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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瘋犯的生生死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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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是犯人入監時,在訓話室接受「啟蒙教育」第一冊第一課的第一個詞,除了它本身具備的詞義之外,更重要的是象徵着你身份的「檔次」。是下對上、低對高、賤對貴有所訴求、請准許吐詞的第一個帶有「標誌性」的呼叫。它的確有一定的刺激性,但未必能將這位老兄刺激到深更半夜、聲嘶力竭的程度吧。

估計全監的犯人都被他「喊」醒了,隨後聽到過道上有軍用皮靴踏過的聲音,然後是看守兵呵斥的聲音,開監門的聲音,又是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根據經驗判斷,可能是把他押到被稱為監獄裏的監獄——遠離這四合大院的小監里去了。果然十多分鐘後,從隔音條件較好的磚石結構的小監里,斷斷續續傳來:「報告……」「報告……」通宵達旦。

我在這個看守所里,獨居關押的時間肯定超過一千零一夜,其間也偷偷摸摸地將一些方塊字排列成所謂文章,曾經有一組總題為《「英雄」外傳》的記實散文,專門記敘各位看守兵的奇才異能怪腔怪調。那些不成氣候的東西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惟獨其中一篇壓軸文章《沒有授銜的「英雄」》,四十年後的今天,仍然記憶猶新。講敘的是當時曾有一條名為「同飛」的軍犬,它雖然沒有軍籍,更不曾授銜,卻配合看守兵管押我輩犯眾。我從看守兵們在訓話室閒聊中得知,此「狗日的」一天要吃一斤多鮮肉,老子們好歹是個人,這三百多天包括逢年過節從沒吃過一片肉,並由此留下了「後遺症」:在人們為膽固醇而憂心忡忡的二十一世紀,我仍然嗜大塊肥肉如命,因而為「有教養」人群所不齒,常常使我的自尊心輕度受傷。就憑吃肉這一條,我也不可能對那「人上狗」產生什麼好感。我在門縫中窺到,那「同飛」毛色棕黃、油光水滑,身材魁梧,一表「狗」材,而且訓練有素。只要它前面的士兵伸手向它做一個手勢,它就或趴下、或匍匐前進,似乎善解人意。但只要看見蓬頭垢面的犯人,它就齜牙咧嘴,做出一副要撲上去撕咬的威脅姿態,充分體現了狗仗人勢一詞的完美,全靠看守兵勒緊它頸上的皮帶,我輩犯人才得以安全存活。

那位終日呼喊報告的老兄,看來是真正的瘋了,他在小監里仍然終日呼喊報告不止,他不知道監獄裏只存在裝瘋賣傻的反改造行為,而絕不承認有精神病產生的可能,按監獄中的常用詞彙,將他「收拾一下」應該是在議事日程之內的事了。終於在某一個晚上,將「瘋犯」自小監「提出」(這是獄中專用詞彙),來到訓話室,我的某一個窺視孔在訓話室強烈燈光配合下,正好能看見「瘋犯」的全身,他約摸四十多歲,面色枯黃,雙目無神,穿着一套銀灰色的舊棉衣,與通常犯人在訓話室接受「訓話教育」時,所站立正姿勢截然不同的是,他竟然右肩靠着門框,斜癱着坐在門邊的地上。能用這種吊二郎當的姿勢在嚴肅的訓話室出現,顯然是他連日裏「裝瘋」的勝利成果,而事態的發展證明這一切來自精心策劃。

這晚,訓話的主講者不是中士或列兵,而是那隻如狼似虎的軍犬,它被拴在距離「瘋犯」似咬得着又咬不着的位置。「瘋犯」喊叫一聲:「報告!」軍犬就對着他「汪汪」兩聲,似乎是兩者之間在吵架,兩個多小時軍犬對「瘋犯」帶有威懾性的「訓話」結果,「瘋犯」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毫無悔改之意,只好將他押回小監,令其繼續反省交待罪行。

以後的十多天,「瘋犯」仍然在小監里日夜呼喊報告不止,其間腳鐐手銬十八般兵器都對他進行過「大力挽救」,但他頑固不化,堅持「報告」到底。看來一句中國政治老話好像應運而生,它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

