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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複查的三宗自殺案 都是冤死

作者:
你說我和年輕醫生上過床,那麼,請你指出是哪一位醫生,如果那位醫生也承認和我上了床,我就承認自己是反革命、潛伏特務;如果沒有哪位醫生承認和我上過床,你就是誣告陷害。政工科幹部說:我要你自己主動交代,爭取寬大處理。馬秋迪說:你血口噴人,你是在報復我,因為你三番五次糾纏我,想占我便宜,遭到我拒絕;你是有老婆的人,竟這樣做、現在又說這樣的話,充分說明你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1966年4月中旬,省公安廳辦公室主任老鄭給我佈置一項任務:把西寧市在城市「四清」運動試點單位中自殺的人統計一下,分分類:自殺的是些什麼人,為什麼自殺?有沒有辦法避免?他說,公安部要召開全國公安會議,研究城市「四清」運動中對敵鬥爭問題,我們要提前準備一些典型材料。

此時「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已經開始颳了,不久公安機關就被砸爛,所謂全國公安會議也不可能召開,我的調查材料也沒有派上用場。

這一期西寧城市「四清」運動試點開展不過兩個多月,截至4月15日,5個試點單位(「四清」運動從1963年秋開始先在農村進行,1965年秋開始在城市進行「四清」運動試點)已經自殺23人,按「四清」工作團的分類,自殺的人中,有大小「走資派」9人,混進革命隊伍中的「階級異己分子」5人,「特務間諜嫌疑」4人,「貪污受賄」5人。他們的問題都沒有定性、定案;自殺前多數人都受到過批判鬥爭,有的遭受到嚴厲的刑訊逼供。

在自殺者中,有3位女性,特別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我逐一進行了詳細調查了解。時隔近半個世紀,我對她們的悲慘遭遇,仍然記憶猶新。對照保存的當年的筆記本,我把她們3人的情況簡介如下,看看「文化大革命」前人們的生存環境有多險惡,而十年「文革」是這一險惡環境的繼續和發展。

省立醫院馬秋迪的所謂「畏罪自殺」

省立醫院是知識分子比較多的地方,因而也是這一期城市「四清」運動重點單位,由省委副書記直接抓。近50人的「四清」工作團在一個多月時間內就揪出了5個「走資派」,23個「四不清」幹部和15個歷史反革命,作為初期鬥爭對象;但是,在這樣「複雜」的單位,沒有揭發檢舉出一個間諜、特務和現行反革命分子,工作團認為這很不正常的。於是連續召開積極分子會議,採取大會統一部署,會下個別談話的形式,要「四清」運動中的積極分子,主動提供線索,大膽檢舉揭發,並承諾在運動中表現好的人,將作為入黨、提拔的重要條件。於是馬秋迪很快就進入了一些人的視線之內。

馬秋迪的父親馬永禎是馬步芳統治青海時期的軍隊師長,是馬步芳的親信。青海解放前夕他帶着大老婆和一子一女,跟着馬步芳逃往台灣。馬秋迪是馬永禎和小老婆韓桂琴所生。馬永禎沒有把她們母女帶到台灣。韓桂琴年輕時長得漂亮,1938年她17歲在西寧上高中時,被馬永禎強行納為妾,但是遭到大老婆強烈反對,不能跟馬永禎一家在一起生活,在西寧市文化街獨居一處。

解放後,韓桂琴當上了小學教員,母女相依為命。馬秋迪小學、中學學習成績很好,尤其是語文、數學成績在班級名列前茅。兩次高考得了高分,但是因為家庭出身不好,社會關係複雜,沒有被錄取。後經人幫助,到省立醫院當上了收款員。她意識到自己家庭出身不好,默默地努力工作,從不惹是生非,業餘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她自學英語多年,夢想有一天當個英語教員;她天天寫日記,記讀書心得、體會和個人情感經歷,用日記傾訴自己的不幸遭遇。她先後找過兩個男朋友,到了談婚論嫁時,男朋友被「組織」勸止。尤其是外科一位男醫生,人長得好,醫術也好,馬秋迪非常滿意。但是,當結婚報告送上去後,醫院領導對她男朋友說:你不是申請入黨嗎?是不是打算連黨員、外科主任都不想要了?嚇得這位外科醫生一身冷汗,為了逃避,他調到另一家醫院。這事給馬秋迪刺激很大,日記里有詳盡記載。

