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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回憶:史無前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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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初,我因為懷第二個孩子,當北影劇團全團都去「四清」(有的到外地,有的到遠郊區)時,我接受了在劇團經管各項事務的工作,天天坐辦公室,月初給不在家的同志送工資,外出的同志要辦什麼事都給我來信。我們劇團因各種原因留下的演員,加上工人,只有十來人。到夏初,報上常常出現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批《海瑞罷官》,又批《三家村》、《燕山夜話》,把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倒不是發現這些文字所包藏的「禍心」,而是直覺到這種批判,字裏行間藏有利刃。那些被批的作者真是凶多吉少,有點像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又好像比反右時更來勢洶洶,總覺着不知又將要發生什麼大事了。

一九六六年六月,我生下第二個孩子。我進醫院的那天,鄧蜀生(作者丈夫——編注)又被點了名,他沒有任何新問題,只因是「摘帽右派」。我們事先已請好一個保姆,就為生下孩子時能有個人手幫幫忙,但在我生了孩子第七天,剛從醫院回家,保姆卻不幹了。於是,我在產後的第十七天,自己帶了孩子到上海,和我母親、二姐在一起度過五十六天產假。

那時,秦怡(作者姐姐——編注)因為直腸癌開刀後,在外地療養,金焰也因病在無錫療養院住着。一九六六年夏天上海特別熱,我整天在家照顧嬰兒,上海文藝界的人一個未見,也沒去過上影廠,甚至沒逛過街。八月二十日產假剛滿,就接到劇團電報叫「速回」。我回到北京(兩個孩子都留在上海),一進劇團宿舍,感到氣氛特別:原來很熟的同志,忽兒躲着不打招呼,人人都是低了頭進出,眼睛都不敢東瞧西看。第二天,我剛進劇團院子,就被「揪」了出來,歸到以趙子岳、李百萬打頭的「牛鬼蛇神」行列中。

記得那天的情景是,本劇團的紅衛兵(原來都是很熟的人,忽然翻臉變成揪人、審問人的人了)問我:「在上海搞了什麼勾當?」我如實回答:「我哪裏也沒去,在家帶孩子。」結果,那領頭的大聲問革命群眾:「不老實怎麼辦?」齊聲答:「揪出來!」於是,我就和謝芳(前一天被「揪」出來的)一前一後站在一起。我們這些包括王人美、于洋、陳立中、張瑩等十六人的「黑幫」,每天得接受廠里廠外紅衛兵的揪鬥。那天,我聽說在排練間貼有揭發批判我的大字報,我趕緊去看,想知道群眾對我到底是什麼意見。沒想到,我剛在大字報前站定,還沒來得及瞧,就有造反派進來大喝:「不許看!」原來「黑幫」不許看大字報,只能背地交代問題。

開始階段,紅衛兵質問我「犯了什麼罪」,我真是張口結舌地答不上來。後來,聽到說廠里有一個職工,當時被當作歷史反革命揪出來後,紅衛兵問他話時,不許他說「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只許他說「階級鬥爭是我死你活」。雖然聽了實在覺得好笑,但在那時倒也若有所悟,明白了紅衛兵聽話的角度。為免皮肉之苦,我迅速地照着報紙上的口徑,如「為文藝黑線出力賣命」,「替資產階級鳴鑼開道」等等來回答,果然像答對了考卷一般有效。批鬥的時候,他們在我面前停留時間少了,因為答的話對了那些小將的心思,他們也就覺沒趣了。

