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8日,北卡校園裏的槍聲劃破了夏日的寧靜。
當日,校園戒嚴了3個小時,有學生躲在桌下避險,也有學生跳窗逃走。
很快,事情的真相就被揭開:在讀博士生齊太磊,槍殺了自己的導師嚴資傑,兩人都是華人。
美國的校園槍殺案發生過多起,而這一次,卻引起了極高的討論度。
因為兇手的身份。
兇手齊太磊,完全符合一個小鎮做題家的標準畫像。他是模範貧困生,靠知識從河南農村一步步走到了大洋彼岸,如今博士在讀,已經奮鬥到了讀書人所能奮鬥的盡頭。
一個看起來擁有光明前景的寒門貴子,為何走到了這一步?
這不僅僅是一場個體的悲劇,更是一個群體的困境。
從寒門貴子到殺人兇手
偵破這起案子並沒費太多功夫。
事發一個半小時後,警方就在大學附近的居民區逮捕了黑衣黑褲的齊太磊。警方逮捕令稱,「被告非法、故意、重罪殺害並謀殺了嚴資傑。」
被害的導師據說身中七槍,現場沒有其他的傷亡報告。
倆人的履歷很快被翻出,他們也算有淵源:
導師嚴資傑本科就讀於坐落在武漢的華中科技大學,齊太磊畢業於武漢大學。
22年1月,齊太磊加入了嚴的科研團隊,學校的官網上還有他們的合照。記者們走訪了周邊師生,都說他們不曾有大矛盾。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這起案件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導師嚴資傑今年40歲,科研成就很多,他剛剛拿到終身教職不久,家裏還有兩個年幼的女兒;
學生齊太磊今年34歲,高考復讀過,本科畢業做了幾年科研助理,之後在路易安那州立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又轉入北卡讀博。雖然學術經歷算不上順暢,但也已經是多少小鎮做題家都達不到的高度。
網友們翻出了當年的報道,復讀一年的齊太磊,和弟弟考出了同樣的高分,曾經在當地傳為佳話。
同樣在這篇報道中,我們能看到齊太磊早年的人生,不僅是艱辛和貧寒可以簡單概括的。
報道中稱,齊太磊的父親得肝病已有十餘年,母親則腿腳不好,腿部經常化膿。
父母身體糟糕,無法外出打工,全靠六畝地生活,貧寒成了這個家庭唯一的可能。齊太磊兄弟二人在學校,每個月僅400元生活費,他們還要省到只花300,剩下的錢用來買書。
怎麼做到這麼省的呢?
兩個十幾歲正在長身體的高中男生,每頓飯只點一個菜。
齊太磊第一次高考就考出了609分的成績,但是他依然選擇了復讀。
復讀班開學那天,家裏人因為路費太貴而無法送他,齊太磊只能獨自面對。
哪怕第二年兄弟二人雙雙高中,對齊家來說,依然是不可承受之重——一萬多元的學費實在是天文數字。
直到第二條新聞出現:一位9旬老翁資助了兄弟二人1000元,一家客運公司資助了他們一萬元。他們才能勉強承擔起大學第一年的學費。
此後,齊太磊一路讀書,還進入了北卡這樣的名校讀博。
原本應當是勵志贏家的故事,卻以槍擊導師的悲劇結束,沒有人得知中間發生了什麼,大家開始把解謎的希望投向社交網絡。
齊太磊的推特賬號很容易找到,他是實名註冊的,還用了自己的真人頭像。
他記錄自己做的飯,在美國如何復刻家鄉美食,自己做了雞蛋餅、肉丸和「80%復原度」的水煮魚;
他好像對於和女孩子的關係很困擾,把某一類女孩稱為「天使婊」。
更多的時候,他是在碎碎念關於工作與科研的痛苦。
「PI」有幾次出現在他的推特里,PI一般指Principal inverstigator,應該就是指他的導師嚴資傑。
有一條里他寫,「和我的PI談談,讓他答應我。他應該有更多的經驗來對付這些女孩子和愛搬弄是非的人。」
