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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賁:愚蠢是怎樣一種公共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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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的人不僅僅是錯了,他還大聲宣傳自己的謬誤,讓全世界覺得他最聰明。他昭告天下,要所有人都聽見。所以,"愚蠢像喇叭一樣響亮,這多少讓人驚訝"。弱智只是對自己有害,而愚蠢則是對社會有害,社會應該特別防範和警惕的是愚蠢,因為愚蠢不滿足於錯誤,他滿世界嚷嚷,發出刺耳的言論,把蠢話當真理來說。 對善來說,愚蠢是比惡更加危險的敵人。惡可以抵抗,愚蠢則無法防衛,因為它並不服從理性,毫無運行規則可言。倘若事實與愚蠢的偏見相左,愚蠢便拒絕相信事實;倘若那些事實無法否認,那愚蠢就乾脆視而不見。

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學者伊拉斯謨的《愚人贊》通過愚人(the folly)之口來諷刺和揭露那些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是的愚蠢(stupidity)。這種諷刺式的揭露同任何其他諷刺一樣,是破壞性的,而不是建樹性的。在這樣的諷刺之外,我們還需要增強對愚蠢的認知,知道愚蠢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為了更好地識別現實中的愚蠢,增強對愚蠢的抵禦能力。

在漢語詞典中似乎找不到對"愚蠢"的特定解釋,在《辭海》裏,"愚"是愚笨的意思,"蠢"是蠢笨的意思,加在一起大概是特別"笨"的意思,說一個人愚蠢,可以是很嚴肅地看不起,也可以是不太當一回事地覺得好笑。

在英語中,"愚蠢"(stupid)也常常是蠢和笨的意思,stupid來自拉丁文的stupere,是麻木或昏頭昏腦的意思,扮演傻瓜的角色叫the stupidus of the mimes,類似於小丑和丑角。我們稱為fool,《愚人贊》裏的"愚人"就是這個字。

然而,愚蠢並不是一種單一的狀態,而是可能有不同的情況。例如,意大利作家和符號學家艾柯和法國作家和演員卡里埃爾在《別想擺脫書》(pp.180-185)一書里有一個關於"愚蠢"問題的交談。他們認為,需要區分三種不同的情況:弱智(imbecile)、痴呆(cretin)和愚蠢(stupide)。我們可以把"痴呆"擱置到一邊。痴呆的人把調羹舉到前額而不往嘴裏送,出了門不知道怎麼回家,你對他說什麼,他都聽不明白。

相比之下,"弱智"是一種社會性質的智力缺失,還有別的叫法,如"傻冒""二百五"。在許多人眼裏,"愚蠢"和"弱智"是一回事,譬如在葬禮上輕鬆愉快地說笑。與弱智不同,"愚蠢"的根本缺點不是社會性的,而是邏輯性的。

乍看起來,愚蠢的人似乎在以正確的方式進行思考。我們很難一眼辨認出端倪。這也是為什麼他們最危險。

愚蠢的人不僅僅是錯了,他還大聲宣傳自己的謬誤,讓全世界覺得他最聰明。他昭告天下,要所有人都聽見。所以,"愚蠢像喇叭一樣響亮,這多少讓人驚訝"。弱智只是對自己有害,而愚蠢則是對社會有害,社會應該特別防範和警惕的是愚蠢,因為愚蠢不滿足於錯誤,他滿世界嚷嚷,發出刺耳的言論,把蠢話當真理來說。對善來說,愚蠢是比惡更加危險的敵人。惡可以抵抗,愚蠢則無法防衛,因為它並不服從理性,毫無運行規則可言。倘若事實與愚蠢的偏見相左,愚蠢便拒絕相信事實;倘若那些事實無法否認,那愚蠢就乾脆視而不見。

在日常交往中,人們一般不說別人弱智、白痴或愚蠢,至少當面不說,因為這些是有傷害性的字眼。《聖經》裏告誡,不要用raca——亞拉姆語(Aramaic)中的"愚蠢"(猶太人在公元前幾百年就已經在用亞拉姆語了)——來說你的兄弟,耶穌說:"你們聽見有吩咐古人的話,說:'不可殺人';又說:'凡殺人的難免受審判。'只是我告訴你們,凡向弟兄動怒的,難免受審斷;凡罵弟兄是拉加的,難免公會的審斷;凡罵弟兄是魔利的,難免地獄的火。"(《馬太福音》,5:22)

