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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傻錢多的中國無奇不有:優等生貴婦學校

貓老師

今年初春,方菲開始成為學校的名人。契機是她去成都見到了學霸貓,在社群分享了自己的收穫,每一條貼子都被加精。

在五星級酒店華爾道夫,她崇拜的,堪稱神話里的人物穿了一件夏姿·陳,粉色刺繡上衣,開一輛海藍色保時捷來接她。方菲轉了5000塊學費,又多加了555,迫切需要學霸貓指導人生正確的方向。車上,方菲坐姿端正,乖乖複製學校的口頭禪,「貓老師,我來做自我檢討了。」

自我檢討是社群成員們常做的事。穿了不美麗的瑜伽服和休閒外套,方菲會發帖譴責自己,「拿出錯題本,把犯錯的地方記下了。」還有一次,為了省幾百塊錢坐了經濟艙,她也發帖做了檢討。

兩人接着來到FireBird西餐廳,貓老師和她聊了三小時:第一,相信愛情,相信男人;第二,拋棄想成為英語老師的念頭,要像貴婦一樣,具體來說,不要做搞怪的表情,不要做消極的抱怨,坐姿也要優雅。每一句話方菲都認真聽,認為自己掌握了人生秘訣。

在貴婦學校,方菲一直是好學生。她24歲,表情卻像小孩一樣多。16歲出國到加拿大讀高中,之後到美國讀哲學,22歲畢業後,經歷了一段黑暗時光——申請研究生落選回國,發現哲學專業在國內並不吃香,考公她不接受,公司制的工作也受不了,只能依靠父母。到底要做什麼?怎麼活下去?她覺得自己心靈脆弱,對飢餓、睏倦和壓力有更高的敏感,像個異類。

回國後,方菲每天早上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刷這個社群。學霸貓說,我不是導師,我是一個學霸,我這道題做得很好,所以很多人來抄一抄我的答案。但在方菲看來,她就是自己的精神導師,學霸貓推薦的每一本書都會看,也模仿她的所有行為和偏好。

6000元一晚的法雲安縵,方菲和父母爭取了半年,讓他們支付4天3晚,殺了過去,為了體驗貓老師所說「看着漆黑的夜晚,湧上無盡的靈感」。貓老師還說,「不需要和男人有過多交流,男人要結婚,就會把房本甩到你面前,女人要做的是相信男人、等待男人」。方菲開始暢想,一個有過曖昧關係的加拿大同學會攢錢來中國找她。

●方菲在美國的大學裏的古樹。講述者供圖

她開始給對方發短訊,不回復就是「他在賺錢太忙」,回復了,方菲非常開心,「他好愛我」。貴婦學校的一切都在向她展示:這裏有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不隨波逐流,不朝九晚五,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你就會富足、快樂、美滿。

貓老師也會佈置作業:消費,消費了就能遇到好事。比如,昨天買了個包包,安慰自己這是「擴張」,今天就能遇到幸運的事了。今天買了一條一萬塊的裙子,明天就能穿着它,和清北生、海歸博士、企業高管出入高端飯局。理性和邏輯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直覺、靈感,路上遇到寫着「宇宙」兩個字的牌子,也會覺得是「奇蹟」。

更親密的學員叫俞麗穎「貓媽媽」。據資深學員觀察,大部分人入群之前,都是過得很聽話、循規蹈矩的做題家,靠個人努力獲得高分與正反饋。進入社會後,意識到這套機制失靈,她們帶着對現實的不甘與痛苦來到這裏。

置身社群,每個人都被鼓勵表達,貓媽媽會給每一條帖子點讚,無論你分享的是挑釁她的觀點、原生家庭的創傷、負債的經歷、享受性愛的宣言,甚至是當小三的快樂。這裏容納了各種各樣的異類,社會眼光、外界評價都消失了,讚揚、誇獎和鼓勵維繫着每一個人。

從小,方菲就是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人。語文課上,她站起來質問老師,憑什麼答案要這樣寫?老師把她領到辦公室說,有時候就是要戴着鐐銬跳舞。這句話她至今都不認同。但她同時又渴求被接納,被身邊人支持,至今記得六年級放學,大家相約去小賣部,她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後來通過學習,成績在班裏排名前三,老師讓她做團支書,她發現了「學霸」可以擁有權力。