還有一次他聊領導力,認為「領導者永遠不應該是好人,因為他要讓公司運轉起來。如果他想做個好人,就會引發效率低下、激勵減少之類雞毛蒜皮的糾紛。」
7月份時,他還發過一條挺正式的簡介,介紹自己的研究方向,說自己「在日常瑣事上有點傻,但是聊起研究來就會很熱情」,希望能交到新朋友。
很難說這些推文暴露出一個寒門學子從博士到兇手的隱情,但隱約能看出,他是一個有些孤獨的人。他把推特經營成了朋友圈,在這裏默默囈語自己的生活感悟和困惑。
然而,就算他用着真人頭像,推文下卻很少有朋友點讚和互動——除了在殺人後趕過去湊熱鬧的網友。
回想起來,7月份那條說希望交到新朋友的推,很有幾分想自救的意味。
「不完美」受害人
受害者嚴資傑,卻像是另一種人生範本。
悲劇發生後,學術界的朋友悼念嚴資傑,說他是「一位熱情的科學家和外向的朋友」。
網絡上的朋友們遺憾科學界的損失,嚴資傑剛剛四十就已經取得了終身教職,還有3000學術引用。
而嚴資傑的同事們不願多談他的學術成就,而是更強調,他是一個「非常可愛的人」。
同樣擅長做飯,與齊太磊的「一人食」不同,嚴的前導師克里西說嚴資傑「無論住在哪裏,都會為所有室友做飯」。導師還說,嚴資傑是整個學院有史以來英語最差但是最優秀的研究生。
不過,沒有證據表明,齊太磊殺導師是出於嫉妒。
同樣也沒有證據表明,嚴資傑師德有虧。
但是受害者有罪論還是沒有缺席。有人說導師肯定也不是良善之輩。也有人說華人導師一向愛壓榨學生。
可實際上,在加入嚴資傑團隊後,齊太磊在一年間以第一作者身份發表了兩篇論文。
從齊太磊在推特上吐槽的內容看,比起覺得導師在「壓榨」自己,他更覺得導師太過溫和,「領導者不應該總想做個好人。」
當然,嚴資傑也算不上是完美受害人。
他被查出有過案底,在去年因為勒人傷害被指控,傷害的對象是他的丈母娘。從2022年開始,嚴資傑就處在嚴重的家庭糾紛中,出事前,他正在和妻子打離婚官司,爭奪兩個女兒的撫養權。
家務事的糾紛很難說明什麼,嚴的丈母娘也同樣因為對嚴資傑發出死亡威脅和人身傷害被強制隔離過。
只是更令人唏噓,沒有人的生活是容易的。
嚴資傑生前工作努力,卻沒有經營好家庭,疲於家事糾紛時又遇到了一個敏感多疑的學生。
嚴的導師克里西透露說,今年7月,在他們兩人最後的通信中,嚴資傑提到,他的一名學生有精神健康問題,存在妄想。
「嚴教授希望這位學生能夠儘快畢業並且保持穩定。他也把該學生的狀況報告到了學校系裏。」
農家子弟的命運
沒有任何人知道,漫長的高強度學業壓力,以及長久的處於貧困和衝出農村之後那個富貴的、優越的世界帶來的刺激,如何塑造着齊太磊的精神世界。
但當年齊家兄弟雙雙高中的報道下面,有一條預言般的評論:
有不少人也贊同,齊太磊的故事裏,充滿了太多由農家出身帶來的悲劇宿命感。
第一,齊太磊在專業的選擇上,幾乎無規劃可言。
齊太磊曾輔修商業行政管理學,畢業後卻選擇了材料學繼續深造。而生化環材一向號稱4大天坑專業,這個專業選擇,除了做科研一條道走到底,中間並沒有多少岔路可選。
而讀博本就是一場賭博,既孤獨又考驗天資,並非努力就能有結果。Nature雜誌2019年的數據顯示,全球有36%的博士生反饋因抑鬱或焦慮尋求過幫助。
第二,他選錯了環境。
海外學歷,尤其是北卡這樣的優秀學校學歷,在科研界是非常加分的,這很有可能是齊太磊33歲還堅持讀博的原因。
然而,異國求學帶來的挑戰也是非常巨大的。物價高、環境陌生,還有語言的鴻溝。數據也顯示,亞裔學生尋求心理援助的比例,只是本地生的1/3。
根據「九派新聞」的報道,疫情三年間,齊太磊的父母先後去世,但他沒有回國。
第三,年齡壓力。
