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為陳夢家、趙蘿蕤夫婦及友人。(網絡圖片)
「我是古廟/一個小風鈴,太陽向我笑,繡上了金。/也許有天/上帝教我靜,我飛上雲邊,變一顆星。」——《鐵馬的歌》(陳夢家)
陳夢家(1911~1966)生於江蘇省南京市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家庭,父親是一位飽受中國文化浸染的讀書人。受家庭影響,陳夢家身上有着極濃的中國文人氣息。他說:「我愛自由平等與博愛,誠實與正直,這些好德性的養成,多少是宗教的影響。」青年時代他就才華橫溢,十六歲開始寫詩,二十歲時出版《夢家詩集》而詩名大噪,曾與聞一多和徐志摩齊名。他的詩「好如一片秋空,具有着靜閒的優然的美。」(穆木天)
陳夢家又是現代著名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他在中央大學法律系畢業後,1932年就讀於教會大學燕京大學的宗教學院。1934~1936年,他又攻讀古文字學研究生。1944~1947年在美國芝加哥大學講授中國古文字學,期間他遍訪美國藏有青銅器的人家、博物館、古董商,全力收集流散於歐美的商周青銅器資料,後來成書。歸國後執教於清華大學中文系。此前,他曾任教於青島大學、燕京大學、西南聯大等。
陳夢家在甲骨學、西周銅器斷代及簡牘研究方面多有創見。其論著有《古文字中之商周祭祀》、《殷墟卜辭綜述》、《西周銅器斷代》、《漢簡綴述》等等,成為後世研究的重要著作。
陳夢家英俊瀟灑、才華橫溢、興趣廣泛,喜歡跟朋友在一起,海闊天空地暢談一切。有人評價他「自視甚高,且口無遮攔,恣意譏評時弊,品題人物」。這在中共「一言堂」的體制下,自然成了被打擊的目標。他因為反對漢字拉丁化而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受到迫害,為捍衛生命的尊嚴而含恨自殺。
漢字的厄運
1950年夏天,毛澤東終於下達了一個命令: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
毛澤東的文字改造思想由來已久。共產黨人把漢字描述為橫亘在群眾和新文化之間的「長城」。他們甚至將文字歸罪為造成鴉片戰爭時期國家衰落的原因,聲稱漢字「助長帝國主義對中華民族的侵略」。1930年,住在蘇聯的中國共產黨員,創造出了一套使用拉丁字母的中文系統。1936年,毛澤東告訴美國記者斯諾,中文字母化是不可避免的。
在共產黨控制之下的華北地區,字母化的字體於1941年被賦予了合法的地位,合約和政府文件可以用拉丁字母。共產黨控制全國之後,文字改革首當其衝。
在毛的指令下,中國的語言學家們花了多年時間,試圖建立了自己的中文字母系統。創造出了兩千多份不同的中文字母系統提案。其中一些使用拉丁字母,另一些則使用古代斯拉夫字母,為數不少的提案還包括了日語的字音表。有的字母系統用了阿拉伯語,結合數字;有的提案結合了拉丁字母和中文部首,在這個符號體系中,中文的「法」被寫成:「三fa」。……在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之後,毛澤東等認為中文字母系統沒有實用性,認可了拉丁字母系統──也就是現在知道的拼音,但拼音並沒有得到法律地位。與此同時,他們決定採用簡體漢字,減少漢字原來的筆劃。這被當作漢字「改革初期」的過渡,改革者仍舊希望提出一套字母系統。
為什麼毛澤東沒有直接採用原有的拉丁字母取代漢字,而是在1950年號召建立字母系統呢?有一個因素可能起了作用。1949年毛澤東第一次到蘇聯訪問,那時,史大林被視為全世界共產主義者的領袖,毛就文字改革詢求史大林的意見。史大林告訴他:「你們是一個大國,你們應該要有自己的中文書寫形式,不應該只用拉丁字母系統。」
陳夢家護衛漢字成「右派」
在人類文明史上,漢字書寫是獨一無二的:它是一種歷三千多年基本結構不曾改變過的表意文字。漢字本身的永恆性也非常驚人。即使到了現在,一個中國人寫下的「目」、「雨」或「牛」,跟商代文字幾乎完全一樣。漢字跨越了方言的障礙,為中國的統一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要素;文字創造了卓越的歷史連貫性,中國是世界上信史制度最完備的國家,文化精神被漢字承載着一直傳承下來。
