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雷時間晚上9點,喬看秀一天的工作仍沒有結束,但他需要回酒店與1萬公里外在中國的公司總部開線上例會,此時,總部的時間是早上10點。
蒙特雷,墨西哥東北部新萊昂州首府,是墨西哥的第三大城市、全國第二大工業基地。由中國企業華立集團、富通集團聯合墨西哥墨桑托斯家族共同投資創立的北美華富山工業園,便坐落於此。
北美華富山工業園董事長胡海在公開講話中表示:「2022年至今,我們園區、包括我所在的城市,幾乎是一地難求,中國企業爭相湧入,『搶(廠)房搶地』。」
今年5月,喬看秀所在的這家公司正式啟動墨西哥建廠項目,公司主營業務是電子產品代工,在幾年前也曾赴東南亞建設生產基地。
和喬看秀所在的公司共處同一工業園區的,也是兩家中方企業,分別做汽車配件和液壓密封。
美國達拉斯聯儲研究報告顯示,中國在墨西哥的直接投資份額在近幾年迅速上升,流入墨西哥的外商直接投資從2011年的3800萬美元,增長到2021年的3.86億美元,是墨西哥增長最快的外國投資來源國。
事實上,近兩年,無數中國自主品牌紛紛「下注」墨西哥,在當地佈局、建廠、生產與營銷,不少人認為,墨西哥大有替代東南亞之勢。
墨西哥,究竟憑什麼?
對墨外商直接投資額增長速度/圖源:Dallas
搶灘墨西哥
「中國人多了」,這是喬看秀在五年後重返墨西哥最為直觀的感受,無論是中墨航班上的中國乘客,還是墨西哥當地的公園或街區,總能碰到幾個中國人。
喬看秀介紹,此次公司赴墨建廠,是希望在墨西哥完成產能、產品和產線的搭建,整個過程涉及廠房選址建設、人員招聘、物流倉儲等環節。他的工作是上傳下達,對接各個流程。
際連集團創始人兼董事長——萬君,也感知到了中國企業出海墨西哥的熱情:「從2021年開始,諮詢出海墨西哥的企業數量明顯增多,每年會有幾百家企業前來諮詢,諮詢數量還在不斷上升。」
際連集團成立於2014年,為中國企業出海提供一站式綜合服務。隨着諮詢數量的增多,2021年,際連集團先後在墨西哥城設立了際連墨西哥諮詢公司,在新萊昂州蒙特雷成立了際連墨西哥工程公司。
萬君對鹽財經介紹,2014年至2020年間,每年可能只有幾十家中國企業前來諮詢墨西哥出海,此前更多的是貿易公司,這兩年則是製造業企業偏多。
鳥瞰北美華富山工業園
2022年,家居企業如顧家家居、敏華控股、愛麗家居等均決定在墨西哥投資建廠,麒盛科技早在一年前便啟動墨西哥製造中心。家電企業如三花控股、海信集團都已在墨西哥落戶。
相較於家居、家電企業,汽車領域企業出海更受關注。
今年3月,馬斯克正式宣佈,將斥資或超50億美元,在墨西哥新萊昂州蒙特雷市建設「全球最大電動汽車工廠」,面積會是特斯拉上海工廠的20倍,年產能最終達100萬輛。
特斯拉墨西哥新工廠渲染圖
特斯拉在去年傳出赴墨建廠的消息時,中國的供應商們就坐不住了。
去年5月,東山精密宣佈在墨西哥成立子公司;
去年7月,寧德時代傳出消息,將在墨西哥投資50億美元建廠,為特斯拉和福特供應電池;
東山精密、立中集團、藍思科技、銀輪股份等汽配企業也都宣佈了在墨西哥投資建廠。
不止零部件供應商,就連中國自主汽車品牌也盯上了墨西哥。
此前,北汽、江淮、奇瑞、名爵等中國汽車品牌就已在墨西哥當地佈局生產和銷售。
