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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夫的加沙戰爭手記:傷口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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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維夫阿比瑪廣場上的兩百多張床,表達人們對人質的牽掛(美國之音/唐丹鴻)

連續五周,我寫了五篇特拉維夫-加沙戰爭手記。像五條文字的繃帶,分別包紮在幾處心理創傷上。還是很痛。我聽見他們說:要看見光。無論多黑暗,總是要追尋光亮。這是我在以色列接受心理治療時,被不同的治療師分別反覆提醒的話。

我生活中的以色列人有各種光,他們逐漸照亮了我。我所感受的痛,不僅是出於同為人類,也是因為我與他們的靈魂相遇過。人們從暴擊之痛中站起來,帶着自己尚存仍在的能量,去幫助痛苦中還無法站立的人。我也要去采一些光。

我先去海邊轉了轉。10月7日已是一道分界牆。無形高牆的刀鋒劃破了某種子宮般的膿腫。好像很多人都死了一次又活過來了。10月7日之前是一個世界,之後已是另一種存在。然後我去探訪了心理學家芭芭拉。問她10月7日之前在做什麼?10月7日之後呢?

「我研究的是EMDR,這是一種心理療法,旨在減輕與創傷記憶相關的痛苦。EMDR是一個遍及歐美的國際性專家組織。我所屬的以色列EMDR有一個名為『EMDR和平』的組織,成員包括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心理治療師。創辦人是一位以色列心理治療師。她與兩名巴勒斯坦治療師制定了一項計劃,為東耶路撒冷和西岸的巴勒斯坦治療師提供EMDR培訓。巴勒斯坦治療師有的住在東耶路撒冷,有些住在西岸。培訓需要一些經過認證的培訓師,一些阿拉伯語翻譯,一名培訓主管。創辦人邀請我任培訓主管。

有一個由以色列女性和巴勒斯坦女性共建的民間組織「光明女性」。通過「光明女性」的安排,我們與很多巴勒斯坦治療師,在東耶路撒冷的謝赫賈拉(Sheikh Jarrah)開了一次見面會。我們中的大部分人是第一次與巴勒斯坦人坐在一起。許多巴勒斯坦治療師也是首次與以色列人坐在一起。剛開始的時候,彼此看着對方,想找話說卻不知該說什麼。雙方都不太自在,也很不舒服。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們開始儘可能用英語分享彼此的經歷,說一些具體的案例。也有人全靠阿拉伯語翻譯交流。漸漸地,人與人之間變得更加自然。一位西岸來的女士抱怨她如何花了很長時間才到達這裏。她得經過一個又一個檢查站,在每一個檢查站都被士兵攔下盤問。這讓她非常氣惱。我們也為她的遭遇生氣。我們說:真的很抱歉你經歷了這一切。有些士兵太年輕,僅僅為了取樂而攔下別人,非常粗魯。她說這太讓人不安了。我們說是的,士兵們的做法非常不對,實在太糟糕了。

我們對他們詳細解釋了什麼是EMDR,以及接受培訓的要求。我們希望他們的治療師達到與我們的治療師相同的專業標準,必須至少有第二學位,必須有心理治療師資格。他們中的大部分畢業於耶路撒冷大學哈達薩醫學院,也有一些是在約旦學的……漸漸地,我們彼此之間感到越來越柔和,越來越友好……這是多麼美好的感覺啊。我們在互相擁抱中結束。並定於10月8日在東耶路撒冷的謝赫賈拉開始培訓。

然而,10月7日,大屠殺發生了。一切都轉過身去了。

以色列人紛紛自發加入各種志願團隊,為倖存者和人質家屬們提供各種幫助。我們這個項目里的治療師,也轉身去幫助自己的國民。加沙邊境地帶的人們,全部疏散到了以色列中部,大多住在酒店裏。倖存者們非常震驚,無法平復。以色列EMDR立刻召集志願者,為遭受可怕心理創傷的人們提供幫助。

我們都是經驗豐富的治療師。EMDR的人員曾在戰火烏克蘭工作過,也在世界多種緊急情況下工作過,具備各種應急治療的經驗。我們展開了小組治療。我所在的小組大約有18名年輕人,他們從新星和平音樂節倖存下來。

這次治療在Zoom上進行。兩名治療師專做治療,另外兩名治療師專做觀察。觀察是否有人過度不安,是否需要單獨治療。倖存者們都是20歲出頭的單身男女。我能看見他們在一個個小方框裏的神態。但其中有一對伴侶呆在黑暗中,沒有開燈。我們請這些人大致介紹一下情況,以便診斷對他們最艱難的部分。

一個女孩說,她藏身在灌木叢中。灌木上的一根枝椏壓着了她手臂,灌刺扎進了肉里。她不敢移動。恐怖分子就在灌叢外走來走去,她怕僅僅動一下手,就會被發現。外面傳來腳步聲、槍聲、人們被虜走時的尖叫。那根樹枝壓在手臂上,她一動不動,就這樣躺了六個小時。她本和男朋友在一起。他們跑散了。男朋友被殺了。