在成都見過學霸貓後,方菲擁有了一直追逐的中心感。通過熟悉的好學生模式,她被看見,被信任,被更多成員點讚,還得名「退學部主任」——她會用一種戲謔的語氣,正話反說,「千萬不要學貴婦氪金,一旦學了,可就住不了便宜的酒店,待不住拉垮的地方了,趕緊退學吧。」越這樣說,認可貴婦學的人越多,名為退學,實則勸學,連貓老師都叫她「方主任」。

群里流行「抄作業」,貓老師發一個瑜伽動作、一個時裝品牌,方菲都會抄。模仿她很擅長,揣測到別人需要什麼,滿足別人的需求,是方菲一直以來的生存方式。她還會暗自比較成員間的忠誠度。對那些沒看過貓老師推薦的書,沒買線上課的人,她覺得匪夷所思,「加個群你都不好好學習?」

但是今年5月,方菲突然退出了社群。

優等生

那陣子,「掏學」遊戲正在社群里流行。學霸貓宣稱自己就是某些人的財富,被她點到的人,要乖乖掏錢,給她轉賬。有人曬出和她的聊天記錄:轉131.4元,學霸貓說不夠,翻倍。結果那人轉了1314,還說「貓媽媽你好神,我微信正好有差不多數目的錢。」

「掏學」發明後,方菲也以此為模版去「掏」別人,的確成功了。向她請教愛情問題,她宣稱需要收費,有人轉了666。取有生命寓意的英文名,一個名字500,有兩個人付了費。5月的一天,她乾脆「掏」到了貓老師身上,方菲給她發消息,「每個月給我3萬,讓我做嘉賓。」

嘉賓是指作業抄得比方菲還要好的人。在貴婦學校金字塔體系里,花999元進入社群是第一步,貫徹實踐貴婦學且成為活躍用戶是第二步。活躍學員約有100人,其中只有六七位會被貓老師選中,授予「嘉賓」席位,成為所有學員矚目的明星。

這裏所有的設計都契合了做題的心理。從省重點高中考上985的學員娜娜總結,學霸貓展示的是一套「標準答案」,學員們反覆用身邊的小事去「套」標準答案,「如果沒套好,那就是自己沒想通。」

每天,一些帖子被挑選成為精華貼,學員會被「加精」的心態支配,不自覺地希望得到肯定,甚至討好她。遇到一部電影,娜娜會判斷哪句台詞符合學霸貓的價值觀,「發了應該會給我加精」。如果沒被加精,她會反覆琢磨自己哪裏做錯了,如同做題時揣摩出題人的意圖。

「你有時候會分不清楚,是認同她的想法還是想得到她的肯定。」娜娜如今才開始反思,為什麼做題家會更容易被吸引,「這裏被玩出了一種獎勵一樣的感覺,我們會按照被她加精的話術、格式來調整發帖,以此來獲得認可。」

●社群成員發帖。講述者供圖

嘉賓是對學員的終極獎賞。在上海郊區擁有一座城堡一樣房子的嘉賓,每發一張照片,都會迎來學員瘋狂的點讚。

也會和貓老師更為親密。一位嘉賓曾被喊到成都太古里,領略奢侈品的魅力。貓老師帶她試衣服、包包,把一層奢侈品店幾乎逛遍,直到商場關門,最後感覺「跟逛超市一樣」。這位嘉賓家境普通,一直不敢花錢,那天她真的說服自己,不要太苛刻,自己的積蓄已經可以買奢侈品了。過了幾天,她重回商場,一連花了10萬。這是一個「嘉賓」的最高禮遇,由學霸貓親手指導,完成最終的修煉。

方菲用了三年時間,從邊緣人物成為了優等生,覺得是時候去爭取嘉賓席位了。她沒想到,微信發出去後,收到了預期之外的回覆——「你這個人不行。」這句話令方菲感到自尊心受辱,爭執之後,她刪除了對方微信好友。

那天的事情在方菲的回憶中事無巨細。刪除後,學霸貓發送好友申請過來,留言,「上帝給了你一盒巧克力,你說不夠,要十盒。」方菲認為在指責她的貪心,氣不過,又把微信加回來說,「你已經擁有的夠多了,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感激我們。」