今年3月,長城汽車成立了墨西哥子公司,並相繼推出兩款新能源車。相關負責人向鹽財經記者表示,目前,長城已經啟動本地工廠的投資項目研究。
墨西哥時間9月30日-10月1日,長城汽車亮相墨西哥瓜達拉哈拉車展,旗下歐拉好貓(海外命名ORA 03)純電動車正式上市/圖源:長城汽車
今年9月,比亞迪執行副總裁、比亞迪美洲地區總裁李柯表示,公司將基於市場需求,考慮是否在墨西哥建設新工廠。
鹽財經記者從比亞迪相關負責人那裏了解到,目前,比亞迪已經在墨西哥建立了6家經銷商線下門店,預計到今年年底設立50家門店,業務佈局擴展至32個州。隨着門店建設和服務體系的進一步完善,比亞迪將繼續與墨西哥的合作夥伴緊密合作。
比亞迪在墨西哥城的門店BYD Perisur/圖源:比亞迪汽車
資本的流入,也在映照着墨西哥在製造業上的吸引力。美國達拉斯聯儲研究報告顯示,墨西哥製造業在2022年吸引了36%的外國直接投資,其中汽車製造業吸引了8%,汽車零部件吸引了4%。
去墨西哥,只為墨西哥?
作為拉丁美洲最大經濟體之一,墨西哥在產業轉移方面有一定的吸引力。
墨西哥擁有豐富的石油、天然氣、煤礦等自然資源,全國人口約1.31億,勞動適齡人口佔比59%,本國工業體系較為完整,門類齊全,石化、電力、礦業、冶金和製造業較發達。其中,汽車工業是墨最大的製造業部門,也是支柱產業之一。
作為世界貿易組織成員,墨西哥擁有覆蓋50餘國簽署了14項自由貿易協定,與33個國家和地區簽署了32項相互促進和保護投資協定,以及9項經濟互補自貿協定,在擴大出口、吸引外資、增加本地經濟活力等方面優勢突出。
然而,中企出海墨西哥,醉翁之意不單單在酒。
「大家去墨西哥的目的,並不在於墨西哥的本地市場,而是整個北美自由貿易區,美國需要什麼,墨西哥這邊就會有什麼,」出海全球化智庫EqualOcean的創始合伙人黃淵普解釋說,「就是用一個製造業基地輻射一個大市場。」
近幾年,美國增加了商品關稅。高額的關稅,迫使許多企業的產品在美國市場的成本上升。因此,出於成本考慮,這些企業則需尋找替代市場或轉移生產基地。
由於勞動力成本相對較低,地理位置較近,且在文化上具有相似性,許多國家也與中國有深厚的經貿關係,東南亞成為企業出海首選。
然而,2020年以來,美國又對諸如越南、泰國、馬來西亞等國進行了反傾銷與反補貼調查,其中,涉及木材、床墊、鋼材等多個領域。其中,針對越南的反傾銷稅率高達668.38%。
同時,在過去三年,由於運輸需求和供應能力的失衡,加之港口擁堵等問題頻發,海運費經歷了前所未有的上漲。
上海集裝箱運價指數在2022年2月達到4819,而在2020年2月為876。這一指數主要反映上海到國外港口的集裝箱運輸成本。
近十年上海集裝箱指數變化情況/圖源:Dallas
中國企業不得不再次面臨調整供應鏈和生產佈局的壓力。
與美國接壤的墨西哥,則成為中國企業進入美國市場的理想跳板——地理位置更近,運輸時間和運輸成本大幅度減少。
加上墨西哥是《美墨加三國協議》成員國,出口到美國、加拿大的產品都可以享有極低關稅。
《美墨加三國協議》,由美國、墨西哥、加拿大三國於2018年10月共同簽訂,是對1994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進行的更新和修訂,於2020年7月1日正式生效。
