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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林彪傳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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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防止她再自殺,把她關進一個只有8平方米的房間,派專人日夜監守。房間內晝夜開着燈,不准掛蚊帳,她身上被蚊子咬得遍身是腫塊,看守人每天端來一盆稀釋的敵敵畏潑灑在地面上。屋內空氣污濁,又數月不見陽光(看守人在牆上挖了個小洞,每天讓她伸出手臂曬半小時的太陽),豆豆掉了6顆牙,頭髮掉了一半,體重剩下70多斤。在自己生死存亡關頭,她向毛澤東寫出求救信。

1974年7月31日,由空軍政委高厚良來向監禁中的豆豆傳達毛澤東的最高指示:

解除對林立衡的監護,允許她同張清林往來,他們與死黨有區別。

經政治局討論,決定把豆豆下放到農場勞動鍛煉。

8月初,豆豆和張清林一起來到黃河灘上,這裏是空降15軍43師的農場。豆豆改名叫張萍。

最初安排豆豆的勞動是給果樹打農藥,農藥引起她皮膚過敏,渾身紅腫瘙癢。後改為牽牛種地,牛不聽她使喚,又讓她鋤草、餵豬、做酒。一天忙活8小時。

空降15軍政委張純清來看望她,同情她的處境,要她給毛澤東寫信申訴。豆豆說:「我不會再寫信了,我會活着,我活着歷史也活着。」

1975年10月5日,中央組織部和空軍幹部部派人來農場,向豆豆宣佈鄧小平的指示:

恢復組織生活,恢復真名,按幹部待遇安排到地方工作。

豆豆提出回北京的請求被拒絕,只能去人生地不熟的鄭州

走訪知情林彪的近百人

一個月的訪談,我想要得到的林彪參與一些上層鬥爭的事甚少,多年來,社會對林的晚節褒貶不一,生發出許多的小道傳聞,豆豆雖有個人刻骨銘心的沉痛記憶,卻無法作出一些關鍵史實的確切說明。不是豆豆不想談,是她談不出來。她雖生活在優渥的帥府,但處處都是政治藩籬,她受閱歷和學識所限,無法深入父親胸懷中的另一個世界,特別是那些叱咤風雲的軍事鬥爭,和殘酷又陰暗的政治博弈。

我決定擴展訪談範圍,回到北京,拉網式地採訪林彪的方方面面。先找到前東北野戰軍司令部的一些老人,戰爭年代,他們和林彪朝夕相處,都退休在家,如副總參謀長閻仲川、總參作戰部部長蘇靜、某國防工程負責人蒲錫文、上海市委副書記陳沂等。林彪的老秘書中,我拜訪了潛艇工程基地主任夏桐、衛生部副部長譚雲鶴、建國後林辦的工作人員。我還走訪了8341的警衛人員、專案組、「小艦隊」和知情人。更高層的有林的老部下蕭克、耿飈、任思忠(廣州軍區政委),專案領導人李德生。

我還想走訪「九一三」事件中被稱為「四大金剛」的黃、吳、李、邱,他們經受過特別法庭的審訊,也許會從憤懣的胸中吐露出些真情。可他們都不在北京,是軍事法院把他們交給了軍區看管,黃永勝在青島,吳法憲在濟南,李作鵬在太原,邱會作西安。我決定先去見李作鵬。李在東野是林身邊的作戰處長,東北戰場他是最知情的人。李作鵬可能是急於要擺脫自己背負的沉重枷鎖,得知我要見他,就給公安部寫了封揭發信,說我到太原向他了解林彪的歷史,是籌謀為林彪翻案。此信轉到了總政,總政怕火燒「閻王殿」,不去清理批准出書的宣傳部,反來抓我一個編輯當祭品,責令我停止對林彪有關的一切採訪活動,要我保持晚節,並寫出書面檢討。

這突如其來的橫禍加身,我像是狠狠地挨了一悶棍!我向找我談話的領導人表明:我師出有名,是解放軍出版社聘請的,組織出版這部書,有你們宣傳部的批示,我沒有過錯,更不承擔任何責任,絕不會給總政寫出一個字的檢討。

最終,由《星火燎原》編輯部擔當了責任,寫出了書面檢討。

我的一支禿筆卻給封了,採訪筆記也鎖進了箱底。很快,就給我下達了退休命令。

還原真實的林彪,路漫漫其修遠

上世紀90年代初,我走進了《炎黃春秋》編輯部,被聘為副主編。在編委會中,有不少是從舊意識形態營壘中衝殺出來的老革命,他們諄諄地教化我,要我摒除黨文化,遠離「立場觀點」的偏見,用劉知己的「不掩惡」、「不虛美」的理念重新審視林彪。

老革命們解放了的歷史觀,又燃起了我重寫林彪的熱情。我的一位鄰居曾是審理「林彪反革命集團」專案的材料組成員,是他把全軍批判揭發林彪的材料,編輯整理成十大捆,存入西山軍委檔案館。這是難得的「寶藏」,我試圖走進檔案館查閱,那裏已高掛禁牌:林彪一案的材料不得解密。

我不甘心碰壁,幾年功夫,通過搜集知情人的眼見耳聞,獲取了大量可信的史實,證明林彪在「九一三」事件中是無罪的。林彪在我心目中已不再是一個十惡不赦謀害毛澤東的罪魁禍首;「林彪反革命集團」根本不存在;《五七一工程紀要》證明了林立果的「小艦隊」是一幫對中國前途很有先見之明的人。

