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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辦法說服你別去搶鹽:良言難勸「齁」死鬼

我沒辦法說服你別去搶鹽。

——題記

這兩天,受日本核排污事件的影響,國內多地出現一股搶鹽風潮,有好多朋友後台私信讓我談談這事兒,因為他們身邊真的有從超市裏幾十袋幾十袋往家裏囤鹽的人。看上去頗具行為藝術感。

我是想寫這樣一篇文章,但起了筆幾次,都不知道該怎麼辟這個謠。

你讓我說什麼好呢?

如果我在這裏羅列一些材料和科普知識,跟你說:日本這次核排污對我們現實生活造成影響的可能性非常小,大家該吃吃該喝喝、沒關係的。再者說,日本那邊的洋流是先奔着大洋彼岸的老美去的,依照他們媒體那個見到點負面新聞就「跑得比誰都快」的風格,真出了什麼安全問題一定嚷嚷的滿世界都知道,你到時候參照美國、日本老百姓的行動,看他們搶不搶鹽再動手也不遲啊……

可我要是這麼說,一定有人會批判我是為日本核排污洗地,是吹捧美國新聞制度,是立場有問題,是良心大大滴壞了,是漢奸、日吹、美狗……

我跟他聊科學,他就和我談立場,那我完敗。

所以我還必須站穩立場,得說這次日本核排污影響實在是良心大大滴壞了,對全球環境的影響將非常非常嚴重。

那麼說服大家放心、不去搶鹽的方式就只有一種了:仿照一些專家的說辭,告訴大家安心,我國市場流通的食鹽當中,海鹽占的比例很小、只有10%,大部分食鹽都是「深井鹽」等礦物鹽。所以安啦,海水哪怕被污染了,國內食鹽也能保障供應。

可是這樣說,其實也有問題。

海鹽雖然只佔10%,但畢竟還佔了10%。如果海鹽真不能吃了,要退出市場,那麼按照供需理論,確實有可能至少在短時間內推高礦物鹽的價格。更何況,誰能保證個別黑心生產者到時不會以次充好,把滯銷的海鹽冒充成礦物鹽進行銷售呢?

我看了一些國內渲染此次日本核排污危害性的營銷號的說法,有些還講理的,是承認日本官方公佈核污水數據達到國際原子能機構的標準的。但他們的說辭是:我們不相信日本!誰知道他們數據有沒有造假!於是核排污依然是個問題。

如果這個「懷疑一切」邏輯成立,那麼搶鹽大媽的行為也是合理的——你不相信日本沒有數據造假,那人家也不相信鹽商沒有以次充好啊!同樣是懷疑,都應該是合理的麼。那你怎麼說服大媽安心,不信那個數據卻信了這個數據呢?光憑一句「中國人不騙中國人」能行麼?

真信這句話的,建議去看看《孤注一擲》,在海外搞電詐的全是咱同胞。

所以一圈聊下來,我發現實在找不到辦法,在認定此次核排污影響巨大的同時,說服大媽們不搶鹽。營銷號和搶鹽者的邏輯鏈是彼此通着的,你承認了此就會推理出彼。那就只好隨他們去了。

然後我就看到一篇報道,說西安未央區警方昨天抓了個造謠者,在網上散播消息,打着痛罵小日本「污染整個海洋,毒害全世界」的旗號製造食鹽恐慌。結果被警察蜀黍請去吃了牢飯。

要我說這個案例,值得所有「愛國大V」深以為戒——你們製造仇恨和恐慌,痛罵日本「毒害全世界」現在是既安全又賺流量。但千萬不要做過多引申,接上地氣,像這位造謠者一樣把自己搞進牢裏去了。

建議你們以後這樣寫——

文章上半部分可以盡力渲染此次危機有多麼重大、日本人有多麼變態,拼着自己不活,也要拉着全世界一塊死。全島神風特攻隊了屬於是。

但文章下半部分一定要話鋒一轉,說雖然全世界正在被深刻毒害,可是大家不要去搶鹽、也不要不吃國產海鮮……總之就是不要做任何實際行動,號召大家在理念上認同日本正在毒害全球,但實際生活中要該吃吃該喝喝,不要給國家添任何麻煩。

結尾最好再引用一下什麼基辛格的名言:「中國被他們最勇敢的人保護得很好」之類的。

你看,這樣一寫,是不是既能賺到流量,又能保證安全,結尾還煽個情,傳遞一波正能量。簡直完美——雖然邏輯會碎的跟車禍現場一樣。

但管它呢!中文互聯網上的爆款爽文有幾個是講邏輯的?