「怎樣都好。」學霸貓回復,「小屁孩,真可愛,原諒你了。」

方菲被這句話徹底激怒。從小到大,她一直脆弱而敏感,父母理解不了,提供包容的方式是給錢,送她出國,讀燒錢的哲學專業。今年1月,她連續住了三家豪華酒店,開始負債。借遍了「拿去花」這樣的消費貸,買DVF連衣裙、買高跟鞋,到5月份,一共欠下四五萬。一開始不敢跟父母坦白,後來頂不住了,沒想到父母很痛快地償還了網貸。

從父母那裏,她感覺到愛是包容。「學霸貓只有傲慢,完全看不到我」,方菲說,那是一次巨大的清醒,之前面授經驗,加精,「那些認可原來都是假的」。怒火綿延一天後,她決定退出社群。

第二天又後悔了,想說一些諸如「退學部主任終於退學了」瀟灑的話,在社群里做一個體面的告別,但掃碼、登錄都失敗了,方菲得到提示,「您的帳號已到期」。

泡泡魔法

就在方菲退群前後,「霍格沃茨凡學貴婦分校」經歷了一波退出潮。開始有成員指責「抄作業的人都是烏合之眾」,一個嘉賓要染粉頭髮,就有一堆成員效仿。8月底,在其中觀察了半年的前成員Jess發了一期播客,指出學霸貓社群是一個近似「邪教」的封閉系統——「清理」自己的批判性思維,達到對學霸貓的崇拜和依戀。

「活在學霸貓創造的泡泡里,忽視了真實的關係。」這是許多成員共同的感受。學霸貓愛用「泡泡」這個詞,意思是你我都是虛幻的,一切都是遊戲,一切都是魔法,奇蹟總會出現。

即便是離開了社群,方菲仍努力維持着貴婦「泡泡」。上瑜伽課,到商場逛街,不外出的時候,就在房間裏躺着。她感受到「泡泡」的魔法是在6000元一晚的酒店,聽到杭州靈隱寺邊古村落里安靜的流水聲,用2萬一個的抽水馬桶,花2000塊做一次SPA,覺得自己真正懂得了學霸貓說的,「五星級酒店的空氣都是活的」。

回到家裏,迎接她的是嗆鼻的油煙味。抽油煙機壞了,父母一直拖着不修理,每次炒菜,味道都從廚房瀰漫到客廳,又溜進臥室。方菲走出臥室要戴上護髮的頭套,否則這個味道一進來,「泡泡就破了」。

「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是泡泡魔法的四句咒語,也是它的外層保護殼。面對總是要求加班的上司、佈置額外的任務、毫不留情的批評……每天睡前和起床時,都可以在心裏默念咒語,以代替「我想辭職,我很累,我能力不行」的真實想法,暗示自己是最好的。

現實的一切痛苦都被隔絕在咒語之外。上海疫情期間,有人留言說「非常難過」,問平時看社會新聞會怎麼處理自己的情緒?學霸貓回覆:「這種能量混濁的東西,看它們幹什麼?」即便社群內部有反對的聲音,學霸貓也會在底下評論:謝謝你,我愛你。只要不斷重複咒語,不要思考,就會「被宇宙的愛浸潤」。

今年9月,質疑的聲音開始走出社群,曾經的成員開始發播客、寫很長的博文,去反思學霸貓的邏輯。成員安蕾意識到不對勁,是一個更有錢的人告訴她,真正的貴婦去愛馬仕,不會買包,而會買一個垃圾桶。

「而學霸貓的消費是非常精打細算的。」安蕾說,一個群成員用信用卡刷了一隻30萬的表,學霸貓承諾她一年升組長,兩年升總監,三年CEO。但沒多久,這個群友被公司裁員了——安蕾意識到,這才是現實的劇本。

她形容自己脫離社群時的情緒,就像愛上了一個渣男,「心裏面生氣,也難過」。加入社群時,從頂尖大學畢業的安蕾剛從上一份工作裸辭,公司看上去光鮮,實則就是每天和領導匯報芝麻小事,今天數據漲了,明天數據跌了,她覺得自己像一顆螺絲釘,失去了意義感。

生活到底要怎麼過?人生的價值到底在哪裏?裸辭後,她每天都拷問自己,就這樣打一輩子工?買一套60平的房子,背30年的貸?