有一天,造反派忽然發給我一個黑布上有白的「孝」字的袖圈,叫戴上。我一看謝芳也有這麼一個,而陳強則披麻戴孝,手執哭喪棒,站在頭裏。聽說是命令我們去遊街。我心想,文化大革命不是「破四舊」嗎?怎麼用這種「四舊」方式來批「黑線」?但當時哪敢說!不過,也不知為何那天沒有遊街,只站在小西天北影劇團劇場大門口,站在「北京電影演員劇團實驗劇場」的霓虹燈下面,劇團的革命群眾與紅衛兵、工人,七嘴八舌地批判着說:「今天就是要砸爛這個黑招牌」,大家高呼:「砸爛文藝黑線!」一個工人爬上房頂,「當」的一聲砸爛霓虹燈,玻璃碎片掉了我們一頭一臉一脖。我們十六個人,則一聲不敢出,誰也不敢動一下,好像這霓虹燈確實是我們的罪證似的。我雖然噤若寒蟬,可心中卻疑團重重,不知這算什麼「革命方式」?

後來,每天還勒令我們勞動,在院子裏把早已挖好的兩個防空洞的土倒過來,挖過去。不許回家吃飯,只能在食堂吃五分錢一個的菜,而且,要等革命群眾買完後,才讓我們去買。去時一律彎腰低頭進食堂,買完飯也不許在桌上吃,只能放在煤堆上或者地上吃。當時這一切,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主意,更不知為什麼就得這麼照着辦。

幸好這樣的日子不算長,大約十來天后,就讓我們十六個人進入劇場的地下室,去寫交代材料,規定每天要交一份思想匯報。在那陰濕的地下室里,每人還能有一個凳子坐着學毛著和寫交代,這在當時,簡直是一種不可多得的享受了。有外面的紅衛兵來揪鬥時,叫誰誰去。那時趙子岳、陳強、張平、于洋四個人,則天天要經兩場鬥,上午十時一場,下午四時一場,好像演出似的準時。到時候,四個人都要掛上黑牌子,到院子裏去站着,讓社會上的紅衛兵與革命群眾來批鬥。他們常常在回到地下室時,滿身污黑,渾身是汗,背上有腳印,很長時間坐着發楞。大家誰也不敢問怎麼了。

那個時候,我兩個眼睛都患了「麥粒腫」,又紅又腫又疼,這大約是急火攻心,也是因讓我們去打掃舞台死角里的灰塵,感染所致。這個眼好了那個眼長,那個稍好這個又長,甚至兩眼同時長,牽扯得連頭也跟着疼。但又必須寫那些陳年糠爛芝麻的「交代」,挖空心思編「思想匯報」。因為每天到時候,紅衛兵要來收的,交不出來就要挨批鬥,所以下午五點以前,必須編好。由於眼病,我一邊擦淚一邊寫,別人看上去倒確像是在痛心疾首地「認罪」。

過了些天,自己團里的紅衛兵,忽然轉變態度,常常「保護」起我們來了,外面衝進人時,就來給我們示意,讓大家躲一躲。有一次,哈爾濱來的「哈軍工紅衛兵」,在台上鬥廠長汪洋,我們在舞台下的地下室里,聽着上面大喊大叫和跺腳的聲音,灰土往我們頭上掉,但沒有叫我們出去。不過,另一次北大附中來了許多人時,就把所有的人都叫出去,還說要把陳強、張平揪到北大去鬥。這一次可厲害了,我們劇團中個別人也乘此大大表演起來了,自稱「紅五類」與紅衛兵拉近乎的有之,起來控訴遭劇團領導「迫害」的也有之,揭發陳強在「四清」中包庇「走資派」的更是把鬥爭會引到了高潮。我們統統跪倒在地,皮帶、剪刀在頭頂飛舞,有人被剪掉了頭髮,有人被滿臉塗黑。有個紅衛兵在我背上踏上一隻腳,他用手在我背上打一巴掌,我正在害怕不知他還要往那裏打我時,忽然聽他罵道:「他媽的,一身賊肉!」我雖然不敢拾頭看他,但聽得出這是個孩子的聲音,當時實在的又忍不住想笑,當然也不敢笑,只是趴在地上。我過去也經歷和見識過大小運動,而像這樣搞鬥爭的運動,可真正是史無前例!