和馬秋迪同住一室的是內科女護士曹穎(化名),工作團單獨給她佈置收集馬秋迪反動言行的任務,爭取入黨、提拔。曹穎向工作團反映說,馬秋迪每天晚上都要記日記,而且不讓別人看,鎖在抽屜里,肯定有反動內容。工作團秘書(也是那位省委副書記的秘書)對她說,這個情況很重要,你要設法偷看日記,只要日記內容有一句反動的話,我們就可以強行沒收日記,進行審查。

馬秋迪的末日到了:1966年3月11日晚上,她像往常那樣,讀書到9點半鐘,從抽屜里拿出日記本,開始寫日記。而佯裝熟睡在床上的曹穎,悄悄起來,站在馬秋迪的身後,屏聲靜氣,看她在日記本上寫出如下一行字:我是一粒不幸的種子,被大風吹落,飄灑在這貧瘠而又無情的土地上……

曹穎被這句話弄糊塗了,忘了自己的使命,忍不住笑了起來,並說道:馬秋迪,你是我們女職工中最愛讀書、最有文化的人,可是你日記里這句話就不通,你怎麼能把自己比喻為種子,而且是不幸的種子;種子是植物的果實,沒有思想,沒有感情,有什麼幸與不幸?

馬秋迪合上日記,回頭對曹穎說:你不該偷看我寫日記。

第二天早晨,她上班時遇到給她佈置任務的「四清」工作團秘書,把昨晚看到的馬秋迪日記里那句話說了,並檢討自己不冷靜、不沉着,沒有完成任務。工作團秘書鄭重其事地問她:你說你看到馬秋迪昨晚在日記里記的那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可不要瞎編啊!

曹穎肯定地點點頭,並說:如果日記里沒有這樣的語句,我怎麼編得出這麼瘋瘋癲癲的話呢?!

秘書說:你這個發現很重要。她這句話是對現實的強烈不滿,發泄她對共產黨、對社會主義的強烈不滿,把生活在社會主義新中國說成是不幸,你想想,這不是反動思想、企圖變天是什麼?

這位秘書立即向「四清」工作團領導匯報,得到同意,馬上帶領人員到馬秋迪宿舍,撬開她桌子的抽屜,搜出厚厚的五本日記,翻到3月17日晚記的日記,證實曹穎沒有說謊,經領導同意宣佈對馬秋迪隔離審查,並組織10個人輪流閱讀日記,尋找反動內容,組織群眾批鬥。

10個人用兩天時間把日記通讀、細讀後,「四清」工作團長親自開會,聽取匯報日記裏面的反動內容。10個閱讀過日記的人都說,日記里有很多類似3月17日日記內容,但是沒有找到直接罵毛主席、共產黨和社會主義的話;5本日記主要記載她讀書心得、體會,和她的個人感情經歷,用大量篇幅記載她接連談的幾個男朋友,都很優秀,都因她家庭出身不好、社會關係複雜,最終都是男朋友主動告吹,使她傷心難過,甚至悲痛欲絕,對生活失去信心,流露出要不是顧忌母親,她早就不想活了。日記還記載醫院幾個她不愛的人,卻經常糾纏她,達不到目的就威脅她,使她很痛苦。被認為思想反動、企圖變天的部分,就只有她3月17日晚日記內容和她憎恨父親不該強迫和母親結婚、不該生下她,不該把她和母親留下,受人欺辱。

「四清」工作團據此懷疑她和她母親是被馬永禎有意留下充當潛伏特務,一旦時機到了,她母女就會接受命令,積極從事特務活動。於是從3月22日起,連續對她進行批鬥,要她交代潛伏特務問題。與此同時,韓桂琴所在學校也組織人員對她進行批鬥,要她交代丈夫馬永禎臨走時給她佈置了什麼潛伏任務。多次批鬥一無所獲。4月1日上午,將韓桂琴押到醫院,母女同台接受批鬥,重點逼迫她們交代潛伏特務問題。韓桂琴交代說,馬永禎有幾個小老婆,她是其中的一個,都是被逼迫的,沒有夫妻感情。馬永禎逃跑時沒有告訴她,更談不上給她佈置潛伏任務。