一個三十出頭的東亞男人的年齡壓力是客觀存在的。「什麼年紀該做什麼事兒」的年齡壓力早已深入骨髓。在美國大學裏,三四十重回校園追夢的例子也不少,但他們身上的那種鬆弛感,是東亞小孩尤其是寒門貴子難以習得的。
知識可以把寒門貴子們從農村帶到世界名校的平台,但是卻很難幫他們疏解內心的困頓。
對於農家子弟而言,考入精英大學面臨的挑戰更多。他們的原生家庭無法像中產父母那樣提供托舉,而自己在城市生活中從觀念到生活方式,方方面面都要獨自去面對。
許許多多的「寒門貴子」,儘管絕不如齊太磊這麼極端,但是對他們來說也是同樣:
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但或許終其一生也沒能完成心理上的階層跨越。
北師大的教育學者程猛寫過一本書,《「讀書的料」及其文化生成》,他提出一個核心觀點,農家子弟進入精英大學,充滿勵志色彩,但這可能只是故事的一面。
而很多人並不知道的是,在這個艱難向上攀爬的過程中,「寒門貴子」們付出了極大的心理代價。
因為他們從上學的第一天起,就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而讀書,而是肩負着對父母勞作的愧疚,捆綁着全家人付出的道德重負。
這樣的掙扎或許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現,但是對一部分人來說,就是不可避免的感到敏感與屈辱。
程猛在演講中提到一個例子。
在他的訪談中,有一位名為青陽的農村學子告訴他,當別人提到「農民、民工」,好像並不是說自己,但也總是感覺自己被刺痛了,也連帶被人取笑了。
因為自己的家人,就是農民,就是民工。
而打遊戲贏了城裏的同學,城裏同學則會對他說:
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比我好?
是的,和他比起來好像自己真的沒有什麼好。
在衝出大山後的日子裏,寒門貴子們獨自直面鋪天蓋地的紙醉金迷、優渥的物質生活,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敏感和脆弱,但卻無法避免地偶爾感到惆悵,偶爾感到羞恥。
從齊太磊的推特中,我們也可以窺見一些端倪。
和女性的關係令他痛苦、工作不太順利、和同學同事的關係也充滿了猜忌,偶爾發一發自己做的菜,也應者寥寥。
很多人看完他的社交平台,都有同一種感覺,他的每個字都寫着:孤寂。
再加上,槍擊案發生前三年齊太磊的母親和父親分別去世,而他都沒有回家奔喪。
齊太磊和世界的連接,早已極其薄弱。
從進入小學的第一天起,他就在超高強度的學業壓力下苦苦煎熬,不斷試圖超越同輩,用學業成績來維持自己的「體面」。
但齊太磊用力了34年的人生,就像被拉得太緊的彈簧,一絲一毫的用力都會隨時將他和他的世界摧毀。
所以才會在33歲的時候,依然害怕周圍的人指責自己懶惰。
更害怕因此受到導師的指責。
知識把齊太磊帶到了世界的天涯海角,但卻無法阻止他把所有人視作仇敵。
以至於到了疑似「妄想症」的地步,那根崩緊的弦斷了……
某種程度上,齊太磊的悲劇,更像是普遍存在的、不被重視的心理問題,被放大到極致的結果。
當然,無論一個人內心如何苦悶,都不是他剝奪另一個無辜生命的理由。
齊太磊畢竟是一個需要為自己所有行為負責任的成年人。
無論社會是否提供了療愈心靈的機會,無論他在向上攀爬的過程中遭受過怎樣的挫折,也都不能豁免他的罪惡。
惟願逝者安息,正義降臨撫慰逝去的靈魂。
也希望這樁慘案留給生者的教訓,能夠對這個世界起到一丁點的警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