我對我個人的遭遇,並不記恨在心。許多動手打人的,是些不明事理的孩子。這裏不妨再說一件恐怖氣氛中的插曲:一次李百萬帶着我們躲外來的紅衛兵,沒想到繞來繞去,卻與衝進來的學生撞了個面對面。那打頭一員女將喝道:「站住!」李百萬在她面前站住,當她定睛一看後,忽然叫道:「嘿!大春哥!」(李百萬在《白毛女》電影中演大春)這時,李百萬機靈地暗示我們後撤,我們逃也似地進了黑屋,大家無論如何忍不住的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有人又不禁哭了起來。就這樣,在黑幫組誠惶誠恐地過了四十天。

我們十六個「專政對象」是分批被「解放」出去的,我屬第二批,和李百萬、張瑩(《董存瑞》中的連長)、楊靜(《結婚》等片的女主角)一起被宣佈為革命群眾的那一天,張瑩因大口吐血住進了醫院,連「解放」他的「喜訊」他都沒有聽到。後來,肺癌奪去了他的生命。

我被「解放」後,一種重新獲得革命群眾身份的興奮感,使我在家坐不住。當時,正是「大串聯」的高潮時期,我與劇團的畢鑒昌、黃鐘、方輝、吳素琴、白銘幾個同志,也要學報上的「徒步串聯」精神,騎自行車到天津去了一趟。我們冒着凜冽的寒風,清晨出發,經通縣騎到天津。我的車是很舊的,路是陌生的,又頂風,但我始終騎在前面。有的人半路腿抽筋了,有的下來推車走了一段路,我堅持着沒有下車,車也沒出故障。我們在晚上七點多,騎到了天津「中國大戲院」。那時他們當然沒有演出任務,還備有專門接待串聯的人用的被子。我們就在後台的地鋪上睡下。大家同時覺得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地方,就是九年前我們演出《家》時,熱鬧非凡的場所。第二天,我們到天津人民藝術劇院去看大字報後,也學造反派的樣子,在他們的牆上刷了一張《趕快解散黑幫組》的大字報。第三天,又騎車回到北京。天津人藝的人,還以為大字報是「革命小將」貼的呢,誰也沒有想到是我們幾個年近四十的演員、剛獲解放的「黑幫」乾的。

回來之後,本想也去參加群眾組織,以為那是「緊跟文化大革命」。但是,廠里幾派正在大打派性仗,我參加了一派,又被開除了出來,因怕我是「黑線人物,鑽到革命群眾組織里去」。我覺得那年月,真正是不分青紅皂白,有理無處說,有勁無處使,於是,我就哪派也不去參加,乾脆在家帶孩子,當逍遙派了。

軍、工宣隊進廠以後,大家又都集中到北太平莊現在的新影廠內,後來又到「五七幹校」。北影是連同幹部、演員、職員和工人統統下幹校的,廠里只留幾十個人在拍「樣板戲」。這幾十個人也不知是怎麼經過挑選,留下來不需要走「五七道路」的。

全廠大多數人,在幹校三、四年,我學會了種稻全過程。記得那年去幹校,是過年期間,在大興縣黃村天宮院一個過去關押勞改犯的地方。房子是漏風的,但不讓生爐子,大家凍得不僅手腳長凍瘡,有一部分人連臉上也長了凍瘡。下地勞動要走四十五分鐘的路程(開始連自行車也不讓騎,後來才讓騎車),走着去出工時,還要大家頂風冒雪地唱革命歌曲,說唱一支革命歌曲就是「上一堂生動的政治課」。於是,排長、班長在路上就要不停地叫大家:「一、二、三,唱!」走到田裏得馬上幹活,不能休息一下,那時,我們看到附近農民下地,還歇一會兒,真羨慕不已。