我由此猛然醒悟到,執筆寫眾望所屬又關卡森嚴的大部頭,首先得把推進糞坑裏的「死魂靈」扒拉出來沖刷,還原林彪真人的模樣。這對我來說,是一項要去翻越歷史窮山惡水的艱巨工程。

我有自知之明,沒有能力去作為,我只能把走訪蕭克、耿飈、李德生等熟知林彪的高層領導人的言論,逐字逐句地記錄在案,也原汁原味錄下林彪身邊的參謀、秘書工作人員對林的記憶。這些可貴的資料,我都沒有公開,仍舊在做縝密的研究,考證它的原由,琢磨它的真實性。多年的編輯經驗告訴我,若要把歷史真相全盤托出,很可能會被興師問罪,所述史實要是稍有偏差,讀者更不會饒恕你。

我還看到,要使「九一三」事件回歸真相,最大的困難,是中共中央向全黨發出定性林彪「叛黨叛國」的1971年57號文件,和印發全黨數落林種種「罪行」的三批材料,以及持續數年之久的「批林批孔」,掀起億萬軍民的大批判運動已「深入人心」,要轉變被顛倒了的輿論,非我單槍匹馬所能做到,唯一的辦法是鼓動有識之士參與拾柴,只有熊熊的大火,才有可能照亮歷史的本來面目。

這些年來,研究林彪的人越來越多,凡是有志者找上門,我都誠心地接待,告知他們我的所得,提供資料,安排對當事人的採訪。他們中大多是國內外讀者十分信賴的。其中值得我推崇的,一位是澳大利亞華裔學者孫萬國,他的《古有竇娥,今有林彪》較真實地反映了「九一三」事件始末;另一位是美籍學者丁凱文,經他多年搜集匯編的《重審林彪罪案》,集納了國內外知名學者對林彪事件提出的質疑和評述,引起世界輿論的強烈反響。還有一位是美籍華人司馬清揚,他是化學博士,用業餘時間從大量史料中研讀梳理中共人物,和丁凱文合作寫出《找尋真實的林彪》,又獨立着述了《周恩來與林彪的終極對比》,他的分析是深入的、公正的,能獨到真實地把握住林彪的政治品貌,在眾多記敘林彪的著述中,我認為他的書令人折服。

再一個是中新社老記者高瑜。她是最早向國內外介紹「九一三」事件和林豆豆落難的。2011年9月初,我們在北京郊區召開了「九一三」事件40周年反思會,邀請當事人和家屬26人、專家學者18人,暢談了「九一三」事件的發生、由此引發的變故,以及今天的認識。我請高瑜來主持會議,並寫了報道。

歷年9月,國內官報都要例行組織批林的文章,但在去年,全世界5300家網站轉載北京「九一三」事件反思會的消息後,國內的批林即刻銷聲。

與這些真誠的、有責任感的學者相比,舒雲走的是一條邪路。署名「舒雲整理」的《林豆豆口述》在香港出版後,我知情很晚,是豆豆的夫君張清林打電話給我,指責舒雲在書中弄虛作假,編造史實,未經他和豆豆的允許就貿然出書。張清林很是憤然,表示準備對舒雲提出侵權訴訟。我問豆豆是怎麼回事?豆豆說,舒雲沒對她說過出書的事,更不知書的內容。正好此時,我的一位朋友弄來這部書,她看了,說是一部大雜燴。我趕緊借來一讀,內容確實雜亂,大都是用舊文組裝。全書不過26篇文章,其中24篇,早在26年前我就讀過,有1980年豆豆給中央的申訴信,1982年她來北京就「九一三」事件的真情實況向中央領導做的陳述,還有她在文革前和文革中的10篇舊作,另兩篇分別摘自張雲生的《毛家灣紀實》和官偉勛的《我所知道的葉群》,為她的境遇鳴不平。唯有說理不清的《為林彪元帥辯護》和添枝加葉的《林豆豆披露「九一三」事件真相》兩篇算得上口述,卻是出自舒雲之口。

為了「豐富」書的內容,舒雲對舊文做了大量的「翻新改造」,摻雜當今詞語,虛擬情節細節,隨心所欲地演繹。其中《給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黃火青的信》,就是舒雲「深加工」「整理」出來的,其內容的混亂,讓人難以卒讀。我在1986年採訪林豆豆時,就見過這封信的底稿。那是在1980年中央宣佈決定公開審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後,豆豆寫給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黃火青的信,文中都是申訴人有條有理地用事實在為林彪一案的冤情做出辯護,沒有譴責批判的用語。舒云為出書,篡改了原信說理的主旨,變成了一篇聲討特別法庭的檄文。

舒雲走近林彪,是半路出家的,不具有史家的嚴謹,最初出現的錯誤,我是諒解的。她本應接受教訓,敬畏歷史,在自己前進的路上做出更為艱苦的探索,花大氣力從大量的口述中獲取真實而有價值的史料,舒雲卻求利心切,在書中大膽妄為地編造情節,又竊走我寫成的資料加以濫用,失去了學者應有的人品和操守,玷污了史學研究真誠的風氣。

編後語:本文原為作者質疑舒雲的《林豆豆口述》一書所寫的文章,題為《從舒雲整理的〈林豆豆口述〉說起》。因讀者不太熟悉書中內容,經作者同意,從中截取了作者寫林彪傳的艱辛歷程的部分。——編者

2013年第3期《炎黃春秋》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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