在待人接物中動不動就嘲笑或訓斥別人"愚蠢"是不對的,不僅因為愚蠢這個字容易傷害人,而且還因為這麼做往往本身就可能是一件愚蠢的事。你憑什麼自高自大,老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你自己就沒有犯過愚蠢的毛病嗎?美國作家艾里森(Harlan Ellison)說:"在這世界上有兩種元素是最豐富的,一個是氫氣,另一個是愚蠢。"這話聽起來雖然像是玩笑,但卻提醒我們,愚蠢無處不在,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包括我們自己。自以為是是缺乏自知之明的表現,而缺乏自知之明正是愚蠢的又一個特徵。

缺乏自知之明最常見的表現是自作聰明,這種愚蠢不是因為缺乏知識或能力低下,而是因為缺乏自我反思,或是根本不具備這種能力。自作聰明的愚蠢往往是不但有不當言行,而且還自以為得計,自鳴得意。愚蠢不在於不當言行本身,而在於對此渾然不覺。這種愚蠢特別容易發生在有知識、有能力的人身上,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聰明反被聰明誤。例如,美國駐華大使館不斷發表北京空氣質素低劣的報告,對此有發言人表示:"根據國際公約,眾所周知美國使館區是美國領土,他們在那裏監測到的數據只能說明美國空氣質素不好。"這樣的回答不是聰明人還真想不出來,但卻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小聰明,明擺着是拿聽者當白痴。在重要的場合說出這樣不自重的話來,怎麼說都是一個愚蠢之舉。

缺乏自知之明的愚蠢還常常表現在弄不清自己的利益或身份。經濟學家奇波拉(Carlo M. Cipolla)在《人類愚蠢的基本法則》(The Basic Laws of Human Stupidity)中把損人不利已當作愚蠢的典型,便是就利益來考慮的。自己弄不清自己是誰,對自己身份完全沒有反思的能力,也是愚蠢的一個原因。有時候,弄不清自己的利益和身份是混雜在一起的,民族主義激情驅使下的"生日本人的氣,砸中國人的車"就是一個例子。愚蠢不只是無知,而且更是不善。

當然,也有單純是因為弄不清自已身份的,網上對這種愚蠢有一個生動的說法,它還被提煉為一種愚蠢情境(situation of stupidity),演繹出多種劇情,舉一個例子:"人聲鼎沸的交易室,青年一手拿了兩塊錢一個的燒餅,一邊喝着八毛一斤的碎茶葉,一邊盯着中介報價,愁眉緊鎖的他陷入沉思:股票市場下一步該怎麼發展?國家什麼時侯出手救市?怎樣才能迅速把握央行政策?此時,傳來經理呼喊聲:過來,把這些宣傳單拿出去發一下!"

人們往往只是把愚蠢當作一個笑料,或者頂多不過是惱人的攪擾,而沒有看到愚蠢的可能危害。愚蠢的危害不僅在於它是一種愚昧,而且在於它是一種可以用高尚的道德、理想和正義來包裝的,富有欺騙性和誘惑力的愚昧。一旦時機成熟,這種真誠的、認真的、並非玩笑的愚蠢便成為正確行為的楷模,在整個社會中大行其道。馬丁·路德·金說過:"這世界上最大的危險,莫過於真誠的無知和認真的愚蠢。"這話是值得認真記取的。

已故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沃爾特·皮特金(Walter B. Pitkin)在《人類愚蠢歷史簡論》(A Short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Human Stupidity. Simon and Schuster,1932.)一書中說:"愚蠢是一種最大的社會之惡,它由三個部分結合而成:首先,愚蠢的人非常之多。其次,商業、金融、外交、政治的大權都掌握在愚蠢程度不等的人們手上。最後,高超的能力經常與嚴重的愚蠢結合在一起。"皮特金所總結的愚蠢三特點都是我們熟悉的。

用放縱慾望的"富起來"來刺激發展是另一個大家熟悉的例子。今天,貪婪無度的金錢和物質追求已經危害到了中國人的基本道德生存安全。雖然可以說每個人都與不擇手段、一心發財的"嚴重愚蠢"有責任聯繫,但愚蠢不應該成為一種集體罪過。製造嚴重愚蠢的權力掌握在那些所謂有遠見、特別有能力的少數人手裏,而為嚴重愚蠢付出最高昂代價的卻是那些最無助、最弱勢的社會成員。