在聽完所有人的介紹後,那對伴侶仍然在黑暗中。他們沒參與,也沒有自我介紹。我告訴他們:「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名字。」他們開口說出了名字,逐漸有了更多勇氣。他們在極度驚惶中跳進了一輛車,在槍聲追擊中超速狂奔得以逃脫。然後他們開始被可怕的負罪感折磨。因為那不是他們的車。他們只是因恐懼而不顧一切跳進去開走了,把車主人、把朋友們拋在了後面。許多朋友都被殺了。

這些年輕人多是與朋友一起到音樂節派對的。有的親眼目睹了朋友被殺,有的眼看朋友被劫持。死裏逃生的他們產生了負罪感。我們將他們組在一起,讓他們感到是這一團體的一員,是連接力量的一部分。幫助他們觸及真實的地面,看見自身的光亮。本質上他們都是健康的年輕人。

我也給一些倖存者做單獨治療。有一位印度女士,一名家庭護工,剛來以色列兩個月,不會希伯來語。她和一位神智有些錯亂的老太太一起,居住在加沙邊境帶的基布茲。老太太的家人移居別的地方了。

10月7日那天早上,她先是聽見警報和空中的爆炸聲。她立刻推扶着老太太,躲進了家裏的安全室。老人的女兒打給她電話,要她鎖好安全室的門,基布茲里有恐怖份子。而老太太說必須去洗手間。外面傳來恐怖份子的走動和吼叫、槍聲四起,人們的驚呼、嬰兒哭啼、孩子的尖叫聲……老太太執意要去洗手間,試圖打開安全室的門。她不停地推開老人,阻止她開門。恐怖份子進了她們的房子,在安全室門外大喊「開門、開門」,然後朝安全門開火。這一切對她來說太恐怖了。她想到了印度的家人,丈夫和兩個孩子。她就是為了他們才離家萬里,到以色列來做工的。她不想死。另一方面,老人也快瘋了,不明白為何被關在這裏,不斷拼着要開門。

老人的女兒在特拉維夫,斷斷續續和這位護工通電話,鼓勵她、安慰她,告訴她軍隊已經到了……就這樣她們在安全室呆了35個小時。

以色列軍人來解救她們的時候,在安全門外敲門喊:「有人嗎?請開門,是我們!」這位印度女子不懂希伯來語,以為是恐怖份子,不敢作聲。軍人朝門鎖開槍。她確信再也見不到兩個孩子、再也見不到丈夫了。她呆站在那裏神思恍惚地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軍人們進來了。其中一名士兵看到她如此恐懼,走過來握住她的手,用英語對她說:「你現在安全了。」

她們疏散到了特拉維夫,住在一套公寓裏。很安全。可她害怕單獨跟老太太在一起,必須得老人的女兒陪着。她害怕與老人的女兒「中斷聯繫」,就像在安全屋裏電話中斷那樣。老人的女兒不能總陪她們一起住。這位印度女子希望能再次單獨照料老人。她30來歲,離開了丈夫和孩子來以色列工作,希望掙錢寄回家裏。現在印度的親人們希望她立刻回家。可她才來工作了兩個月,什麼錢都沒掙到。家裏需要錢。她從心底里想繼續做這份工。我問她能想到的美好事物是什麼?她首先想到倆孩子。孩子和她和丈夫,一家人圍坐在桌子旁吃飯,在印度的家。她是一個有力量的女人。

在小組治療時,我們也是要求每個人聯想記憶中快樂的事物。一個女孩說在海灘散步。另一個想起跟貓躺在床上,撫摸貓的皮毛。很多人提到狗、貓等動物。很多人只想和所愛的人在一起。也想起了周末傍晚的一盤雞湯……種種美好的感覺,用身心去感覺它。

那麼,「EMDR和平」的培訓項目何時能恢復呢?

「一切都停頓了。由於戰爭,以色列人不能去東耶路撒冷。巴勒斯坦治療師們也不能來跟我們合作了。現在,我們和他們成了『敵人』。如果與我們合作,他們將被視為背叛,面臨來自自己人的威脅。

「歷經多次戰爭,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心裏都是創傷累累。「EMDR和平」的創辦者為這個項目付出了很多心血,成功從歐洲非政府組織獲得了資金。她們甚至計劃與加沙的國際紅十字會聯繫,爭取為加沙的心理治療師提供遠程培訓。

「一切都翻篇了……」

芭芭拉是一位我視若母親的老年人。她喜歡說:總是看見光。道別時她唱歌般地宣佈:「讓我告訴你一個有光的消息!我正在與一位退休生物學教授發展一段親密關係!」是的,這是光。

我回到了特拉維夫的海灘,坐在沙子上。我想起以色列的海灘。彩虹斑斕男女混雜的海灘、人和寵物的海灘、裸體海灘、宗教男女隔離的海灘。然後另一邊的景象:女人們包裹着肌膚和頭髮。男人們都是主宰。男人們為領地與圖騰血腥爭奪。那些人看起來那麼相似。他們才應該組成一個國家。

我的另一位治療師,也是一位音樂家。10月7日後的每個星期六晚上,她都召集我們在zoom上相聚。「讓我們看見光亮。讓我們看見光亮也抵達了人質。他們會感覺到的。試試看從心底告訴黑暗中的人質,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的,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懷抱結他,彈唱她自己作詞作曲的歌:

當心向內聚,傷口是明亮的

當黑夜向內聚,月亮是明亮的

星星之鐘從她的睡眠顯現時間

…………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美國之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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