最緊張的是插秧農忙季節,早五點就得起床,只給一刻鐘漱洗、上廁所時間,不管你辦完這些事沒有,都得集合出發。插秧插到八點,才能吃早飯;中午吃飯帶休息約有一小時,此時草垛旁,牲圈邊、田埂上,破工具房內,都是東倒西歪的「五七戰士」。因為大家實在太累,不擇地點躺一會兒。下午,有時要插到伸手不見五指才收工。下雨也要照樣出工幹活,還要高喊:「天大雨,人大干!」回到連里吃飯大約已晚上九點鐘。一間小屋住十來個人,不許放床,一律要睡在炕上(其實冬天也不讓燒火,要炕何用?)屋裏的土炕佔了大半地盤,地上放兩個盆就沒法轉身了,勞動完後大家不能同時洗,女同志這時特別緊張,因為還沒洗完,就敲鐘叫打晚飯了,如去遲了,食堂當然不會等你這些「改造對象」的。

那時,我們是兩個星期放一天假,但一定要在隔一周的星期六下午,才能離幹校,星期一中午必須返校。每次放假的那天,就要去拉磚,拉磚又必須把牲口卸下來,用人代替牲口拉大車。大家到磚場裝上磚,拉約四里路,把磚卸下,再走到磚場裝第二次、第三次。當時廠長汪洋常常駕轅。如不能推、拉着跟着大車跑的,自己就要背着磚走。趙子岳老團長就每次背六塊磚,來回的走着運。所以,我們每次乘上回北京的火車時,總是又髒又累又餓,好像遠地逃來的難民一般。

最為頭疼的,是白天勞動,晚上哪怕已到十一點,還要「清隊」,搞大批判。不發言要被說成是對「最高指示」的態度問題,在軍、工宣隊剛進廠時,就曾因我們在小組會上都沒言可發而被訓斥,指着我們說:「你們過去演戲都能說會道,一套一套的,現在怎麼都啞吧了?在這大是大非面前不發言,你們要考慮考慮這是啥態度?!」從那以後,每當開會時,演員們總得沒話找話說上幾句,否則要被叫去挨訓的。有位那時已經有六十多歲的老演員辛酸地說,在批判他時他最盼望聽的話是:「夠了!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說:因為這一句的後面,緊接着的是「滾你媽的蛋!」他就可以走了。

到幹校第二年,又來了個「清查五一六」的混亂仗,每天抓出一大批「五一六」分子。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的造反派,這時統統又都成了「五一六」分子。全廠弄出了三四百個「五一六」,連崔嵬也在其中,還用大喇叭廣播說他「承認」了,「交待」了!直到林彪摔死,清查「五一六」才嘎然而止。

在幹校三年多,倒確有一項收穫,那就是能伸手抓糞也不怕,豁得出去了。在幹校後期,則又是另一番景象,上午勞動完了在自己搭的「草棚浴室」洗個澡,吃午飯,睡午覺,看會書,又吃晚飯,再睡覺。當時,大家稱那日子叫「三飽兩倒」。每天日子好像很好過,但是,心情上非常苦悶,文化大革命結束遙遙無期,當演員的前途已成渺茫。我一家四口,分了四處(鄧蜀生在湖北文化部幹校,女兒在上海崇明農場,兒子在上海家中,我在大興縣),哪天才能有工作可做,才能過正常的家庭生活呢?當時也有個別人挖空心思地走關係調出去,為的是早些離開幹校。但是,我一輩子沒有學到「走後門」的手段,我堅信自己,第一沒有任何政治歷史問題,第二當幾十年的演員是憑勞動干出來的。如果天下真是沒有真理了,我寧可當一個農民自給自足,也不想再當什麼演員了。

到一九七四年初,我才又隨着大批回廠的人,回到了北影廠。到劇團院子一看,遍地雜草叢生,當年的排練間、舞蹈廳,有的地上被挖成大洞,有的改成了倉庫,牆上還有「砸爛……」等字樣,屋子裏千瘡百孔。而我,經過十年動亂這番折騰,客觀規律不可抗拒,已經年近半百,演不了年青角色了。

