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人物 > 正文

梅朵:死·魂·靈,我在臨終關懷中心經歷的超自然事件

作者梅朵

題記:關於中年移民的那個小文發出後,不少熟人、曾經的同事及同學看到,紛紛為我惋惜,覺得不值得。然而,我已離開學術圈子,有酸楚,但更多的是釋然。

我的人生如一條拋物線。2004取得博士學位,走到了學歷的巔峰;2013年40歲評了教授,站在了職稱的最高點。2022年跌回本科學歷,職業也陷入谷底,做了一名普通的護士。但這些都是我的選擇,我不後悔。人生很長也很短,我只願自己靈魂乾淨、精神自由,在我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能如Kate老奶奶一樣,帶着微笑回歸本源。

死亡是每個人都必須經歷和面對的生命歷程,如何迎接死亡不僅是亡者更是家人、至親、社區甚至社會的必修課。

我在臨終關懷中心工作,接觸的都是瀕死者。具體工作包括給臨終病人提供嗎啡、芬太尼、勞拉西泮等管制藥品來減輕疼痛、緩解焦慮與恐懼。

臨終關懷中心的樣板間

臨終關懷中心24×7值班,醫護人員三班倒。死亡大概率發生在半夜12點到凌晨3點,在西方傳說中,這一時段被稱為「魔鬼的時間」。

由於經常值夜班,加上本身對生命充滿敬畏,我在這裏不但經歷了一些無法解釋的超自然事件,很多時候甚至能憑直覺感知哪一個生命要離開。這些工作經歷教會我思考生命的意義以及如何面對死亡。

一、童音天籟

Kate生於1923年,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老奶奶,轉到這個中心的時候還差三個月就99歲了,屬於無病而終類型。

奶奶非常喜歡音樂、愛美,從來都是笑眯眯的。轉過來時她已經有點糊塗了,但她依然記得每天梳頭、塗口紅,即使有時候將口紅塗到了眉毛上。

很多人印象中臨終關懷中心應該是慘白、冷寂以及悽慘的,畢竟都是垂死的病人。事實上,病人居住的房間跟平常生活沒有差別,房間裝飾得溫馨迷人。不論是床品、牆飾還是家具都是患者們在家裏使用的,不少老奶奶們還帶着她們的手作擺件,即使是生命的最後一程,她們的房間也都是溫馨、美麗甚至是浪漫的。

年輕時候的Kate奶奶

此外,中心每天都有繪畫、拼圖、音樂會、合唱以及其他各種小遊戲等活動,這些瀕死之人其樂融融地生活在這裏,樂觀地等待着死亡。根據美國癌症協會的統計和研究,除非暴死,一般個體從確認接受臨終關懷到最後死亡平均時間為6個月。

美國社區、教會、學校以及其他團體參與很多養老院以及臨終關懷中心的活動,女兒也曾經到中心給他們表演過小提琴、鋼琴。Kate奶奶非常喜歡喜歡唱歌,每次音樂響起,她總是跟着節拍晃動身體,臉上洋溢着盈盈的笑。

2022年7月6日,我值夜班。Kate奶奶前一天已經進入了彌留狀態,但依然笑意盈盈、嘴唇紅潤、面容飽滿。

奶奶的五個子女及孫輩、重孫輩在一周前已經陸續來看過奶奶、跟她說過再見了,奶奶被孩子們的鮮花包圍着。凌晨2點我去查房,奶奶還有淺淺的呼吸,臉上依然帶着笑意。按醫囑我給奶奶口中注入了10mg嗎啡,然後坐下來寫病歷。

Kate奶奶的刺繡,右下角是奶奶的名字縮寫

就在這時,隱隱傳來一陣童聲合唱,輕柔、婉轉、寧靜,由遠及近,歌聲逐漸明亮起來,越發地悠揚。

跟我一起值班的護士推推我,我倆側耳細聽,心底充滿了明媚的寧靜以及虔誠,是那種靈魂深處的寧靜和尊重。歌聲持續了大概一分鐘,我們知道,Kate老奶奶大概要走了。我跟同事一起到奶奶的房間,奶奶眼睛半睜,依然帶着笑意。我握着奶奶的手,感知着生命的一點點流逝,奶奶的呼吸越來越淺,直到輕輕地吐出最後一口氣。再檢查,奶奶已經沒有了心跳、脈搏,我和同事站在奶奶床前給她一個安靜的告別祈禱,然後再給她一個輕輕的擁抱,整理一下她的身體,擺放好她的手臂,調整枕頭高度,打電話通知殯儀館。

Kate奶奶走了,輕輕地,如一片羽毛,沒有任何悲傷,我的心底一片寧靜和澄澈。

二、半開的房門

Harry艦長是標準的職業軍人,年輕時候參加過珍珠港戰役。到這個中心後,一直到離開的前一天依然保持着軍人的姿容,筆挺的腰杆和犀利的眼神透着軍人的威武。

當他得知我來自中國後,高興地笑起來,說我們聯合與日本作戰,然後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艦長非常尊重女性。Kate奶奶有時候會把艦長當成自己的丈夫(Kate奶奶的丈夫曾經是空軍,蒙大拿是全美參軍人口比例最高的州之一),每當這時,艦長總是很紳士地給Kate奶奶一個貼面吻。