值得關注的是,《美墨加三國協議》中,對汽車和零件的地區價值內容的要求從62.5%提高到75%,這意味着,若車企想要在美墨加三國間享有稅收優惠,產品價值中至少有75%來自這三國。
此外,2021年初白宮發佈《美國供應鏈行政令》,推動「近岸外包」,即鼓勵美國企業將業務外包給地理位置、時區、語言相近的鄰國或鄰近地區。
為加快供應商將零部件和原材料從墨西哥新萊昂州運輸到美國德克薩斯州的速度,新萊昂州建立了特斯拉供應商專用的過境車道
2022年8月,美國《通脹削減法案》出台,提出每輛電動車減稅7500美元,但電池組裝、原材料採購、加工等必須在北美進行。
一系列要求和規定的出台,無不在敦促企業進一步向北美轉移產能。
「對於企業而言,最重要的是規避美國的高額關稅和潛在的地緣政治風險,」黃淵普補充說,「還有就是追隨大客戶過去,不然就要面對流失客戶的風險。大客戶,很多時候能夠影響一家企業的生死。」
一位業內人士就向鹽財經記者透露,某上市汽配企業選擇出海墨西哥的原因是,公司已經和特斯拉簽訂了相關協議,只有去墨西哥投資建廠,才能拿到後續的汽配訂單。
一個高成本的「組裝廠」
雖能規避掉高額關稅並降低運輸成本,但在墨西哥投資建廠的綜合成本,並不見得有優勢。
墨西哥雖有豐富的勞動力資源,但價格並不低廉。
墨西哥政府統計和勞工部門數據顯示,根據不同的製造業部門和技能水平,製造業工人的月工資通常在400—1000美元之間。
在中國和越南,這一數據分別是620—930美元和250—500美元。
由於墨西哥工作簽證辦理難度大,且員工外派成本高,喬看秀所在公司的建廠項目在落地執行方面主要依靠當地的施工團隊和人員,喬看秀所在的公司在墨項目中的中墨員工比例約為1:8。
「不誇張地說,一個中國人幹活抵得上三個墨西哥人,這兒的人也不太願意加班,給多少錢都不行,下班後,很難再聯繫上他們。」喬看秀告訴鹽財經記者。
電腦製造商聯想在墨西哥設有一家工廠,負責組裝售價高達100萬美元的伺服器/圖源:Lenovo
除了人工成本外,當地建廠所需的原材料費用也十分高昂。
萬君介紹,大部分的建材產品價格是國內的7—10倍,甚至二三十倍,為了節約建廠成本,他們會選擇從國內採購材料。
不僅僅是建造廠房的原材料,建廠投產後,生產所需的原材料也需要大量從國內購入。
「我們在國內有多家供應商可以選,目前原材料的採購主要還是來自國內,然後在本地完成組裝工作,」喬看秀補充說道,「這邊供應商不多,而且在資質、質量、交付穩定性上都還需要再評估。」
「中國企業普遍沒有把核心環節放過去,一般滿足各類規定中的最低標準,諸如本地產品生產比例、本地員工數量等。」黃淵普對鹽財經記者說。
由此可見,在墨建廠的中國企業在利用原產地優勢規避高額關稅的同時,仍高度依賴中國的供應鏈。
相較於在墨西哥工廠直接生產成品,更多是從中國進口原材料和半成品,進行再加工或組裝。黃淵普打了個比喻稱:「這就像別的地方的大閘蟹為了裝扮成陽澄湖大閘蟹,最後七天拿去陽澄湖泡下水一樣。」
產業鏈公司紛紛建廠墨西哥/來源:墨西哥汽車工業協會(AMIA),特斯拉官網,公司公告,華西證券研究所
也有受訪者透露,一些生產技術難度較低的產品,如普通家具,在墨西哥完成了全生產鏈的遷移。
某家居企業海外市場負責人向鹽財經記者透露,該企業的墨西哥工廠的總成本較越南工廠高出約15%。然而,這位負責人又補充道,「相較於變幻不定的高額關稅和在北美市場站穩腳跟而言,這些成本並沒有那麼重要」。
「新世界工廠」?難!