邏輯、流量、安全,是個不可能的三角。

說正經的,去年流行搶連花清瘟和布洛芬的時候,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說國人喜歡搶鹽、搶藥、搶一切其實應該算是一種「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更確切的說是一種我們的歷史讓他們養成的「災民性格」或「災民本能」。

請注意,我這裏所說的「災民性格」和「災民本能」不含任何貶義,毋寧說,它是一種人類原初態的本能。

費孝通先生在他的名著《鄉土中國》中,對中國人為什麼喜歡哄搶的問題,做過一個獨到的解釋:

他認為與久受城市文化浸潤的西方重視契約不同,鄉土中國社會經濟關係的建立,不是依靠契約的,而是依靠鄉民之間「熟悉性」,在這種強烈的「熟悉性」下,鄉土社會中人與人關係的交流並不是基於對契約的重視,「而是發生於對一種行為規範熟悉到不假思索時的可靠性」。

這個「不假思索時的可靠性」用的非常精準,簡單的說,傳統中國人的安全感,不是從社會、政府或他人與訂立的契約、許諾中獲得的,而是從「熟悉性」的從眾當中獲得的。當一次危機來臨的時候,也許有關部門會作出公開的許諾,保障某項基礎必需品的供應。但熟悉災難而不信契約的中國人,不相信這種契約式的許諾,我們更習慣於看熟悉的人怎麼做,當看到鄰居老王、老張、老李,都跑去搶購某種東西的時候,我們也會像費孝通說的那樣「不假思索」的跟着一起這樣做。

放在世界史的角度上去看,依賴「熟悉性」來生存、不停的從眾、搶購、扎堆,前現代無秩序社會的一種生存本能。當一個社會無法保障某些基礎契約的供應時,人本能的隨大流,去哄搶、從眾,就是最有效的。

而由於中國古代帝制歷史尤為漫長,在長達兩千年的時光中,公權力習慣於將自己所承擔的社會責任縮減到最小。這就在事實上造成了古代中國社會是一個事實上的「低契約」乃至「無契約」社會。當社會什麼都不向個體許諾,人們當然只能通過「別人做什麼、我也做什麼」的隨大流而獲得起碼的安全感。

我們總處於一種根深蒂固的焦慮感當中,這是因為我們對社會、對市場基於契約的信任感極低,很多人對哪怕藥品、食鹽這種基礎生活物資能否足量供應,都是心存焦慮和恐慌的。

所以很多國人的集體主義精神,本質上是一種「偽集體主義」——他們只是試圖從「隨大流」,補足缺失的社會契約無法滿足的那份安全感。

而對於一個現代社會來說,解決這種災民式的焦慮和恐慌的唯一有效途徑,就是提高社會的信用度,當社會對民眾的每一個契約式承諾都能保質保量的完成時、當越來越多的人對社會公共契約的信任越來越強時,公眾才能從那種古老的災民式焦慮和恐慌當中走出來,不再聽風就是雨的恐慌性哄搶,成為遵守秩序和契約的現代成熟國民。

反之,如果契約一再被打破,公眾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是我族類,其心也異」當成共識,恐慌性哄搶作為一種前現代社會必備的生存本能,就不可能被除去。

那麼每當這種哄搶來臨時,任何說理都是紙上談兵——

你一把拽住搶鹽大媽的手,說「大媽,你不了解科學……」

人家大媽一把甩開,朝你一笑:「小伙子(小姑娘),你不了解中國……」

你笑大媽搶食鹽,大媽笑你道行淺。

人家大媽並不傻,她的行為基於這片土地上幾輩子傳下來的災難史經驗。在這裏,「搶」是一種正經的勞動人民生存智慧。

所以說了半天,雖然我明知道很可笑,但在可言說的邊界範圍內,我實在沒辦法說服你別去搶鹽。

就像我明知道有些營銷號在肆意煽動仇恨、製造恐慌,但我也實在無心反駁他們一樣。

反駁你的哄搶和他的煽動的道理,在我可以安全言說的語言邊界之外。懂的自然都懂,不懂的,我強說反惹一身腥,卻又是何必呢?

跟普里戈金老闆非要坐飛機回聖彼得堡一樣,良言難勸該死鬼,更難勸齁死鬼。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山巔上的加圖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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