艦長離開的那天我不在。聽同事說凌晨兩點他被發現沒了心跳,那天晚飯他還吃了不少,還在說笑話,晚上就非常乾脆利落地、如軍人一樣爽快地離開了。

他走後的第二天我值夜班,也是凌晨兩點我查過房之後坐下來寫病歷。

我跟同事不約而同地感覺到有「人」經過,那種感覺非常清晰而且難以描述,你能感覺到是生命或者是靈魂經過你的身邊,我倆同時站起來,跟着這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不自覺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艦長的房門前,我倆驚訝地發現,艦長的房門半開着(老人離去後,在家人清空房間之前,房間一直關着)。我查房時也確認艦長的房間是關着的,如今卻是半開!

年輕時候的Harry艦長

我和同事輕輕地跟艦長對話:「您回來看看嗎?是要跟我們告別嗎?我們都很想您。」

「我們把門關上行嗎?」我跟同事就像每次離開艦長房間時候一樣,輕輕地關上房門。

當然,沒有艦長的應答,什麼也沒有,我跟同事關上房門,輕輕地退回到觀察台繼續完成病歷,我倆同時感知着艦長的離開,那種感覺難以描述,有點涼沁沁的,但不是瘮人的恐懼,有的只是虔敬。

三、搖尾巴的小小狗

我有一隻快三歲的德牧。當她還是小小狗的時候,為了防止在家裏大小便,有時候我會帶她上夜班。

中心有一個老爺爺,曾經是消防員,有過一條德牧搜救犬——Rod,所以特別愛我的這個小小的德牧。老爺子已經糊塗,分不清男狗女狗以及時空,每次見到我的小小狗,總是叫她「Rod」,小狗子也是人來瘋,總是特別膩歪地、搖頭擺尾地跟着老爺子。

老爺子最喜歡摩挲小狗子的耳朵和頸毛,每每此時,小狗子一邊滿足地哼哼着,一邊在地毯上打滾撒歡,亮出她的小胖肚皮等着老爺子給她揉肚子。

老爺子去後的第二天,我帶着小小狗值夜班。

德牧搜救犬——Rod

還是午夜查過房後,本來睡眼惺忪的小狗子忽然間興奮起來,滿足地哼哼着在地毯上打滾,接下來又是轉圈圈、又是亮肚皮,還時不時地站在後腿上揚着前爪求抱抱,而她面對的,在我們人類看來,只是空氣。

但我跟同事也能明顯地感到那裏有「人」,我們知道是老爺子回來了。

四、開會的人

中心有不少患者具有行動能力,其中數87歲的Adele奶奶行動最利索。奶奶惡性腦瘤晚期,伴有嚴重老年痴呆,但這些都不妨礙她的行動。

她的時間表幾乎是顛倒的,晚上從不睡覺,經常在我們夜班的時候跟我們閒聊,只是奶奶的話沒有任何邏輯性和連貫性,沒人能聽懂她究竟說的是什麼。

臨終關懷中心的樣板間

那天我值夜班的時,無法睡眠的Adele奶奶又走過來,這一次她竟然清晰地告訴我們,有6個人在她的房間裏開會。

「開會,他們在開會.」她一再強調,然後再加重語氣說是六個。

對於我和同事而言,她能講出這樣連貫的、有邏輯性的句子實屬罕見。就在我們納悶之際,她又說這些人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我跟同事面面相覷,她所指的那個房間住着一個彌留之際的爺爺。在Adele跑過來之前,同事和我才查過房,爺爺還有呼吸。

「他們走了」,在我和同事面面相覷的當兒,老奶奶手指着那個房間一遍遍強調。

我跟同事再去看這個彌留的老爺子,他已經走了。

這些超自然事件並不是每天發生,這只是我遇到的,其他同事還遇到過如冰箱上的倒影、嘆息等,但同事們跟我一樣,沒有人覺得恐懼,只是尊重。在我們心裏,即使這些爺爺奶奶們真的回來了,也不用害怕,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會傷害我們。

臨終關懷中心的小裝飾

中心也有很難相處的爺爺、奶奶們。其中一個奶奶特別挑剔,對所有的一切都不滿意,幾乎罵遍了所有醫護人員,每天都氣鼓鼓地。

她的彌留之際過得很不安穩,不吃不喝掙扎了四天才離世。就算是最後時刻,她也依然口齒不清地抱怨,大劑量的嗎啡都無法緩解她的疼痛,她一直呻吟着、抱怨着,直到離世那一刻還怒氣沖沖。