很快地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清晨,炊事犯人正在給各監房分送洗臉水,我是獨居犯人,我的洗臉盆實際上也就是我盛飯盛菜(湯)的一個大土碗,毛巾就是一塊破布,硬件如此簡陋,軟件也因陋就簡,(不妨暴露一個私隱,我經常不洗臉,千萬不要把不洗臉的生活習性和思想意識上的不要臉劃等號,據說中華民族的頭號漢奸秦檜就十分重視洗臉。)話說回來,這天早上我就沒有洗臉,我站在門後面,對着窺視孔,看見值班看守兵對送洗臉水的犯人說了一句什麼,該犯人立即挑着水桶走開了,看守兵也轉身向小監方位走去。幾分鐘後,看守兵押着「瘋犯」來到犯人放風的天井中間,「瘋犯」一如既往地時不時大呼一聲「報告」,這時送洗臉水的犯人正挑着一大挑冷水過來,看守兵招手示意,叫他挑到「瘋犯」的腳邊,看守兵又對挑水犯人說了句什麼,這犯人回身去到訓話室,提來木凳一把,看守兵示意讓他把板凳放在「瘋犯」的屁股下面,然後又嘰嘰咕咕說一些什麼。

「瘋犯」坐在板凳上,似乎完全不理睬身邊的反常現象,包括我這個窺視者在內都不曾估計到的事情發生了。那挑水犯人竟然從桶里舀起一瓢冷水,從「瘋犯」的頭頂淋了下去,只見那「瘋犯」打着寒噤,斷然終止了他那頑固不化的報告聲。可能「瘋犯」這奇蹟般的轉變對看守兵是一個太大的鼓舞,他立即接過水瓢接二連三地舀起水,從「瘋犯」的頭上淋下,直到他臉色蒼白,直到他變成一隻水淋淋的落湯雞,直到他除了渾身發抖以外,再也不能再吐出一點聲音。

似乎剛才這一幕並不血腥,沒有皮開肉綻;並不暴力,沒有拳頭棍棒;甚至沒有使用一種刑具。然而對我的震撼卻是空前的,因為大約在五、六年前,我曾讀過一本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書,其中有段文字記敘了一位在蘇聯紅軍中服役的波蘭籍將軍,戰鬥中被希特拉德軍俘獲,這是在一個嚴寒的冬季,德國軍人竟在大街上用自來水對着這位被俘將軍沖淋,最後使他成為了一根冰柱。當年實施這樁暴行的法西斯份子,早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任後人鄙夷唾棄。此時此刻發生在我眼前的一幕,竟是同為黃皮膚黑頭髮的所謂「龍的傳人」之間。幸好四川的冬天再冷也不至於滴水成冰,這「瘋犯」也沒能成為一個冰柱或者另外什麼柱。只是我對人性的殘忍程度的認識,確實翻過了一個新的門檻,記不清哪位大師說過:「人是最殘酷的動物。」不論是戰場上的俘虜,或者是所謂「階級鬥爭」中的俘虜,「你死我活的鬥爭」就這樣絕滅人性地進行着,哪怕「俘虜」是個身患精神分裂症的病人。

不知道「瘋犯」怎樣回到小監,又是誰幫他將衣服擰乾,只知道從這天以後,「瘋犯」再也不大呼報告,而是反覆哼吟着一個「冷」字。奇怪的是他哼的音調完全是清末民初年代,私塾老師背誦古書時那抑揚頓挫的調門,那也許正是他啟蒙時代留下的記憶吧。

1965年,我判決後被送往崇慶縣萬家煤礦服刑勞改,兩個月後,礦井內發生一次據說是電纜被割斷的事故,反覆偵察未能破案,乾脆將我這種類型的重大反革命罪犯一律調出,以杜絕井下勞動的安全隱患。我被調到地處大涼山的雷馬屏農場,(讓這些壞蛋破壞地球去吧!)調動途中,南來北往的各種型號的犯人集中在一個很大的廟宇里,我思索再三,始終想不起這廟宇的名稱,其實這名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這裏見到了「瘋犯」,依稀記得他是從邛崍縣南寶山勞改農場調出的。在這種轉運站性質的單位里,除門崗特別森嚴以外,內部管理還相對鬆懈,因為臨時調來的押送人員也認不清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毫無顧忌地向「瘋犯」那群體走近,一直走到他面前,看見他那渾濁而又冷漠的雙眼,他一臉枯瘦,疲憊不堪,但他一直反覆哼吟着一個字,他周圍的人都不知道他哼什麼。他們告訴我,這瘋子是個小學教師,右派份子,他們將調去金堂縣清江勞改農場。二十年後,我從胡風夫人梅志的一本回憶錄中得知,胡風這位開新中國知識份子冤獄之先河的老先生,這位自稱是中共同路人的反革命集團首犯,也曾關在那裏。我對「瘋犯」旁邊的人說:他口中反覆哼吟的是一個「冷」字。至於這個冷字的來歷,似乎沒有必要向他們詳細介紹了。

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在清江農場那埋葬犯人的荒山上,必然有一堆黃土覆蓋着他的枯骨,中國大地上那千千萬萬個蒙冤致死者,在他們嗚冤叫屈的慘叫聲里,必然有「冷!冷!!冷!!!」的哼吟聲!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格拉古軼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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