十年動亂中,有一些地方,我是跟錯了的,比如,一度緊跟軍工宣隊,以為他們是毛主席派來的代表無產階級佔領上層建築領域的領導。也真以為自己屬於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改造世界觀是當務之急,於是,他們說什麼,我聽什麼,信什麼,從不想是否他們錯了。等到事實證明是錯了時,我還頭腦中出現許多「為什麼」?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發表,我才心服口服地知道,自己一度跟錯了。回想起來,凡是強制自己緊跟當時的「兩報一刊」以及什麼「中央文革」、「無產階級司令部」發出的號召、動員以及他們製造的理論,統統都是錯了。

然而,有些事我以自己的經歷,堅持了實事求是的做人標準和良心,倒是因堅持了正確的做法,至今想來還甚感欣慰。第一件是當時有許多搞外調的人來找,要我揭發秦怡,說她是「特嫌」,說她社會關係複雜,在重慶時結交過國民黨的人,還有什麼「二流堂」問題。叫我要站穩立場,劃清界線,如果隱瞞不說,有我的麻煩。有社會上來的外調人員,也有自稱是上影造反派的。我堅持了知道什麼說什麼,對「特嫌」之說,我統統以「相信群眾相信黨」作為回答,決不無中生有。雖然對我有壓力,但我堅持有什麼是什麼,至於因此而說我該擔什麼罪名就擔什麼罪名吧!

一九六七年秦怡被集中管理,不許回家了。在她被集中的那天,正好是我已從「黑幫」組「解放」出來之後,回上海去看孩子,有七、八個人跟她回家抄家,然後叫她去上影廠,就不讓回家住了。秦怡去上影廠時,還是我送她去的,當時只以為是集中學習,發現忙亂中未帶毛著四卷,於是我又回家拿了給她送去。我回京後,她被轉移到市一級的什麼地方去隔離審查了,家裏再得不到她的消息了。金焰在十年動亂開始前,因患胃潰瘍,胃切除了三分之二後,又得了肺氣腫,但當時每天一早,必須到廠黑幫組報到,不得有誤。他因為吃了東西後胃有反應,難受,不能行動,每天只有不吃東西,清早步行去上影廠,因為電車沒有力氣擠不上去,餓到晚上回家才能吃飯。這樣拖到一九六九年也去了奉賢幹校。他們兩人,每月只有幾十元的生活費,工資都被停發了。這段時期,家中只有母親、二姐,加上秦怡和我的三個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有病,大的只有十二歲,小的剛一歲。母親已經七十多歲了,她再也沒有能力像抗日戰爭時期那樣為家庭奮鬥了。十年動亂中,母親又像抗戰八年時那樣提心弔膽過日子,日常生活的擔子必然落在了二姐身上。我當逍遙派的時候,曾一年回去兩次,當時鄧蜀生每月工資七十多元,但被揪出來後,只發生活費,自顧不暇。我一百元的工資,平日我們省吃儉用,積下的,我除了用在火車票上,儘可能多地寄給上海家中維持生活。二姐在每天應付紅衛兵抄家(抄走的東西至今無下落,也搞不清楚是什麼人抄走的)之外,還總想為秦怡送點衣物、食物去,但一到上影廠里,就被造反派把東西都扔了出來,而且對她威脅性的呼吆喝六。二姐每去上影一次,總是哭着回家。有段時間,還不許她寫信給我。那時金焰曾對二姐說:「這樣的日子,又有一身病,本來可以不必活下去了,但是不相信以後就是如此了,一定要活着看個究竟,看看這文化大革命到底如何結束?」母親很擔心秦怡,整天盼着她能忽然回家。有一次,我回上海,母親在陽台上晾衣服,看到我進弄堂口,喜出望外,跌跌撞撞跑下樓。我已走到樓梯口,她迎出門來,我叫「媽媽」,她撲上來,緊緊摟住我。我正奇怪:平時感情內向的母親,怎麼忽然如此熱情奔放?但她看清楚是我時,頓時情緒一落千丈。後來母親怕我不高興,還一再解釋說,不是不歡迎我回家,而是實在的看錯了,以為是秦恰回來了。我非常理解這種慈母之心,因為當時我是安全的,母親心中牽掛的,是生死未卜的另一個女兒。可惜母親沒能等到再看見秦怡回家,就憂心忡忡地去世了。那時我又被集中學習,不能請假回滬。當時的上影廠,連喪葬費也不付,我從北京湊了一百元寄去辦後事。母親的靈前,只有二姐領着三個小外孫與她告別。