作為考古學者,陳夢家非常知道漢字不可取代的意義:漢字如果消亡,那麼整個中國數千年的文化歷史將被割裂,後代將很快不能閱讀古籍,遺忘自己的歷史。但那時陳夢家沒敢公開批評共產黨及其推行的制度。轉眼,1951年共產黨開始了「知識份子思想改造運動」,清算「美帝文化侵略」,學貫中西的陳夢家自然在被改造之列。
陳夢家夫婦的朋友巫寧坤在《燕園末日》一文中回憶說,陳先生不過四十多歲,但又瘦又黑,經常皺着眉頭,走起路來弓着背,仿佛背負着什麼無形的重載,看上去有點未老先衰了。有一天,從廣播大喇叭里傳來一個通知,要求全體師生參加集體工間操,陳先生一聽就發火了:「這是『1984』來了,這麼快!」(《1984》是英國作家GeorgeOrwell的小說,預言了未來的極權社會的情景)。
果然,學校停課搞「運動」,教授們必須在大會人人「自我檢討」,「揭發批判」別人。此後,每個人都必須詳細「交代」自己作過的事情。之後,就開始了所謂「院系調整」,大學重組。清華大學的中文系和燕京大學被取消。陳夢家在清華大學被猛烈「批判」後,被「分配」到考古研究所。他惟有努力閉口,像沈從文那樣,將自己埋進故紙堆里,一心搞研究。全無了作詩的心境。
直到1957年前的那段時間,在相對平靜中,他完成了大量重要的學術著作,由詩人、教授變成了一個權威的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而且第一次在考古和古文字領域引入了現代西方學術規範。
1957年4月,毛澤東發起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運動,共產黨邀請知識份子各抒己見。似乎聞到了春天的信息,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於是公開大膽地直抒胸臆。對文字改革不滿的知識分子們終於可以開口了:「漢字是團結人民的工具……人民繼續團結的唯一原因,是因為漢字把我們維繫在一起。」……
陳夢家也以為這一次共產黨真要納諫了,於是他溫和地發聲了。在一份演講稿中他說:「時值今日的百花運動,我想,這是坦誠探討漢字未來的最好時機。我將毫無保留地提出一些不同的觀點……我們已經使用漢字三千多年了,而這些漢字並沒有任何不好……最近我寫了一篇文章,引起了一些爭議。我願意惹這樣的麻煩,是因為我想有所貢獻……」
他提出:「首先肯定我們使用了三千年以上的漢字還是很好的工具……是一種不必廢除的民族形式。」「在沒有好好研究以前,不要太快的宣佈漢字的死刑。」「文字這東西,關係了我們萬萬千千的人民,關係了子孫百世,千萬要慎重從事。」……
只不過五個星期,「百花運動」就被「反右運動」取代。陳夢家成為史學界五個大右派之一,遭到猛烈批判。
一篇批判文章宣稱:「右派份子陳夢家是一根有毒的草……永遠不能讓他紮根。」另一篇文章則將他形容成心懷「險惡陰謀」的「牛鬼蛇神」:「為什麼所有時代的反革命都憎恨簡體字?難道他們真的想返古嗎?」一些人寫道:「陳夢家認識了一小撮西方資本主義漢學家,就把他們當成了寶貝。」
陳夢家的妻子——曾是燕京大學才女校花的趙蘿蕤(1948年在芝加哥大學取得文學博士學位,北大西語系博士生導師),因受到過度刺激而精神分裂。那一年有上百萬知識分子被劃成「右派份子」,其中有一大批曾經留學歐美的各種專家。許多人或者被投入監獄,或者被送去勞動改造。此後,陳夢家變得沉默寡言。「人民政府」將這位甲骨文學者下放到河南農村勞動,踩水車等等。在接下來的五年裏,他被禁止在國內發表任何文章。
儘管處境十分嚴峻,陳夢家仍然埋頭治學,將故宮的九百張銅器拓片與夏商周「三代」的着錄一一核對。1960年他被借調到甘肅整理新出土的「武威漢簡」,再次展現出過人的才華和毅力,僅用三四年的時間便撰寫了十四篇漢簡論文。後來他又被調回社科院考古所,正準備大展身手之時,曠古浩劫降臨。
「文革」中憤而自殺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爆發,陳夢家再次成為打擊目標。他多次被批鬥,遭受百般羞辱。除了原來的「罪行」外,又多了一條罪證——攻擊革命烈士聞一多。他講課時曾經提到他的恩師聞一多先生在艱難時期「不洗澡,不換衣服,身上臭得要命」。
