大把地給錢,還給哈馬斯的高官提供庇護。比如哈馬斯的一把手哈尼亞平時就生活在卡塔爾,遙控指揮對以色列的恐怖襲擊。

為什麼卡塔爾特別積極呢?

你會發現,別看卡塔爾還沒有中國的天津大,這麼個小國的存在感卻很強。什麼請貝聿銘來設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啦,什麼花了幾千億美元搞世界盃啦,開辦一個世界有名的半島電視台等等,都特別積極。

剛才說了,阿拉伯國家以前是沒有國境這個概念的。如果大家都同文同種,那麼大的勢力吞掉小的勢力,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卡塔爾三面被波斯灣的大海包圍,身後是一個面積比自己大200倍,人口是自己100倍以上的鄰國——沙特阿拉伯。兩個國家都信奉伊斯蘭教的瓦哈比教派,意識形態完全一樣。

這麼個國家,偏偏還有世界第三豐富的天然氣,世界第十三豐富的石油資源。它活得有多危險,你一想就明白了。

用中國老話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哪天沙特打過來,卡塔爾的王室就算不被斬草除根,也得給趕下王位。所以它拼命花錢,干各種各樣的事兒,在阿拉伯世界製造存在感。這樣哪天沙特真打過來了,起碼給它說話的人多一點。

所以,哈馬斯一旦挑釁或者挨打,大多數阿拉伯國家的政府要麼無動於衷,要麼跟埃及一樣跟以色列保持和平關係。最積極的都是卡塔爾、科威特這樣,既有錢,又活得岌岌可危的小國、封建王爺統治的國家。

阿拉伯國家明里暗裏支援哈馬斯的局面什麼時候能結束,中東才可能有和平。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可能要等全體阿拉伯人接受現代國家的概念,學會政教分開以後。

這種局面什麼時候到來還不知道,但加沙和以色列卻慢慢發生了異化,雙方都變得越來越穩定。

換句話說,他們建立了一種在戰爭基礎上的利益共生關係。

以色列尤其是以色列的鷹派,其實可能並不希望和平。有句話說得好:每一發哈馬斯射向以色列的火箭彈,都是投給內塔尼亞胡的選票。

以色列建國時的執政黨,是左翼的工黨。這麼多年不斷的戰爭、流血、恐怖襲擊,以色列老百姓發現左翼講和平這一套不管用。工黨在內的左翼節節敗退,如今只剩下兩三個議席,已經基本覆滅了。以色列的政壇只剩下右翼、極右翼、更右翼。

外界經常攻擊說以色列不讓巴勒斯坦人建國,實際上很多加沙人內心也是不願意建國的。因為只要巴勒斯坦一建國,那其他的阿拉伯國家就沒有動力支援他們了。

大家都是「國」了,那就各過各的日子,為什麼我要支援你?還不如繼續這樣,繼續代表整個阿拉伯民族抵抗以色列的侵略。

以色列你打我,炸死我的人,我不怕。因為我生得多。

你炸死我一個我生十個,你也不敢放開了炸我。看咱們誰更能堅持到底。

5.現代性

你也許要問,為什麼阿拉伯人尤其是加沙人這麼頑固不化,不接受現代國家的概念?

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常言說:一家有一家的活法兒,每個人的性格不同。我們不一定有資格指責別人是不是、該不該現代化。

我隨便舉一個例子:近親結婚。

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法律嚴禁近親結婚。中國很多地方,在古代就規定同姓不婚。為什麼?就是為了避免近親結婚。知道這樣有很大危害。

但現在,阿拉伯人卻發展出了一種特別的婚姻形式。他們不僅同輩近親結婚,甚至還可以跨輩結婚,舅舅娶外甥女、叔叔娶侄女。

這種婚姻有個學名叫「阿拉伯婚」,但用世界大多數國家的觀念來看,這就是亂倫。

卡塔爾有35%的婚姻是堂表親結婚,約旦河西岸約三分之一,沙特高達42%。而且這還只是堂表親,要是遠房的那就更數不過來了。加沙近親結婚的數據有多少,還沒有可靠的數據。

2024年了,阿拉伯人連近親結婚都還這麼發達,其他方面的頑固和保守,就可想而知。

於是,加沙就成了今天的模樣。世界上最大的監獄,也是出產最多恐怖分子的地方。

一方武器先進,一方人肉充沛,雙方都在用自己擅長的打法作戰。各有所長,輸贏未分。我們不能用我們固有的觀念來評判,去單純地同情和批評哪一方。

這世界有太多的苦難,不同的人都有自己堅定的道理。

我們能做的,也許只是常懷一顆悲憫和敬畏之心。

祈盼有朝一日,阿拉伯人和猶太人這兩個本是同根同源的民族能和睦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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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基本常識」公眾號)註:

本文作者為歷史作家、前《南方周末》資深編輯馮翔。

文中所提到的1976年以色列特種部隊奔襲3000多公里營救劫機人質,並改變以色列歷史的事件,在馮翔老師的新書《奔襲》中有全景介紹。該書由《讀庫》出品,基本常識誠意推薦,可作為了解巴以衝突的拓展讀物。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基本常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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