由於母女拒不承認是潛伏特務,被殘酷武鬥,韓桂琴鼻子被打流血不止,馬秋迪的衣服被撕破,就這樣,她們仍然拒不承認,僵持不下。這時,一位政工幹部站起來揭發批判,說馬秋迪利用談戀愛,用美人計拉攏腐蝕青年醫生,想拉他們和她一起搞反革命特務活動,並說她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甚至隨便和年輕醫生上床,並宣佈說,馬秋迪已經不是處女。

此話一出,馬秋迪再也忍受不了,質問政工幹部:你說我和年輕醫生上過床,那麼,請你指出是哪一位醫生,如果那位醫生也承認和我上了床,我就承認自己是反革命、潛伏特務;如果沒有哪位醫生承認和我上過床,你就是誣告陷害。政工科幹部說:我要你自己主動交代,爭取寬大處理。馬秋迪說:你血口噴人,你是在報復我,因為你三番五次糾纏我,想占我便宜,遭到我拒絕;你是有老婆的人,竟這樣做、現在又說這樣的話,充分說明你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如果你們不信,我日記里夾着他曾經給我遞的小紙條,請你們在我的日記里仔細找找;儘管沒有署名,但是筆跡可以證明是他寫的——(日記里確實有政工幹部的紙條,馬秋迪死後,沒有追究他,把他調到食堂幫廚——筆者)。

馬秋迪的話擊中了政工幹部的要害,為了阻止馬秋迪繼續說下去,他走上前去給她一記耳光。馬秋迪毫不示弱,用頭向他胸部撞去。政工幹部躲閃不及,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會場頓時亂了起來。主持會議的工作團長大聲斥責馬秋迪。馬秋迪橫眉冷對,站到板凳上,縱身從五樓窗戶跳了下去,只聽吧嗒一聲,墜落在樓下的水泥地上。韓桂琴反應最快,第一個衝出會場,跑到樓下,抱着滿身是血的女兒,號啕大哭起來。「四清」工作團長和隊員們下樓後,看見馬秋迪已死,宣佈她畏罪自殺,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並強行把她母親帶走。

馬秋迪死時25歲,青海解放時,她才11歲,怎麼可能是潛伏特務呢?至於日記中暴露的對現實不滿問題,那是因為現實對她太不公平、太不公道,難道還不允許她發發牢騷嗎?!

時隔一年多,1968年,韓桂琴在「文化大革命」清理階級隊伍中也是因為潛伏特務問題過不了關,投湟水自殺。

紅軍女戰士羅昌玉自殺

1966年3月18日下午1時許,西寧市南川鳳凰山烈士陵園,走進一位約50歲左右的婦女。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目光呆滯,站在烈士陵園墓碑前,久久不願意離去。她進陵園時被看守大門的值班老人張文舉看見,對她在這個時候進入烈士陵園感到奇怪,但是沒有制止,因為憑弔烈士是每個人的權利。

1936年10月至1937年5月,紅軍西路軍2.1萬多人,長徵到達甘肅,西渡黃河,開闢寧夏戰場,遭到馬家軍阻截,浴血奮戰河西走廊,最終兵敗祁連山,除李先念率領幾百名紅軍指戰員突圍到達新疆外,大多數紅軍戰士戰死疆場,少數人脫逃,另有4000多人被馬家軍俘虜,先後押解到青海省西寧市,其中被殺害、活埋近1000人,包括紅九軍軍長孫玉清在內。這些死難者被埋在鳳凰山上的萬人坑裏。這個烈士陵園就是為這些死難烈士、圍繞鳳凰山而建造的。

