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40歲的DingWang被帶到被告席上時，庭下坐着15個旁聽者。
他向其中一名女子招了招手，後者面上難掩焦慮，但依然揮手以示回應。
Ding Wang是在位於墨爾本格倫艾利斯區（GlenIris）的家裏被抓獲的。10月25日，在澳大利亞各地擁有12家門店的長江換匯（Changjiang CurrencyExchange）因涉嫌在過去三年洗錢近2.29億澳元等罪名被澳大利亞聯邦警察局搜查。
最終七人被逮捕，包括四男三女，年齡約在33歲至40歲之間，其中四人為中國公民，三人為已獲得澳大利亞國籍的華人。
另有一名男子涉嫌一起金額高達1.6億澳元的跨國投資詐騙，同一時間在悉尼被捕。
《澳大利亞金融評論報》披露，Ding Wang曾是澳大利亞四大銀行之一澳新銀行（ANZ Bank）的僱員。
據該銀行內部消息人士證實，其於2016年左右離職。「他現在很脆弱，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拘留，我們正在商量未來兩周內為他申請保釋。」
10月26日，Ding Wang的辯護律師瑞希·納斯瓦尼（Rishi Nathwani）在墨爾本地方法院開庭後表示。
作為澳大利亞最大的華人換匯公司，長江換匯在過去三年內營業額超過100億澳元，因此引起警方的注意。
經過14個月的調查後，警方破獲了這起澳大利亞歷史上最大、最複雜的洗錢案。從警方公佈的抓捕視頻中可以看到，幾位犯罪嫌疑人的奢靡生活讓人咋舌。
澳大利亞警方帶走一名住在墨爾本格倫艾利斯區的男子，該區緊鄰市中心，居住着大量中國留學生。
但對於正在使用和曾使用過長江換匯的「散戶」來說，這無疑是難熬的一周，他們中有人被迫接受調查，有人陷入錢款未到賬卻投訴無門的窘境。
歷時14個月的調查行動
10月25日發起的突襲行動中，240多名聯邦警察與92名專家成員對長江換匯在墨爾本、悉尼、布里斯班、阿德萊德和珀斯的辦公室及成員住所執行了20次搜查令，共有價值5000多萬澳元的豪車和財產被查獲，超過700萬澳元的銀行賬戶被凍結，營業執照被吊銷。
搜查格倫艾利斯的豪宅時，警方查獲一塊價值不菲的勞力士表。
「我們認定他們在澳大利亞最奢侈的餐廳用餐，喝着價值數萬澳元的葡萄酒和清酒，坐着私人飛機旅行，開着價值40多萬澳元的豪車，住着價值1000多萬澳元的豪宅，過着奢侈的生活。」負責本次行動的聯邦警察東部司令部助理警務署長斯蒂芬·達梅托（StephenDametto）的這句話，或許會讓許多使用過長江換匯的人「破防」。
根據澳媒的報道可以發現，這不是一次突然的行動。
澳大利亞警方第一次關注到長江換匯是在新冠疫情期間，彼時疫情嚴重的墨爾本經歷了累積全球最長的262天封城，整個市中心都是一片死寂，前往長江換匯的客人卻絡繹不絕。
「那時候許多中國留學生都回國了，也沒有遊客來，哪裏來的人呢？」達梅托說，不但墨爾本，長江換匯在悉尼也新開了分店。「這只是一種直覺，感覺很不對勁，沒有任何一家公司會在那時擴張業務，我們決定深入調查這件事。」
警方公佈的視頻顯示，他們對多名男性嫌疑人進行了長期監視，並在街頭拍攝到了大量影像資料。在此期間，警方還出動五名法務會計和臥底，對長江換匯的銀行對賬單、納稅記錄、身份證件和其他財務記錄進行了系統梳理，甚至還在調查中使用了貨幣嗅探犬。
澳大利亞警方對多名男性嫌疑人進行監視，並在街頭拍攝到大量影像。
這一調查就是14個月，警方專門成立了「阿瓦洛斯-夜狼（Avarus-Nightwolf）」行動專案組，澳大利亞反洗錢行動中心、澳大利亞稅務局、澳大利亞邊境執法局、澳大利亞犯罪情報委員會都加入進來。