陳夢家被剃成陰陽頭,長時間跪在院裏的烈日下,有人往他頭上吐痰。家被抄,他苦心收藏的那些明清家具、古玩器具、豐富的藏書,被一掃而空;他和妻子被趕到一間本來是汽車庫的小破屋裏居住。此時,趙蘿蕤的精神病更加嚴重,曾兩次發瘋,但是送不進醫院。
1966年8月24日,北京紅衛兵暴行開始進入最血腥的階段。當晚,陳夢家在被批鬥後,來到一位朋友家中,憤然道:「我不能再讓別人當猴子耍了。」這時,考古所的一些人跟蹤到來,在他的朋友家中,強按他跪在地上,大聲叱罵他。然後,這些人把他從朋友家又押回考古研究所,不許他回家。不願再受羞辱的陳夢家於8月24日夜寫下遺書,吞下大量安眠藥片自殺。但由於藥量不足,沒有死成。
同一天,在考古研究所旁邊的東廠胡同,至少有六個居民被紅衛兵活活打死。拷打從下午延續到深夜。除了用棍棒皮鞭打,還用沸水澆燙被綁在葡萄架子上挨打的兩位老年婦女。被折磨的人的悽厲的慘叫迴蕩在夜空中。鄰居們用只能用「殺豬一樣」來形容那天晚上虐殺的野蠻和殘忍。陳夢家無疑也聽到了那慘烈的叫聲。
十天以後的9月3日,陳夢家死亡。報告者稱他再次自殺,自縊身亡,年僅五十五歲。而有人傳言,說他被打死後偽裝成自殺。
陳夢家帶着「右派」的帽子,被煽動起來的仇恨敵視,妻子瘋了,家被佔了,自己被眾人唾罵蹂躪,豬狗不如,絕望中他選擇了玉碎。是誰害死了他?當時寫文章批判陳夢家的,有很多都是大名鼎鼎的學者、歷史家,他們用筆名在報紙上對陳夢家進行構陷或曰批判。在中共政治洗腦和重壓之下,他們的思想和人格也急劇惡變。
1979年,考古所為陳夢家舉行了追悼會,稱他「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被林彪、『四人幫』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迫害致死。」而當年參與迫害了陳夢家的人,都是上當受騙者、受害者。一切罪過都由「路線」這個東西承擔了,似乎誰都沒罵過他、打過他、關押過他,沒有誰為此承擔責任。
在中共極權政治的重壓之下,除了積極推波助瀾或者違心迎合之外,就沒有另外的選擇嗎?胡厚宣先生回憶,當時科學院的領導也曾動員他和張政烺先生出來批陳夢家,他明確表示「不幹這種缺德的事」,張先生也沒有答應。他倆不干,但有願意乾的……那就是那些人棄善從惡的選擇。如果因威脅而從惡不被視為惡行的話,那人間也就沒有良知和正義了。如果更多的人能夠像胡張兩位堅守做人的道德,那麼中共的整人運動也搞不起來,陳夢家等眾多英才就不會被毀滅。無論是在什麼情況下害了人的人,難道不該懺悔嗎?
漢字的宿命
史書記載,黃帝時代的倉頡每日仰觀日月星辰,俯察鳥獸山川,創造了文字,當時「天雨粟,鬼夜哭」。因此,文字被古人視為神聖的符號。文字記錄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歷史文化和文明。文化大革命的直接後果,就是對幾千年的中華傳統的徹底毀滅。萬幸的是,社會的動亂,阻滯了文字改革運動的腳步。如今,除了幾位參與當年語言改革的老人之外,在中國幾乎沒有人在談文字的字母系統化。不少語言學家認識到當年漢字改革運動的錯誤,視漢字簡化為一種失敗的經驗。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漢字簡化提高了文化教育的普及率。漢字簡化,更使多數中國人很難讀懂古代書籍,割裂了與傳統的聯繫。
1950年,一位叫德范克(JohnDeFrancis)的美國語言學者,預言漢字的末日即將來臨。而陳夢家在那樣一個風雨如晦的時代,卻大膽自信地說:「我預料這些漢字我們還會用很多年,我們對待它們應該就好像它們有生命一樣。它們是我們的文化遺產。」歷史證明了陳夢家先生的先見之明。
現在中國反而興起「繁體風」,大學生學寫繁體字(即正體字)已然成為一種「時尚」。因為由繁體字的字型就能直接看出字意,不僅可以幫助記憶,也與文化意涵連結,例如,「愛」字沒有「心」怎麼「愛」呢?生產的「產」沒有「生」怎麼「產」呢?
世界也在興起華語熱,漢字將越來越受到追捧。或許沒有人知道曾經有一個陳夢家為了捍衛漢字而犧牲,但定會有更多的人像陳夢家一樣熱愛漢字,越來越懂得漢字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