沒有被處死的3000多被俘人員,被改編成馬家軍的「補充團」,從事建橋、修路、興修水利等繁重苦力工作,受到非人道的待遇。1937年冬,馬步芳將「補充團」的3000多名紅軍調往甘肅張掖,編入國民黨中央軍孔令恂師。而被押解到西寧的近百名紅軍女戰士,她們的遭遇則更加悲慘。這種悲慘不僅僅是她們受到馬家軍官兵十幾年的凌辱,過着牛馬不如的生活;而且解放後,她們受到非常不公正的對待,羅昌玉就是其中的一位。

烈士陵園平時很少有人來此憑弔,因為那些被害人連名字、家居何處都不清楚;同時他們都是南方人,親屬不在這裏,平時無人來憑弔,只是在清明節,機關、學校為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組織職工、學生來紀念烈士。

張文舉看羅昌玉站在墓碑前一動不動,以為她可能是烈士後代或親屬,千里迢迢來青海悼念自己的親人,很受感動,因為來此悼念的人太少了。他走到羅昌玉跟前,對她說:請問你這位同志是從哪裏來的,你的親人烈士叫什麼名字?看你這樣子,一定走了很多路,吃了不少苦,來看望自己親人長眠的地方,難得啊!

羅昌玉望着和善的老人,眼淚流出來了,回答道:我叫羅昌玉,是四川人,紅軍女戰士,我是來悼念自己戰友的。

張文舉恍然大悟,連聲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被俘的紅軍女戰士,然後……

羅昌玉追問:然後什麼?

張文舉接着說:然後你們就嫁給了馬步芳軍官當小老婆,解放後被管制起來,說你們是叛徒,是不是這樣?像你這樣的人前幾年也來過幾個,她們被俘虜後,不反抗,甘願當馬匪軍官的小老婆,有什麼資格到烈士陵園來?你不屬於這種情況吧?

張文舉說的這些話是根據宣傳部門對西路軍被俘紅軍女戰士被馬步芳賞賜給下級軍官當婢妾問題的宣傳材料上講的。據統計,青海省解放後還有40多位紅軍女戰士活着,因為她們曾經是馬家軍軍官的婢妾,大多數人被當作反革命家屬對待,有的人被戴上「四類分子」帽子,長期接受監督改造,受盡屈辱。

羅昌玉雖然很生氣,但是她覺得和一個烈士陵園看門人爭論是毫無意義的。她不再理他,默默地站在墓碑前思考、暗下決心,死也要和她的戰友們在一起,即使不能埋在這兒(她知道她死後屍體會被拖出陵園燒掉),也要把自己的鮮血流在這裏。

張文舉看她不理自己,自個兒走了。還沒有等到他走到門口值班室,聽到一聲響動,回頭一看,羅昌玉倒在墓碑前。他趕緊跑回去,只見羅昌玉的頭頂向外不斷噴射着鮮血,身體在抽搐,不一會,一動不動,死了。他跑回值班室打電話,報告陵園領導。陵園領導要他保護好現場,馬上就有人來。不久陵園領導和南川派出所民警相繼來到。民警從羅昌玉的衣兜里掏出絕命書,得知她是通海園藝場留場就業職工,因向「四清」工作組提出恢復她的紅軍女戰士的身份得不到解決,反而受到批判,而到烈士陵園自殺的。

羅昌玉,四川阿霸人,1935年5月參加工農紅軍,是紅四方面軍前線話劇團演員。該話劇團一共50多人,隨工農紅軍西路軍渡黃河,1936年12月在甘肅永昌城外被俘虜。劇團20多名男演員被殺害,女演員30多人被馬家軍官兵輪番姦淫後,指揮作戰的馬家軍將領馬元海,為了邀功請賞,將這些遭到蹂躪的紅軍女戰士,送給馬步芳和他的弟弟馬步青。她們被押解到西寧後,有的到醫院做苦力,有的組成歌舞團,羅昌玉就在歌舞團,為馬家軍官兵演出,在演出時,馬家軍官兵看準了誰,就點名要去姦淫。歌舞團活動了幾個月後,解散了,這些紅軍女戰士又被馬步芳賞賜給和西路軍作戰有功的下級軍官當婢妾。羅昌玉被賞賜給名叫韓乙哈的團長。韓乙哈當時43歲,已是三男兩女的父親,大兒子已經22歲,比羅昌玉大兩歲。韓乙哈作為團長帶着大老婆駐在化隆縣城,羅昌玉則和韓乙哈的父母子女住在循化縣鄉下。名為韓乙哈的婢妾,實則是他家的女長工。為了防止羅昌玉逃跑,她被嚴格監視,幾次逃跑,皆因不熟悉路途和語言,被抓回毒打。她一年到頭和僱工們從事繁重的田間體力勞動。據羅昌玉自述,她除了被賞賜給韓乙哈當婢妾在西寧被韓姦淫過幾次外,還逃脫不了韓乙哈23歲兒子韓麻奴的姦淫。一次因為反抗,就被剁掉一根手指。