今天,污染自然環境、使之惡化的愚蠢,受害最深的仍然是社會中最弱勢的群體。大城市環境治理的一項主要舉措就是把有污染的工業遷出那些城市,以鄰為壑地把自己的問題轉嫁到別人頭上。惡劣的空氣誰都難以忍受,有錢的用得起室內空氣淨化器,但是,為了生產、開動他們使用的淨化器,卻又給用不起的人增添了更多的污染。

從社會危害來看愚蠢,這正是迪特里希·朋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在《獄中簡書》(Letters and Papers from Prison,)里強調的:"愚蠢是後天形成的,而不是天生的;愚蠢是在某些環境中形成的,在這種環境中,人們把自己發展成蠢人,或者允許別人把自己發展成蠢人。……比起不善交際或孤寂獨處的人來,在傾向於或註定要群居或相互交往的個人或團體當中,愚蠢要普遍的多。由此看來,愚蠢是一個社會學問題,而不是一個心理學問題。它是歷史環境作用於人的一種特殊形式,是特定的外部因素的一種心理副產品。"

朋霍費爾是20世紀傑出的德國思想家和神學家。因為參與刺殺希特拉的密謀活動,1943年入獄,1945年德國投降前夕被納粹處死。他的悲情人生和獄中神學對二戰後的基督教神學乃至整個西方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他對於極權國家和社會的愚蠢有着深刻的體驗,因此剖析也格外入木三分,顯出特殊的悲情色彩。

他認為,必須認識愚蠢本來的面目,十分肯定的是,愚蠢是一種道德上的缺陷,而不是一種理智上的缺陷。有了這樣的認識才能恰當地對待愚蠢。愚蠢的人不是不會講理,而是根本就鄙視講理,拒絕講理。你可以用知識說服一個無知的人,但永遠無法說服一個愚蠢的人。同惡棍相比,蠢人總是自以為是,自鳴得意。而且他很容易變成危險,因為他會用暴力回答說理。所以,就像對惡徒一樣,愚蠢需要加倍小心才能對付。我們不要再三努力同蠢人論理,因為那既無用又危險。

他在納粹統治下生活的經驗告訴他,愚蠢的人處於咒語之下,並且已經成為一個無意識的工具,這個愚蠢的人也將有能力製造任何邪惡,同時也無能力看到它是邪惡的。更進一步觀察就會發現:任何暴力革命,不論是政治革命或宗教革命,都似乎在大量的人當中造成了愚蠢的大發作。事實上,這幾乎成了心理學和社會學的一項規律。而且,"對於善來說,愚蠢是比惡意更加危險的敵人,惡意,你可以抵抗它,你可以揭下它的面具,或者憑藉力量來防止它,……然而面對愚蠢根本無法防衛。要反對愚蠢,抵抗和力量都無濟於事,愚蠢根本不服從理性。假如事實與一己的偏見相左,那就不去相信事實,假如那些事實無法否認,那就可以把他們乾脆作為例外推開不理"。因此,在與愚蠢的人打交道時要比與有惡意的人打交道更加小心。

愚蠢並不是人天生的能力缺失,而是人的理智能力遭到了阻礙或破壞的結果,甚至是外力故意營造的一種統治效果。外界的力量既強大又可怕,它既能剝奪人的獨立判斷,也能使人自行放棄做出判斷的努力。蠢人常常十分頑固,固執己見,我們切不可誤認為這是他們在表現自己的獨立判斷或選擇。我們在同蠢人談話時會感覺到,談話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本人,他向你拋出一連串標語口號、陳詞濫調,都是日久天長灌輸在他頭腦里的東西,卻冒充是他自己的主意。

其實,他的思想早已被控制,他的眼睛遭蒙蔽,他的人性被利用,他的良心被糟蹋。他交出了自己的意志,變成了純粹的工具,就再也沒有什麼罪惡的極限是蠢人所不會到達的了,但他仍然始終不可能了解那是罪惡。這種惡魔般的人性扭曲會對人造成無可補救的損害。

愚蠢的事情在每個國家裏都會發生,但是,發生愚蠢的原因,尤其是愚蠢的規模和嚴重程度卻會在不同的國家有很大的不同。朋霍費爾所說的那種愚蠢是極端的,也是可怕的,一旦發生了,就會落地生根,再也難以逆轉。因此,我們必須在它發生之前,就盡最大的努力,阻止它的發生。看不到愚蠢的落地生根可能,那只會成為另一種更嚴重的愚蠢。

——愛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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