此次抓捕的7名涉案人員分別是Jing Zhu（35歲）、Ye Qu（35歲）、Ding Wang（40歲）、JinWang（33歲）、Jie Lu（28歲）、Fei Duan（37歲）和ZhuoChen（37歲）。這次行動中，聯邦警察還查獲了多輛豪車，其中包括一輛價值42萬澳元的梅賽德斯-邁巴赫GLS和一棟價值1000多萬澳元的位於北博文區（BalywnNorth）的豪宅。
澳大利亞警方查獲的梅賽德斯-邁巴赫GLS豪華轎車
澳大利亞聯邦警方將對長江換匯的犯罪集團組織結構提出指控。據悉，該公司在金融行業招募同夥，在2020年至2023年期間從犯罪所得和逃稅中獲取經濟利益。「長江換匯會從其進行的每筆交易中獲利，並向非法資金客戶收取比合法資金客戶更高的費用。」達梅托透露。
涉案人員中，37歲的華人男子ZhuoChen是在其位於墨爾本東部博文區（Balwyn）的家裏被警方單獨逮捕的。這是近些年興起的新貴華人區，獨棟別墅均價至少為200萬澳幣。該男子被警方指控利用長江換匯洗白了從一場國際投資騙局的受害者手中獲取的一億多澳元。若兩項「共謀處理犯罪所得」的罪名成立，他或將面臨終身監禁。
37歲的華人男子Zhuo Chen被單獨抓捕，被指控洗錢數千萬澳元
聯邦警察局公佈的調查細節顯示，最初是美國特勤局向聯邦警方網絡犯罪中心發出警報稱，數百萬的涉嫌詐騙資金正從美國轉移到澳大利亞的一個商業銀行賬戶，兩國警方因此聯合啟動「威克姆行動（OperationWickham）」。
警方表示，詐騙集團會通過WhatsApp等即時通信軟件或社交媒體聯繫受害者，後者大多在美國。建立信任後，騙子會鼓勵受害者將資金放入某個合法交易平台，例如MetaTrader。然後，騙子在後台操縱這些交易平台上顯示的數據，讓受害者誤以為獲得高額回報，實際上卻被騙走數百萬美元。長江換匯則會幫助騙子打造虛假的銀行賬戶和商業文書來轉移資金，從而達到洗錢的目的。
「該騙局的一個關鍵特徵是，詐騙集團有能力生產與合法交易平台兼容的專用軟件，以歪曲貨幣匯率的真實市場價值。」聯邦警察調查部指揮官凱特·費瑞（KateFerry）說。
一些中國留學生也成為受害人。該離岸集團會利用這些居住在澳大利亞的中國公民（主要持學生簽證），在澳大利亞證券和投資委員會註冊虛假的公司和交易許可證，然後設立一些虛假業務和銀行賬戶，通過長江換匯清洗這些詐騙資金，堪稱澳版《孤注一擲》。
「到目前為止，由聯邦警方領導的犯罪資產沒收工作組已經扣押了澳大利亞銀行賬戶中的2100多萬澳元，這些資金被懷疑是通過上述投資騙局所得。」費瑞表示。
澳大利亞警方上門逮捕多名嫌犯
過去的三個財政年中，長江換匯轉移了超過100億澳元的資金。雖然這些資金大部分來自合法客戶，聯邦警察局依然指控長江換匯逃避合理匯款和其他收入的納稅義務，使聯邦納稅人損失數百萬澳元。同時，該公司也將面臨反洗錢機構澳大利亞金融交易報告與分析中心（AUSTRAC）的處罰，該機構與聯邦警察合作進行了此次調查。
達梅托在一份聲明中說：「這次調查之所以如此複雜，是因為這個犯罪集團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活動的，他們在全國各地都有體面的店面，多年來一直在建立自己的企業，是一個高度複雜、精密的洗錢組織，而不像其他洗錢組織那樣在暗處活動。」
華人散戶迎來「地震」
長江換匯被查封的前一天，在新南威爾斯州首府悉尼讀書的中國留學生Chris剛剛在此完成一筆價值1萬澳元的轉匯業務，但這筆錢仍未到賬。
「單筆交易10萬人民幣以上的換匯金額，可享用VIP匯率，每筆手續費是5澳元，10萬人民幣以下的匯率會高一些，每筆手續費是18澳元。」Chris告訴《鳳凰周刊》。
這是Chris第二次使用長江換匯，第一次是去年來澳大利亞留學前，當時轉了20萬元人民幣。在他的印象中，其他銀行需要二到三個工作日才能匯到錢，長江換匯卻能做到實時到賬。