羅昌玉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青海解放,盼來了共產黨。韓乙哈被解放軍俘虜後企圖叛亂,被鎮壓;他的兒子韓麻奴組織土匪武裝被打死。韓家成年人中有3人被定性為反革命分子,判刑勞改;羅昌玉則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她不斷和土改工作組吵鬧,對戴地主分子帽子不服。她說被俘十幾年來,受到打罵虐待,過着非人的生活,一直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對照土改法,她不應該戴地主分子帽子。一次和土改工作組組長論理時,情緒失控,罵對方「連國民黨、馬步芳都不如」,為此以反革命罪被判刑4年,先後在甘都農場、西寧皮毛被服廠勞改、就業,1961年調整到西寧通海園藝場就業。她在勞改、就業期間,不斷申訴,毫無結果,還為此延長勞改期2年。她曾經給紅四方面軍將領徐向前、李先念、耿彪、王樹聲等人寫信,但是都石沉大海。她在1963年給省長王昭寫信,要求為她平反,承認她是紅軍女戰士。王昭批示:流落在青海的紅軍女戰士,如果沒有歷史和現行反革命行為的,一般不要再以「四類分子」對待;但是,鑑於時間長、問題複雜,也不要把她們當積極分子。西寧城市「四清」運動開展起來後,勞改系統「四清」工作團通海園藝場工作組按照王昭的批示,宣佈摘掉羅昌玉地主分子帽子,按普通職工對待,每月發25元工資。而羅昌玉則要求給她平反,承認她是紅軍女戰士。工作組不同意,她就天天鬧,最後工作組將她隔離審查,並組織職工批鬥過她三次。她就是在隔離期間半夜起來翻窗逃走,步行20公里來到烈士陵園自殺的。

蔣夢琴自殺

1966年3月7日,31歲的西寧市南灘中學女教師蔣夢琴在自己家中上吊自殺。她的所謂家其實是她和丈夫打土坯壘起來的簡陋土房,約10平方米大小,裏面除了一張破舊雙人床,一隻柳條箱,一張破舊的桌子,一個煤球爐,一條自己做的木凳,和一隻鋼精鍋,幾隻碗、筷,就沒有什麼東西(筆者調查時去過她家)。一個中學教師,為什麼家庭這樣貧困潦倒?

她本不在這兒教書。她是上海人,和丈夫陸超是同學,都在上海中學教書,1958年丈夫陸超因對自己的兩個同學被打成右派不滿,給市委書記柯慶施寫信,力辯他們不是右派,並說「反右派」運動是「清除異己,拉幫結派,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運動,如不改弦更張,後果不堪設想」(引法院判決書),因此,被法院判刑5年,送到上海勞動機床廠勞改。1961年上海勞動機床廠遷移到青海省西寧市,更名為青滬勞動機床廠。1963年11月,陸超刑滿,本應釋放回上海,但是當時中央對刑滿釋放人員的政策是「多留少放」,除有病不能勞動和極個別特殊情況者外,一般都要留場就業,勞改、勞教期滿的人都得留場就業,不准返回原籍。陸超不斷寫申訴信,要求回到上海,回到妻子兒女身邊得不到答覆,還經常受到管教幹部訓斥,心情鬱悶,得了肝炎,在給妻子蔣夢琴的信中,多次流露出輕生的念頭。蔣夢琴盼望丈夫刑滿回家,夫妻團聚,沒想到夢想落空,丈夫又要輕生,於是她向學校請求,借調到西寧市南灘中學教書,等丈夫可以回上海時再回上海。學校領導同情她的遭遇,主動和南灘中學聯繫。南灘中學和青滬勞動機床廠一牆之隔,系青海省勞改局幹部、職工子弟學校,成立時間不長,師資力量缺乏,尤其是缺數學老師,而蔣夢琴是數學骨幹教師,所以同意借調。這樣,1964年3月,蔣夢琴將兩個孩子交給父母,自己借調到西寧市南灘中學。剛來時,蔣夢琴白天上課,晚上在教師集體辦公室睡行軍床,陸超仍然住在廠里就業職工集體宿舍。1964年夏、秋,夫妻倆利用難得的休息時間打土坯,撿廢舊磚瓦木料,在學校圍牆邊,建起了這個簡陋的小窩,這樣,夫妻終於能團聚在一起。