文革後期,金焰先落實政策,後來秦怡也回家了。八年抗戰,秦怡回來見不到父親,十年動亂,她回來又再見不着母親了。「四人幫」粉碎後,我們姐妹從浩劫中走了過來,當年的別後重逢,有如隔世之感。

再一件事是因為我演了《停戰以後》中的謝梅初一角惹起的。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就聽說《停戰以後》的作者辛毅同志自殺了,據說他是「反革命」,還說我演的謝梅初,是「替王光美樹碑立傳的」。先後有過四批自稱是「無產階級司令部」派來的人,來向我調查,每批三、四人,穿着嶄新的軍裝,都告訴我,辛毅已死,是「反革命畏罪」,要我揭發當初北影廠領導與導演,是怎麼指使我來扮演「王光美」的。他們每次都還要加上一段:「演員麼,沒關係,問題不在你,只要揭發就成了」的說教。同時,又威脅我說,不揭發問題,誰也跑不掉。在這段日子中,我沒有見到過廠長汪洋、田方,也見不到導演成蔭,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答的。但是,我實在想不出有任何人對我說過我演的是「王光美」。我在拍《停戰以後》的當時,也根本沒想過要以王光美同志作原型。我不能把事實隨心所欲的瞎編。所以,每次我總是回答:「沒有人叫我演王光美。謝梅初是劇本中的人物,我根據劇本演角色。」每次他們都悻悻而去。粉碎「四人幫」之後,《停戰以後》又重映了,我見到成蔭同志時,我們談起這一段往事,知道他當時的壓力比我大得多,但彼此都因堅持了實事求是而感到心情愉快。

再有一次更是荒唐,那是去幹校之前,集中在廠里「清隊」的時候。忽然唐山來人外調,說要問我一九四八年我的兩位上海劇專的同學和我是怎麼「潛入解放區」的?工宣隊以為我隱瞞歷史,這下子被他們發現了,於是限我三個小時內寫出自己以往的經歷。我問為什麼要寫,又不告訴我。當時我真是以平生寫字最快的速度,居然在三個小時中,寫完了我一生的經歷交給他們。他們覺得無甚破綻,就讓唐山來的兩人與我直接見面,而工宣隊則在旁邊監聽着。那兩人改了口氣又說:「你沒潛入解放區,那你說說你那兩個同學是怎麼潛去的?」氣得我一時不知怎麼辦。我突然想到是不是那兩個同學被他們打死了?或者是被打的亂說了?因為我知道其中一個已被劃為「右派」,根據當時鄧蜀生雖早已摘掉帽子,但又被「揪」出來的情況,我想他們一定凶多吉少。但是,我想即使是用逼供手段使我的同學屈打成招,我也要實事求是,決不亂說。我當年清楚地知道,他們是冒着危險,滿腔熱情投奔解放區的,於是,我拒絕寫材料。那兩人又用蠻不講理的姿態想壓服我。那時我的確未考慮到頂撞外調人員,會給自己招來什麼禍害,只覺得黑白不分太可恨,我與他們爭吵了起來,他們拍桌子,我也拍桌子,毫不退讓。一九八二年,我重返唐山時,見到在文革中被作為外調對象,而今已是唐山文聯領導人之一的老同學,我們為當初彼此信任,不說違心之言,不被詐供、逼供所嚇倒而更增進了友誼。

摘自秦文:《從影斷憶》,四川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7月。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從影斷憶》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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