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說叫做《科學的誕生》。
作者是清華大學教授吳國盛。
裏面有不少有意思的觀點。
這本書的第一句話是——"科學不是技術。"
科學和技術有很大的差別,如果分不清這一點的話,就很容易得出"古代中國科學很發達"的結論。
這兩者有何區別呢?
科學的目的側重於回答"是什麼"、"為什麼"的問題,揭示客觀過程的因果性、規律性。技術的目的側重於回答"做什麼"、"怎麼做"的問題,追求滿足主體需要的功利性。
簡而言之,科學比較抽象,技術比較具象;科學比較無用,技術比較實用;科學需要動腦,技術更多動手。
舉個簡單的例子,比如沈括《夢溪筆談》裏提到如何製作指南針。
"方家以磁石磨針鋒,則能指南,然常微偏東,不全南也。水浮多盪揺,指爪及碗唇上皆可為之,運轉尤速,但堅滑易墜;不若縷懸為最善。其法,取新纊中獨繭縷(1),以芥子許蠟綴於針腰(2),無風處懸之,則針常指南。其中有磨而指北者,予家指南北者皆有之。磁石之指南,猶柏之指西,莫可原其理。"
翻譯過來就是——
"方術家用磁石磨針尖,則針尖能指南,然而常常微微偏東,不完全指向正南方。讓帶磁的針浮在水上,則多揺盪;放在指甲上或碗邊上試驗也可以,而且轉動速度更快,但這類物品堅硬光滑,針容易墜落;不如用絲線把針吊起來,這是最好的辦法。其辦法是從新繅出的絲絮中,抽出由一隻繭拉出的絲,用芥末粒大小的一點蠟,把它粘綴於針腰處的平衡點上,在無風的地方懸掛,則針尖常常指南。其中也有針尖磨過之後指北的,我家裏指南指北的都有。磁石指南的特性,猶如柏樹的生長偏向西方,現在還無法推原其道理。"
在這裏,如何製作指南針,讓指南針成為更實用的工具,這就是技術。
而探究指南針為何指南,這種規律背後機理,這就是科學。
只可惜,沈括還是只停留在技術的階段,而沒有能繼續去探究其背後的機理。就如同七歲的曹沖便可以熟練使用阿基米德定律,但數千年沒人去總結一樣。
……
作者書中說——"縱觀科學的歷史,是一部在希臘誕生,在羅馬邊緣化,在中世紀被遺忘,在伊斯蘭世界被繼承,在近代早期的歐洲被復興和重建,在19世紀被力量化的歷史,與中國文化的發展基本上沒有交集。"
作者還引用了馮友蘭的名言"中國沒有科學,是因為按照她自己的價值標準,她毫不需要。"
有人可能要說起"四大發明"了。
沒錯,四大發明,尤其是造紙術,對歐洲造成的影響,可能超過其他所有發明之和,但認真說一句,四大發明其實也是技術,而不是科學。
中國古代有少數技術很強,但卻沒發展出科學。
那為什麼中國沒發展出科學,而希臘人發展出來了呢?
作者認為,首先是思維習慣的不同。
書中原文——"按照法國人類學家布留爾[6]的說法,原始思維的特點是"互滲律",即把任何事物都看成是普遍關聯的。人類文明的演進過程中,持有互滲律是一種普遍現象,而讓事物有其"自身"則是一個"反常"。我們中國文化就不承認事物有其"自身",而認為事物只是世界普遍聯繫之網上的一個節點。它沒有固定的"自身",而是隨周邊的環境變化而變化。中國文化講天地人三才之間互感互通,天人合一,因此,不可能存在一個"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世界"。"
"是希臘人第一個把這些東西"看成"是"自己決定自己"的東西,把它們"看成"是"自然物"因而共同組成一個"自然界"。這是"自然的發現"的意思。"
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呢?