一個幽靈的出現,打破了他們相對平靜的生活。

陸超的管教幹部趙新亞,自從蔣夢琴借調到南灘中學後,經常安排他上夜班,而他則乘機溜到陸超家,以向蔣夢琴通報陸超勞動改造情況為名,和她套近乎。開始他一個星期來一次,以後一個星期來兩次,甚至三次。蔣夢琴意識到趙新亞來者不善,但是又不敢得罪,只好敷衍,只聽趙新亞說話,自己儘量不說話。趙新亞見她不說話,以為她默認,於是得寸進尺,對她說,只要蔣夢琴配合他做工作,他不會虧待她。蔣夢琴問他:你要我怎樣配合?他說:你難道準備一輩子把自己的命運和一個反革命分子結合在一起嗎?你沒想過和他離婚?為了孩子,你也應當和他離婚。如果你離婚後怕找不到對象,我給你介紹。我們青滬機床廠的管教人員都是從軍隊轉業下來的,家庭出身好,有些人還沒有結婚,你要和他們結婚,你和你的孩子將來前途光明。

蔣夢琴聽到這話,十分生氣,但是她沒有表露出來,她對趙新亞說:我丈夫不是反革命;他是因為同學被打成右派不服,向領導寫信反映,說了過激的話,被判刑是冤枉的,總有一天會平反。

趙新亞說:我看了判決書,他給上海市委領導寫信說的那些話,就是貨真價實的反革命言論,一輩子也翻不了,你別做夢了。最近陸超勞動不積極,對上夜班有意見,原來是受你影響,不認罪,要翻案,這很危險。你要認清形勢,否則你的教師也當不成(以上來自蔣夢琴遺書內容)。

蔣夢琴意識到,趙新亞為了達到卑鄙的目的,從政治上對她施壓,要她屈服。她聽丈夫說過,趙新亞原來是科級幹部,因為敲詐勒索犯人和就業職工家屬錢財,被撤職、降級,妻子為此和他離了婚。他還調戲過就業人員的家屬,是個十足的流氓無賴。他要妻子小心謹慎。為此,蔣夢琴對趙新亞的威脅利誘,只能以沉默對待。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在丈夫值夜班時,她下班後經常留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備課,很晚才回去。可是趙新亞竟然到學校去糾纏。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她把自己遇到的麻煩告訴最要好的一位老師,同事要她下班後到她家去一起批改作業、備課(以上系蔣夢琴遺書內容)。

趙新亞對蔣夢琴無計可施,於是他心生一計,在陸超工作的車床上做了手腳,使陸超在操作時發生重大事故,經濟損失10萬元,被定性為破壞事故,說陸超因為對以反革命罪被判刑勞改一直不服,幾十次申訴沒有得到解決,而故意進行破壞,為此被公安機關逮捕。趙新亞作為管教幹部,提供了很多所謂陸超的反改造行為。

蔣夢琴得知情況後,如雷轟頂。她到關押陸超的西寧市看守所,要求見陸超,遭到拒絕。她所在學校「四清」工作組,要她站穩立場,和陸超劃清界限。她向工作組保證說,陸超絕對不會故意進行破壞,因為破壞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對妻子、兒女更不利。她說,陸超和她多次商量過,即使自己的反革命問題一時平反不了,就維持現狀,不做過激的事,不要讓人抓住把柄,這樣每月可以節省點錢寄給父母,養活兒女,夫妻能夠在一起生活。她的話受到工作組嚴厲批評,要她深刻檢查。因為學校老師、同學竭力保護她,才沒有釀成大禍。