她不想被捆在這樣的生活里,「我要過一種自由的、不為金錢發愁的生活」。這樣的例子身邊就有,一個家學淵源的同學,本科時就做了一個公益組織,至今10年,逐漸做成了領域內最有影響力的;還有一個同學,畢業去了大公司的公關部,經常採訪國際名人。安蕾相信,「身心靈」承諾了這樣的願景,「只有一直提高自己的頻率,才能過上和這些人一樣的生活」。

疫情開始的那年,「身心靈」概念在國內一線城市的白領中流行開來,指向當代人的精神危機。早在1980年代的日本,競爭和生產效率至上主義的壓榨下,職場年輕人希望得到喘息和心靈寬慰、抒發無可名狀的失落感,就爭相參加心靈類培訓課程,「他們既是企業的戰士,又是競爭社會的犧牲品」,齋藤茂男在《飽食窮民》中提到。

而在矽谷,比特幣泡沫的破裂,技術抵制的潮流,全球經濟的下行讓科技行業的人員開始將冥想、療愈當作心靈健身房。方菲在加拿大讀書時,因為身材焦慮,患上暴食症,大一就開始接觸靈修。大三被前男友求婚又反悔,得了抑鬱症,也是依靠靈修,走過最黑暗的時光。她相信學霸貓,因為這裏實踐的也是一套格格不入的東西。

學霸貓搞過一個「行為實驗」,一個裸辭的女孩被設置成嘉賓,每天貼出自己的二維碼,用成員的打賞住五星級酒店,支撐起自己的生活,打破了許多人對「努力才能養活自己」的傳統認知。「很難解釋為什麼一個這麼所謂普通的人,可以有這樣大的奇遇。」方菲說。

《財新》雜誌一篇文章指出,在努力不一定能成功的當下,「身心靈」的概念被用以「安撫失敗」。具體到學霸貓,有人覺得是「身心靈」的流行玩法,也有人覺得是打着「身心靈」的名頭做生意,各執一詞。

還留在社群內部的人看來,那些退出的成員,只是沒有貫徹實踐貴婦學,或走入了誤區的「差生」。但無論哪一派,一個幾乎所有群成員都不否認的觀點是,泡泡魔法之所以能形成共識,是因為糟糕的大環境下,它為個體提供了心靈的避風港。

一個社畜的畢業宣言

學霸貓星球,再見!

現在,是我畢業的時候了。

我不再尋求媽媽的認同,也知道自己是個很棒的人了。我不再用奢華的體驗,昂貴的裙子,高跟的鞋子,來為我的生活,營造另一種想像了。不用了。我的生活,現在就挺好的,而且我相信它會更好。我不再要求自己是一棵大樹了,我開始接受自己的生長狀態這件事

凌晨2點,距離到期還有一兩周的時間,王詩予在社群發了一篇幾千字的告別留言。她是一個消費觀克制的上班族,有時要把廣告圖改成不同的尺寸,她覺得沒有自我價值感。學霸貓對很多類似的人都開過刀,讓她們辭職,每天吃吃喝喝,改造消費心理,但王詩予的選擇不同——她成為了一名更高級的「社畜」。

繪畫是她熱愛的,也希望從事創作。但過往的經歷告訴她,追尋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可能會活得很苦逼。小時候,有段時間家裏生意不好,飯桌上經常出現便宜的白菜葉。那種生活給她劃了一個等式:過熱愛的生活=創業=風險=生存危機。因此,她覺得要換取物質的安穩舒適,就要犧牲對喜歡事物的追尋。她很難想像沒有工作的日子。

後來她知道一個詞叫生存焦慮。早晨醒來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能否再晚一點,再拖延一點,下班之後,又感覺疲憊。由於長期伏案,頸椎會在半夜痛醒,後來她去健身,才緩解很多。但大部分時候,她都認真工作。

「對當下的生活狀態無力解脫的痛苦,是彌散性的,一種不安的感覺。」王詩予形容。從小到大,她時常有這種感覺。高中考了很好的成績,排名年級前十幾,但父親逢人便說,「她的水平中等偏上一點,不會太好,也不會太差」。她覺得自己應該更好,上班之後,總擔心上司的負面評價會影響到薪水,儘管上司對她沒有多少負面評價。