她的彌留是我見過的最不平靜、最痛苦、最糾結的,面部表情看不到半點安詳,反而有點猙獰可怖。讀她的個人經歷得知,她曾經是模特,家境優渥,一直都很傲慢、挑剔,有兩個孩子,但關係處得非常差,年輕時候染上過毒癮,一直到去世都依賴毒品,所以大劑量嗎啡也不起作用,可以說,她的彌留之際是在極端的疼痛中度過的。

即使她活着的時候幾乎罵遍了所有醫護人員,她去後當班的護士依然按照慣例給她最後的祈禱以及擁抱。因為我們相信所有的靈魂都是一樣的,評判則是上帝的事情。

五、如何面對死亡

曾經照顧過一個前NASA物理學家Ronald,研究領域為低頻引力波天文學。2022年1月1日,77歲的他在家中因惡性腫瘤去世。生前Ronald不僅是我的病人還是好友,他幽默健談,知識淵博,他的家裏經常舉行音樂會以及讀書沙龍。

以他的地位和經濟實力,再考慮他的年齡只有77歲,如果選擇放療、化療等激進療法,或者有治癒的希望。但Ronald拒絕了,他笑呵呵地說,他不想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因為放化療而變成醜八怪,他想保着引以為傲的滿頭金髮。

2021年聖誕前夕,他已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劇烈的疼痛常常讓他陷入昏迷。但他跟妻子說要陪着她過完那個聖誕節,讓我給他用醫學允許的最大劑量嗎啡鎮痛。聖誕節期間,他坐在聖誕樹下,最後一次為他的愛妻唱了一首鄉村民謠,他握着妻子的手說這一生都愛她,唯一期望她幸福、快樂,儘管他先離開了,但他的愛一直在。

最後的Ronald教授

「我陪你走過了55年婚姻」,老爺子一生幽默,在最後也跟妻子幽默地告別,

「親愛的,55年的婚姻,現在我還堅持着,但我累了,讓我歇歇」。老爺子笑眯眯地跟妻子擁抱、親吻,儘管因為大劑量嗎啡,他幾乎神志不清,但他還是堅強地笑着給妻子唱歌、講笑話。

Ronald的葬禮簡單、安詳,先在教堂里進行了遺體告別,然後送入早已經準備好的墓穴,整個葬禮由牧師主持,安靜肅穆,沒有眼淚,沒有哭喪,只有鮮花,他的妻子微笑着回憶他的生平,告訴我們他如何幽默地化解生活中所有的挑戰。

六、死亡·靈魂

死是一個必然,不管貧富,我們都得死。

如何看待和迎接死亡是每個人的必修課。我很讚賞很多美國人尤其是Ronald的觀念,沒有必要去延續低質量的生命長度。面對絕症,沒必要選擇治癒率很低的各種治療方案,如放化療、插管、鼻飼等,而是選擇管理疼痛、去除恐懼、坦然面對死亡。

臨終關懷中心的小裝飾

死亡既不疼痛也不痛苦,導致疼痛和痛苦的是疾病。因此,臨終關懷的意義是,在確切地知道死亡臨近之時,科學地管理機體的疼痛和痛苦,消除對死亡的恐懼,從心理上接受死亡的事實,坦然面對人生的最後一步。

在臨終關懷中心工作越久,越能體會到生命的意義。生命不是以長度來衡量的,而是以厚度來度量,一個平和、乾淨的靈魂無比重要。

曾經問西藏的朋友為什麼他們不吃魚。朋友跟我解釋說,牛羊魚以及人類具有同樣的靈魂,一頭氂牛夠一家人吃一年,如果吃魚,則需要很多生靈。為了生存,吃牛羊肉所傷害的生靈要小於吃魚等水產。在藏族傳統文化中,每年3-5月是動物們的繁殖季節,依照傳統,這一時段他們不打獵、不吃肉,為的是動物們能夠有足夠的時間繁殖、育雛。

我不是藏傳佛教的信徒,但我感知着這種樸素、傳統、平和的認知。

我相信靈魂永恆,相信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相遇,相信人有選擇的自由,但必須有承擔後果的勇氣。

臨終關懷中心的小裝飾

一如我自己,不管是高中時期選擇初戀、高中畢業選擇志願、博士期間未婚生育、博士後期間與前夫結婚或者是後來選擇逃離中國學術圈、與前夫離婚以及在臨終關懷中心就職,都是我自己權衡後做出的決定。做出這些選擇之後勇敢地承擔後果,不抱怨、不推諉,坦然、真誠地面對自己,寬容、柔和地與自己和解,與靈魂和解,不卑不亢,不怨不哀,愛孩子,愛自己,愛他人,平和寧靜。

當我離開這個世界回歸本源時,我能從容地說,「我乾淨簡單地走完了那一段歷程,儘管有波折、困頓、磨難,依然感恩我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讓我應對了所有的挑戰。」

作者簡介

梅朵,曾為某高校教授,某科研院所博士,現旅居美國。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二湘的七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3/1212/198941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