陸超被逮捕後,趙新亞以為時機已到,肆無忌憚地去騷擾她。而蔣夢琴則堅持底線,不讓他的陰謀得逞。陸超的獄友、因偷聽美國之音以反革命罪判刑的就業職工夏家富,一天晚上來到蔣夢琴家,告訴她,陸超生產時機床出的問題是趙新亞事先在機床上做了手腳,要她向機床廠「四清」工作團反映,要求進行事故鑑定,證據就是機床卡膛里被人塞進的螺帽,而這螺帽是頭天晚上趙新亞向他要的,說是3班組一台機床缺螺帽,而他是管理機器零部件的,他可以證明。出事後,他問3班組,他們沒有換過螺帽(夏家富交代材料)。

就在他們商量如何寫材料向「四清」工作團反映時,趙新亞帶着在機床廠執勤的3名武警戰士,破門而入,二話沒說,把夏家富和蔣夢琴捆綁起來,說他們是在賣淫嫖娼。不一會南灘中學「四清」工作組來人將蔣夢琴鬆綁帶走,夏家富被押回機床廠關了禁閉。

在學校會議室,校領導、「四清」工作組成員,集體詢問蔣夢琴,要她解釋今晚發生的事。蔣夢琴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詢問他的人不相信她的話。說她在沒有丈夫在場的情況下,深更半夜在家和一個勞改就業人員密談,這不正常,和一個受過教育的中學教師身份不相容。另外,在她家裏發現的奶粉、巧克力就是夏家富送的,因為機床廠收發室前幾天給他收到過包里,就是奶粉和巧克力,是上海寄來的,你怎麼解釋?他為什麼對你這麼好?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如果你們倆沒有特殊關係,他是不會送給你的。你知道,奶粉、巧克力市場上根本買不到,夏家富父親是上海資本家,只有這些統戰對象才能買到。

蔣夢琴知道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她如果說出夏家富掌握了趙新亞陷害自己丈夫的證據,趙新亞就有可能置夏家富於死地。所以她寧可自己受辱,也不能說出真相,害了夏家富。

詢問蔣夢琴的人以為她默認了同夏家富的不正當關係。但是他們也不認為這就是賣淫嫖娼行為,所以要將蔣夢琴在教職工大會上作深刻檢討。夜裏2點鐘,讓蔣夢琴回家。

蔣夢琴回家後,沒有睡覺,她覺得如果自己檢討,沒有臉面見那些對自己和善的老師和尊敬她的學生。如不檢討,說出真相,丈夫的好友夏家富就有可能被趙新亞害死。在她沒有到青海前,陸超思想消沉,有輕生的念頭,是夏家富處處關心他、開導他,使他振作起來。丈夫給她說過,夏家富是他這一輩子遇到的最好的朋友。丈夫現在又被人陷害,夏家富冒着生命危險,要幫助她拯救他,卻沒有想到趙新亞早就盯上了他,要置他於死地,她不能袖手旁觀。她想留下遺書,以自己的死,來喚起人們的良知。她寫好遺書,約凌晨5時上吊自殺。

因為「四清」工作組和學校領導並沒有停止她的工作,第2天上午10點她有一堂數學課。可是過了半個小時,仍不見她進教室,班長和數學課代表到她家去看她,從門縫裏看見老師吊在牆上的一顆釘子上。法醫鑑定死亡時間約有5小時左右。

根據蔣夢琴遺書,公安局組成專案組,否定了陸超有意破壞機床案,證實了是趙新亞有意陷害。陸超被釋放,趙新亞被逮捕。但是,蔣夢琴卻不能死而復生。

一切都是從陸超因同學被打成右派而仗義執言被以反革命罪判刑開始,以後發生的一切就是這一開始的延續和發展。像這樣的悲劇在「反右派」鬥爭後何止千萬。

炎黃春秋》2012年第7期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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