被學霸貓吸引的瞬間,是聽一期播客,學霸貓分享了一個遊戲,主角一直在黑暗中挖礦,「為什麼一直挖礦,不換一個頻道呢?」

加入社群2年,她嘗試過很多東西,性感的裝扮、愛馬仕、高檔酒店……走進DVF店面,穿上裏面的裙子,意識到自己也可以去試,可以對它們進行選擇,她更在乎的是這種感受。那是去年5月,她試了好多件,最後買了兩件「校服」,花了一萬五。

裙子對她來說,是為自己的支出負責、獨立消費的象徵。有一次覺得季節合適,她把裙子拿出來穿上,一見到領導,就感覺到對方的眼神在她身上,從上往下,又從下往上看了一遍。她承認,有一點暗喜。領導也有一條DVF,「她肯定很意外,你也買這個?哪來的?怎麼買的?」

一個月後她去看了20萬月租,400平,帶陽台泳池的房子。朋友看她的照片,說她一看就是剛看完豪宅出來的,淡定,自然。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有「配得感」。這些體驗都讓她獲得了一種平等感,不再把自己定格在打工人的位置,慢慢地對權威脫敏。但當時,她也在尋求另一種權威的認可——學霸貓。

王詩予也是社群活躍用戶之一。工作賦予了她不錯的消費能力,但她會習慣性認為攢錢更重要,而克制自己的消費。另一位成員也分享過「壓抑自我」的體會,她拼命工作,剛畢業就在抽屜里備止痛片,就着咖啡喝,接觸「身心靈」後才發現,自己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信號。

王詩予所在的城市有學霸貓群友會,她們曬出在酒店喝下午茶,登山、找草地野餐、參加服裝品牌邀請的日常。從才華到消費的各個方面,王詩予都覺得這群人給她一種想像中的特別感,她想加入,但「看起來還挺吃力的」——那種自卑僅僅是復刻了工作和生活中同樣的痛苦——因為我還不夠好,因為無法承擔風險,所以我不能追求自己喜歡和感興趣的東西。

她意識到,這種生活方式並不是可以長期實踐的。將近大半年的時間,她慢慢淡出社群,到期後決定不再續費。如今,她開始承擔管理工作了,還是會時不時加班,還是厭倦被束縛,唯一變了的可能是開始接受工作本身。和同事產生了矛盾,她意識到用「泡泡魔法」去除負面情緒,是強行用積極的情緒去替代憤怒、傷心和焦慮,迴避自己的負面情緒。

她加入了另一個社群,在那裏見識到比「貴婦學」更多樣的文化。那條DVF的裙子她還是很喜歡,只是自己沒有多少打理它的時間。

如同剝離母體

「不願意承認自己花了投入了很多時間的組織是騙局,清醒太痛苦了。」退出後的一天,前成員李小季在朋友圈分享自己閱讀《Manhattan Cult Story(曼哈頓邪教故事)》的感受:一位「身心靈」導師,建立了一個社群,讓數百名受過良好教育,精明而富裕的紐約人成為狂熱追隨者,承受了詐騙、精神虐待、強迫勞動等等,社群也叫「學校」。許多退出學霸貓社群的人都在這本書中找到慰藉。

李小季最難忘的,是貴婦社群的氛圍——信任,友愛,成員們互相借錢,親昵地喊貓媽媽,「就像嬰兒在媽媽的子宮裏。」現實生活中,她被媽媽家的親戚牢牢綁架,是學霸貓教會她,將關注點聚焦在自己身上。

李小季的媽媽有6個兄弟姐妹,她被6個親戚撫養長大。長大後,每個親戚都希望她有所回饋,比如幫二姨買東西、給小姨的女兒輔導作業。去年有一次,她試圖擺脫這些控制,但馬上被指責,被打壓,心理諮詢師說她「背後有很多線,像提線木偶」。那一次衝突後,她投入了貓媽媽的懷抱。

成員分享原生家庭的創傷時,學霸貓會教她們清理和父母的關係。李小季這樣理解退出社群的人:每個人在迷茫的時刻,有這樣的環境,讓你回到母親的子宮裏那樣舒服,有人支持你了,沒有那麼多評價了,你起碼就不那麼去苛刻自己了,「在那樣一種抱持裏面,你開始會有新意了,時間長了,你也會質疑它哪個地方是不對的,慢慢你就脫落了。」