舉個簡單例子,就比如說沈括前面所說的"磁石指南的特性,猶如柏樹的生長偏向西方"。
按照現代科學理性人的思維方式,那首先要找尋足夠的樣本,才能確定柏樹是否生長偏向西方。如果確實偏向西方,那就要研究柏樹中有何特殊成分,讓其形成生長向西的原因。
就如同向日葵總向着太陽是因為它的"扭曲組織"和"生長素"。
但古人的思維有所不同,他們將世界看成整體,發現柏樹向西,首先從整體的角度考慮。
"古人認為萬木皆向陽而生,枝葉向南尤密,唯獨柏樹枝葉向西,五行之中,西方屬金,其色為白,因而柏樹取西方之色為名,有金德;又以其性陰,懷貞德,故可通鬼神,宜栽陵間。"
其次是學術自由。
中國古人做學問都只能以"注經"的方式進行,對前人明顯的錯誤也需要"為尊者諱、為賢者諱"。
希臘人卻有所不同。
"科學之所以起源於米利都,是因為這裏有一個學派。這個學派的前赴後繼,顯示了一個理論"自身""內在"地"批判"活動。"
泰勒斯:哲學之父,認為水是萬物的本原、萬物有靈論(認為靈魂是物體表面的潤濕,本質還是水)
阿那克西曼德:泰勒斯的朋友和學生,提出"本原"(又譯作"始基")的概念,使得"本原"概念具有了一點抽象和形而上學的意味。提出"阿派朗"的概念,"阿派朗"是否定性的萬物本原,代表一種無定形無限制。(正因為它的否定性,什麼都不是,所以才能成為萬物的本原)
阿那克西美尼:阿那克西曼德的學生,認為氣是萬物的本原,由於冷熱程度不同,導致氣的稀散和凝聚,從而產生風雲水土火等物質。
"米利都三傑各自都提出了與自己的老師和前輩不一樣的世界觀,這在人類文明史上是劃時代的。"
就如同亞里士多德那句話"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這在當時的整個世界都是難能可貴的思想。
"愛因斯坦後來提出了三種學術自由:一是免於貧困的自由,二是免於恐懼的自由,三是內心的自由。"
希臘人有奴隸,所以自由民有免於貧困的自由。
希臘人沒有皇帝,所以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希臘人沒有宗教負累,所以有內心的自由。
更重要的是"希臘人天性好奇,是世界諸多民族中的最具"兒童氣質"的民族。其他古老的民族,像古埃及、古巴比倫、古中國人,都已經對世界諸相"見怪不怪"。"
……
第三是追求永恆不變。
世界充滿了變化。我們東方民族對此不僅習以為常,以變化為宇宙間的常態,而且擁抱變化,以變化為積極的動力。我們並不覺得變化是一個需要解釋,或者需要迴避的事情,相反,面對變化,泰然自若。我們中華文化的"群經之首"《易經》講述的就是變化之道。
然而,"變化"在古代希臘成為一個"問題"。
米利都學派提出"始基"問題,將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歸結為"水"、"阿派讓"和"氣"這種單一的基質,是力圖將"多"還原到"一"。這裏,"變化"尚未被突出出來、專題化成為一個問題。
赫拉克利特的名言是"一切皆變、無物常住""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是,他也繼續回答始基問題,把"火"看成是萬物的始基。作為始基,"火"是"永恆的活火"。因此,我們看到,"變化"問題和"永恆"問題是同時出現的。你充分意識到這個世界在"變化"的時候,也就是你同時意識到"變化"背後有"不變者"的時候。
提出了"永恆"問題,並且指出"永恆"在於"比例"和"和諧",這就把追求永恆之路落實到了追求"比例"和"和諧",而這就是"數學"的工作。
這段話具體什麼意思我也不太懂
可能是追求探究事物本質更容易產生科學?更容易發展數學?
……
第四是追求無用。
亞里士多德認為知識有三個類型、三個等級。第一類叫經驗知識,它的特點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第二類是技藝知識,高級一點,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但是技藝還不是科學。科學作為第三類知識,是等級最高的知識。它和技藝的區別在於,它是為自身的目的而存在的,因而是純粹的知識、無用的知識。追求為學術而學術,為科學而科學,是典型的希臘科學精神。
在古代,科學是一件很無用的東西。
只有那些有錢有閒、好奇心強烈的人才去追求這玩意。
這在中國古人看來多少有點不務正業。
比如被譽為科技先驅、發現"小孔成像"的墨子有過這樣事情——
"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若匠之為車轄,須臾劉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謂巧,利於人謂之巧,不利於人謂之拙。"
翻譯過來是——"墨子做木頭老鷹,用了三年的時間做成了,飛了一天後壞了。公輸班削竹木做成了個喜鵲,讓它飛上天空,三日不落,公輸班認為這是最巧不過了。墨子先生對公輸班說:"你這樣做喜鵲,不如我做車轄(固定車輪與車軸位置,插入軸端孔穴的銷釘),片刻間我便能削刻好三寸的木料,並且能讓它承載五十石的重量。"因此我被稱之為巧,對人有利的叫做巧妙,對人沒利的就叫做笨拙了。"
過度的實用主義滲透入了每個中國人的骨髓深處,即便是號稱"科學家鼻祖"的墨子也不能免俗。
而古代希臘人卻有所不同。
來看歐幾里得的一則故事——
"一位學生跟歐幾里德學習幾何,他問老師:"學數學到底有什麼用?"不料歐幾里德勃然大怒,馬上派僕人塞給這位學生三枚錢幣,把他打發走了,"你竟然想到我這裏學有用的東西?"在古希臘的大數學家眼中,以"有用"來看待數學,簡直是對他的侮辱。"
這在中國古代可能不可想像,畢竟賢哲們都在追求"學以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