「現在它們被查封了，很怕我的錢追不回來。」Chris沮喪地說，他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去當地警署報了警，警方未做筆錄，而是建議他去諮詢新南威爾斯州公平交易廳（NSWFairTrading），可公平交易廳乃至澳大利亞反洗錢行動中心的熱線一直處於忙線中。他又打給匯款銀行進行溝通，被告知需要約6-8周時間對這筆業務進行調查處理，但並不一定保證能追討回來。
而在社交媒體上，還有一位自稱剛換完匯的網友未收到錢，其聲稱有7萬澳元之多。
事發次日的10月26日，記者路過位於墨爾本最大華人區博士山（BoxHill）的一家長江換匯時，發現該門店已經關門。雖然該公司官網仍可登錄，但「外匯交易提醒」卻停留在10月24日。不過，用谷歌搜索「長江換匯」，其投放的各種廣告依然排在前列。
10月26日，墨爾本最大華人區博士山的一家長江換匯網點。攝影：馮禕
據其官網介紹，長江換匯成立於2012年，擁有8000萬澳元資金池「實時出款」，是一家主要面向華人的換匯和匯款公司，並多次強調其是「澳大利亞聯邦政府批准的合法經營換匯公司」，擁有澳大利亞金融交易報告與分析中心的金融註冊號。該公司在澳大利亞共有12家門店，其中新南威爾斯州5家，維多利亞州3家，昆士蘭州2家，南澳大利亞州和西澳大利亞州各1家，其規模確實稱得上是「澳大利亞華人第一換匯品牌」，甚至不乏新西蘭等其他國家的客戶。
旅澳華人Jessie第一次知道長江換匯，是在博士山的大街上，那時該公司的廣告隨處可見，即便打開當地視頻網站，也能看到長江換匯的廣告。「廣告上有好幾家華人會計師、理財顧問的背書和推薦，而且能做到30秒的長廣告，證明它資金雄厚。能開這麼多分店，也證明它是靠譜的。」
因此，當Jessie決定在墨爾本買房時，想到用長江換匯把國內的錢「倒騰」到澳大利亞。
她先去店面拿了張名片，添加了工作人員的微信，然後填寫了一張類似於收據的單子，上面寫有當日匯率、轉賬金額。「按照他們的要求，我把人民幣匯到廣東的一個賬戶里，當天就匯入到我在澳大利亞的銀行卡里。」Jessie說，雖然長江換匯的匯率比普通銀行略高，但所有交易都是在線上完成的，既方便又快捷。她通過這樣的方式先後轉出800多萬人民幣。
「長江換匯被查處後，我很擔心警察會找過來，我正在想辦法證明之前的轉賬都是合法收入和資產。」Jessie說。不過，對於自己的行為是否違反中國「每年每人只能通過中國銀行兌換五萬美元等值的外匯」等外匯管理政策，Jessie表示自己並不清楚。
澳大利亞警方在悉尼的長江換匯門店進行搜查
和Jessie有着同樣擔憂的人不在少數。「我用過長江換匯，會不會被要求配合調查」、「開公司的散戶會不會被凍結資金」等討論充斥各類社交平台。
Michelle（化名）在澳大利亞任反洗錢專員，她告訴《鳳凰周刊》，在接受長江換匯服務的過程中，客戶往往被要求將人民幣打入一個中國的個人賬戶，而這筆資金並沒有出境，這種行為就涉嫌違反澳大利亞的法律法規。「其實你並不知道這筆個人資金的來源是否合法，也不知道收到外幣的過程中是否使用了合法途徑。」Michelle說。
澳大利亞AHL法律首席律師DanielShen告訴《鳳凰周刊》，判斷是否洗錢主要看兩個方面：一是資金來源是否合法，二是資金所有者是否已在賺取這筆錢的國家依法納稅。
「如果有顧客對自己的資金有疑問，可以提前準備好有關資金來源、轉匯手續等證據。」DanielShen說，目前受影響最大的是那些還未完成交易的顧客，因為聯邦警察對長江換匯正在進行取證，要追回資金會比較耗時且困難，這些資產或會凍結到警方調查結束、法庭程序結束為止。他也提醒在澳華人，無論此前是否使用過類似的換匯公司，在換匯前都必須了解洗錢的定義和常識。
餘波未平，各方極力撇清關係