2023年前4個月,美墨兩國雙邊貿易總額達到了2630億美元,製造品貿易總額達到2,342億美元。墨西哥由此成為了美國最大貿易夥伴,這導致「『墨西哥製造』將取代『中國製造』,並成為下一個『世界工廠』」的觀點一度盛行,但果真如此?
在中美之間的貿易額減少,美墨之間貿易額增加的同時,中墨之間的貿易額也在迅速增加,且中國是墨西哥全球的第二大貿易夥伴。
據中國海關總署統計,2022年中墨貿易總額達950億美元,其中中方出口額775億美元,進口額175億美元,而在2020年中墨貿易總額為608.5億美元。
加之,在墨中國企業所生產的產品,是經歷了先從中國進口原材料或半成品,在墨西哥完成組裝,進而出口美國這一過程——可以推斷,墨西哥對美國的出口貿易額的部分增量來自中國。
近10年墨西哥從中國進口/圖源:CEIC
墨西哥雖然在全球製造業中發揮着重要作用,但其本身所固有的社會問題也在制約着本國製造業的發展。
兇殺、綁架、偷竊、搶劫和勒索等犯罪活動頻發,社會治安狀況一直困擾着墨西哥社會的發展。據墨西哥公民保護和安全部(SSPC)統計,2021年全年墨各類兇殺案件共33308起。其中,同期性犯罪案同比增長2.66%,暴力犯罪案同比增長28.1%,搶劫案同比增長9.3%,綁架案同比下降22.3%。
跨境物流服務商唐朝物流品牌發展經理鄭清揚告訴鹽財經記者,公司在開通拉美航線之初,合伙人就曾在墨西哥調研過近一年的時間,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摸清當地的勢力情況——「需要交什麼費用,和當地的哪一方勢力有來往,我們都調研得比較清晰。」
鄭清揚向鹽財經記者透露,在貨物運輸途中,除了提前交保護費,聘請聯邦警力外,隨行運輸人員中還要安排一位能夠持槍械的本地人。當貨物運輸至墨西哥後,在安保方面的成本開支,會佔到國外業務經營成本的6成以上。
萬君則向鹽財經記者表示,由於其企業與販毒集團的利益沒有關聯,受此影響不大,但也會遇到一些偷盜事件。事實上,在墨西哥,中國工廠一般都會請當地的安保公司,每月支付人民幣約16000元至40000元不等。
聖米格爾-德阿連德(San Miguel de Allende)是墨西哥中部的一個直轄市,由瓜納華托州負責管轄/圖源:unsplash
另一制約因素則是墨西哥受美國干預過多,這會帶來政策的不穩定,影響外商投資信心。
比如,今年8月,墨西哥突然提高了涉及392個稅號產品的進口關稅,此舉將直接影響中國。同月,墨西哥礦業總局(DGM)向中資企業贛鋒鋰業墨西哥子公司發出了正式取消9個鋰礦特許權的決定通知,以服務本國鋰礦國有化,加強對礦產的限制。
「地理位置鄰近,經濟互動密切,這個國家的成敗和美國息息相關,會受到美國極大的牽制,且墨西哥中央政府並沒有足夠大的權力推動整個國家產業共同發展,所有的政治博弈都以家族利益優先,墨西哥想要達到中國的作為世界工廠的這種高度真的挺難的。」黃淵普告訴鹽財經記者。
曾經,貿易政策的主要關注點是自由貿易、生產效率和生產成本,但如今的情況不再如此。今天,在全球經濟關係中,各國企業還必須考量地緣政治、供應鏈彈性、政策的穩定性等方面。
就像喬看秀在社交媒體平台上寫的那樣:「每次過來基本算是開拓者,亦或者可以說是趕鴨子上架,匆匆忙忙。」
而這樣的開拓與匆忙,正是近幾年企業出海的集體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