把泡泡戳破,意味着從魔法裏面醒過來,看到其實很渺小的自己。退出後,方菲去父母推薦的證券公司上班,尚未入職,晚上12點接到了領導一通電話,她覺得對方超出了正常界限,放棄了工作。去杭州一家教培機構做英語老師,幹了不到一個月,又跑了。學生一節課交300元,老師分到手只有80元,她覺得壓榨。領導回覆說,人都是為自己賺錢。

她想起在五星級酒店做SPA,一位中年女性按摩師說自己只有3000元底薪和很少的提成,意識自己的工作也在把人當作機器,憤而離職。

●方菲的大學教材首頁,印着馬丁路德金關於教育的定義。講述者供圖

世俗生活回來了。她不再穿真絲裙和高跟鞋,開始穿帽衫、牛仔褲和平底鞋。但仍在貴婦社群里的朋友一句話,「你現在就像個學生妹一樣,你應該接受你本來貴婦的樣子」——多麼熟悉的腔調,讓方菲又陷入現實和幻覺的拉扯之中。「像一場巨大的分手」,她常常反問自己,「我離開貓老師是不是錯的?我質疑她到底是不是錯的?」

10月份,朋友提供了一個杭州亞殘會英文播報的兼職,早上6點半,坐在冰冷的場館裏工作,方菲開始想,「學霸貓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會不會說,你看你現在過得多麼慘,你還這麼憤怒,你還不相信貴婦學?」

一個領導寫反了數字,讓她重新再播報一遍,她照做,又被另一個領導批評。「我是不是不應該來這種土不啦嘰的地方,不應該住組委會安排的200塊一晚的酒店,而是應該去住旁邊的萬麗?」她不可抑制地產生這樣的念頭。

只有負債賬單能讓她清醒。催債電話不敢接,短訊又發到了手機上。之前,她以為是「泡泡魔法」讓她住上了6000元一晚的酒店,錢真的從天上掉下來了。她繼續找父母要錢,買一個LV包,父母不給,她憤怒於父母不明白貓老師所說「包是用來裝財富的」。現在,她才意識到,所謂的貴婦生活背後,是父母承擔了所有的費用。還完網貸,她和父母坦白,住五星級酒店,買奢侈品,是因為膨脹的虛榮心,而不是真正喜歡。父母只說,「過去事就過去了。」想到這裏,她開始流淚。

許多成員分享了離開「貓媽媽」的艱難。安蕾退出後,有小半年時間,仍在這一套邏輯里,開車有一些摩擦,仍舊會覺得「這是我今天能量不對,宇宙爸爸在提醒我」。退出社群如同剝離母體,也意味着更深的痛苦。一位前成員裸辭後,用在五星級酒店慶祝生日的方式告訴自己「不要認真,不要努力」,結果在新工作中受挫。脫離之後,很多人要不斷地和周圍人聊天,才能調整預期偏差,感覺到自己「真的活着」。

新周刊文章《加入靈修後,他們從裸辭到負債百萬》發表後,面對公眾質疑,學霸貓公開回復,「能為大家貢獻一點娛樂和談資,茶餘飯後,博君一笑,是我小貓的榮幸。大家開心就好。」也有成員宣稱「我更愛這個女人了」,細數自己入群的收穫。半個月後,貴婦學校的價格提高了3倍,成員仍舊3000多人。

看她仍舊過那麼好的生活,方菲心裏難受。退群後大約第3個月,她好不容易才克服了自己的「心魔」,開始嘗試做英語老師。從杭州教培機構離開後,有幾個學生認同她的教學方式,繼續跟着她學。曾經,學霸貓否定過這個職業,但方菲開始感受到快樂,察覺到學生需要什麼,用自己的方法教授,看見他們的進步,似乎正是自己追求的意義感。

「曾經認同的、支持的,突然有那麼一天,發現不再合適,你需要把過往都捋清,等着這場陣痛過去,才能繼續往前走。」她覺得自己才走出第一步,也怕那個幽靈再次回來。

她給學霸貓發微信,要求退回去成都當面取經的錢。「現在想想,你對我說的是什麼狗屁東西」,作為曾經優等生,她覺得這是自己的回擊。「你不懂愛,不懂錢,只是個被寵壞了的人……」她發了好多條,試圖戳破對方高傲的面具。兩個小時後,學霸貓把她拉黑了。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極晝工作室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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