澳大利亞《每日電訊報》記者旁聽了10月26日的首次開庭，據他說，其中名叫Fei Duan的37歲男性和名叫JinWang的33歲女性英語非常有限，法庭為他們找了一名中文翻譯。
他還透露，FeiDuan受審時，一名坐在公眾旁聽席前排的老婦人一直捂臉哭泣。「辯方律師甚至要求警方準備一份簡明的犯罪摘要，他揶揄說，現在收到的實在太長了，像中篇小說。」
在墨爾本基尤區（Kew）被捕的Jing Zhu和YeQu是一對夫婦，同為35歲，育有兩名年幼的孩子。兩人一同出庭，目前仍被拘押。28歲的JieLu有一個僅21個月大的寶寶，墨爾本地方法院的法官史蒂文·羅利（StevenRaleigh）允許其在收押期間與母親定期通話，以確認孩子的狀況。記者了解到，她正在申請11月2日的保釋。本案的預審將於2024年3月13日再度在墨爾本地方法院進行。
嫌疑人們花費20萬澳元購買的、以便事情敗露後逃離的假護照也沒有派上用場，而是成為了呈堂證供。澳大利亞邊境部隊南部海事和執法指揮官克林頓·西姆斯（ClintonSims）表示：「參與嚴重犯罪活動的外國公民會被重新評估其簽證狀態，或被考慮取消簽證並驅逐出澳大利亞。」
而長江換匯事件的餘波，也未因嫌疑人的落網而告一段落。
因嫌疑人DingWang曾是澳新銀行的僱員，近日，澳大利亞主要銀行的員工正陸續接受調查，以查明他們是否與此次的長江換匯洗錢案有關。
其中，澳新銀行和澳洲聯邦銀行（CBA）表示正在調查中；西太平洋銀行（Westpac）則表示，該銀行沒有員工參與此事。澳洲國民銀行（NAB）表示，他們對任何犯罪活動都是零容忍的。該銀行不但分享閉路電視錄像，還借調了一名員工專門與警察對接工作，並在抓捕嫌疑人時「出了力」。
澳大利亞警方在全國多地展開突襲行動，並對外公佈了行動視頻
事發後，長江集團旗下的交易服務商浦華證券（ProsperoMarkets）疑似也出事了。有網友爆料稱，浦華證券的微信群正在被解散，且「不讓出金了」，工作人員對此的解釋是：「我們正在聯繫相關銀行解凍這些賬戶，因此自2023年10月25日起，我們無法處理客戶在這些賬戶上的存款和取款以及其他必要的交易。」
據了解，成立於2019年的浦華金融平台持有澳大利亞和聖文森特外匯牌照。但澳大利亞牌照無法接待中國客戶，因此大部分中國客戶只能到離岸的聖文森特開戶，這部分客戶也就無法通過澳大利亞證券投資委員會進行維權。
更頭疼的人當數澳大利亞前移民部部長格雷·哈德格里夫（Gary Hardgrave）。他曾是霍華德政府時期的內閣成員。
2022年1月，長江換匯在其YouTube頻道上發佈一則視頻，稱「格雷·哈德格里夫正式加入長江換匯」，任該公司的「移民資金安全部負責人」。視頻中，哈德格里夫表示，「許多人在移民時面臨的最大問題之一就是跨國資金轉移是否安全可靠，如果轉賬不安全，就會出現資金風險問題，這可能會導致您的移民資金和投資款的丟失……因此使用長江換匯這樣可靠成熟的公司就變得非常重要，2022年我將加入長江換匯董事會，從而進一步監督和完善其高水平風險管理流程」。在其領英檔案中，「長江換匯總監」一職依然掛在上面。
2022年1月，澳大利亞前移民部部長哈德格里夫為長江換匯做宣傳。來源：Youtube
事發後，哈德格里夫稱自己只是受聘幫助宣傳該公司的業務，那段視頻也是付費合同中的一部分，自己並不參與公司的日常運營，對於該公司出事倍感「震驚和欺騙」。好在聯邦警察東部司令部助理警務署長回應說，「哈德格里夫先生無需參與調查」。
而在長江換匯出事後不久，其他外匯公司在社交平台上悄然打起廣告：「本公司業務實力強，能提供多種貨幣兌換服務」「Trustpilot評分4.3，有專業防欺詐和信息安全團隊」「中間市場匯率，沒有潛在的賺匯率差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