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管家小葛,期待能為你提供優質服務。」穿西裝的葛肇達右手搭在左胸前,身體微微前傾,語氣真誠。
身為服務高淨值人群的私人管家,所見皆是僱主們奢華隱秘的生活,這為葛肇達的工作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早上6點45分起床,他開始了一天的工作。首先給家庭中的服務人員分配任務,再了解老闆一天的行程並做好安排,服務細緻到根據老闆今日的工作選擇一輛車型,在老闆出發前啟動車輛檢查性能、佈置車內的飲用水和零食,還要用吸塵器將老闆常坐的位置仔細打掃乾淨,目送老闆離開後,再處理家族中其他家庭成員的需求。
挑剔與謹慎是高淨值人群的基本共性,這就要求葛肇達的工作細緻到生活的邊角處,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
他也由此鍛煉出了遇事寵辱不驚的能力,再難的要求,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慌什麼,找解決辦法啊。
而與繁複工作相匹配的,是遠高與普通人的薪資水平。21歲那年,葛肇達月收入已達到5萬元人民幣。
十點人物誌在一個中午見到了在酒店休息的葛肇達。眼前這位28歲的年輕人,行事嚴謹幹練,不苟言笑,對身處環境有輕微的強迫症,即使住酒店,也會把自己的行裝整齊陳列,猶如走進一家精品買手店。
常年遊走在富人生活圈層的邊界感,讓他崇尚規矩,迷戀西裝帶來的束縛,習慣與人疏離,工作近10年,也沒交下什麼知心朋友。
15歲出國留學,20歲走上職業管家道路。葛肇達的經歷向大眾展示着職業私人管家的兩面。一面精緻得體,用他自己的話說,托老闆們的福,見過一些世面。一面孤獨落寞,他仍不能突破階層的斷裂,大部分工作也無法產生任何留存,每日與財富打交道,也要獨自面對財富世界懸浮下的沉寂。
以下是他的講述。
01
西裝與規矩
我很喜歡穿西裝,衣櫃裏常年平整地擺放着40多件西服,看不到任何一件休閒裝。
西裝會按照季節、顏色依次擺放,從夏季的亞麻到冬季的羊毛,貴則幾萬人民幣,便宜的也要幾千塊。
這種痴迷從高中時代開始,國外的校園裏對着裝沒什麼要求,我喜歡穿一身西服在校園裏穿行,可能有人在背後議論我,但我不在乎。
與其說鍾愛西裝,不如說我迷戀衣服緊密貼合身體的束縛感,領帶抵在喉嚨下方,會讓我瞬間進入工作狀態。開線上會議時,即使不開攝像頭,我也願意穿西服,如果我蓬頭垢面地穿着睡袍,狀態也會隨之懈怠。
西服於我來說像戰服,也是一種身份認同,背後的精神符號是嚴謹、幹練。
葛肇達衣櫃裏的西裝
我的職業是一名管家,8年前從歐洲某高等管家學院畢業,踏上了這條小眾職業道路。我就讀的學校被視為全球最佳私人服務培訓機構,富有的家族、企業和五星酒店都會將員工送到這裏學習,或是僱傭這裏畢業的優秀學員。
提到管家,很多人映入腦海的形象應該是滿頭白髮的英國老人,一襲燕尾服,胸前再揣個懷表,張口是純正的英式發音。很少有人相信管家是個20幾歲的小伙,也會有人質疑我,說管家那麼好聽,不就是給人倒紅酒的麼?
聽到這些評價,我不會生氣,國內沒有相關專業的科普,人們對這個領域不了解發出質疑很正常。管家一職是圍繞高淨值人群的衣、食、住、行、康、養、娛7個方面進行管理統籌,工作目標是釋放客戶的時間,提供專業支持。比如要懂得烹飪,具有營養搭配知識,可以安排比較體面的宴會;具備一定美學素養,懂插花、茶道,幫助老闆維護個人形象;更要具備必要的社交禮儀和知識素養,能夠幫助老闆應對社交,甚至輔導孩子。
學校最多是教你怎麼做衛生、如何做餐飲服務、怎麼面試員工等一些比較基本的,其他能力全靠個人意志。
我認為做管家需要綜合能力很強,如眼界、審美、價值觀、認知度,這些都很重要。假如老闆需要你置辦一套洗浴用品,他想的是愛馬仕,你買了舒膚佳,那你肯定無法成為他的管家。
普通人從事任何行業都需要從底層做起,管家也一樣。我的第一份管家工作是服務一個外國家庭,常住人口只有男女主兩個人,服務人員有20位左右。在這樣的環境裏,我掃了一年的廁所,這個工作也是必須的,我需要知道掃廁所的流程和標準是什麼樣子,未來做管理後,才好去規範阿姨們。
那時我的職位是under butler(從屬管家),工作堆積着無數個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有一次老闆自己開車去德國,買了一車的物品回來,我的工作任務就是把上面的標籤紙一張張撕掉,撕了一下午。
初期的工作就是如此枯燥無聊,我有時甚至覺得搞笑,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居然在這裏撕包裝紙。但我依舊會認真對待每件小事,相信這是成為一個合格管家的必經之路。
工作初期,葛肇達也需要從底層做起
工作上的失誤也會讓我有相應的成長。一次失誤發生在我已經晉升管家之後,當時的老闆不許阿姨進入他的私人區域,只能由我去臥室給老闆打掃衛生。我在茶几下面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塑料容器,晃了晃,發現裏面是液體,就很篤定裏面應該是某種外賣調料,放在銀托盤上帶走了。後來,當老闆憤怒地質問我時,我才知道盒子裏裝的是夫人要送到醫院的尿檢樣本,當下特別慌。最後,好歹是讓我在垃圾桶里給翻出來了。
從此之後我養成了一個好習慣,老闆丟的任何物品我都會在工作間放3天再扔。這算失誤嗎?我覺得更像是生活上的一堂課。
但大多數時候,做到管家級別是不需要做任何體力活了。管家更像是一個渾然天成的管理者、內訓師,一個標準的制定者,手握大把供應商資源,出了事能夠第一時間找到人幫你解決。
舉個洗衣服的小例子。我需要手握附近乾洗店、奢飾品保養店、五星級酒店等的聯繫方式。因為老闆家需要送洗的衣物很多,我會根據不同乾洗店的返還時間,找出性價比最高的一種方案。但如果有一件老闆急需使用的衣服,我會送到附近的五星級酒店,效率最高,但同時價格也最貴。
這種需要人具備超強執行力的氛圍,恰恰是我喜歡的。
葛肇達(第一排左三)與他的同事
做管家的這些年裏,有一種時刻行走在富人圈層邊界的感受,而規則是一切的衡量標準。在國外,面對老闆時的用詞也要很謹慎,我們只能說yes sir,no sir,不能說but,老闆交給的任務不能有「但是」存在。我們從來不會說OK,要說That is fine。
壓抑嗎?在我看來這是一份目的性很明確的職業,一切事情都在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的完成讓我感覺愉快。而且相對來說,報酬也是很可觀的,我21歲在國外家庭做管家時,月收入折合人民幣5萬。
02
一欲望不被遮掩
我從小就是個很要強的人。
小時候我是練體育的,打乒乓球,最好的成績是12-14歲年齡組全國第4名。升初中時,我放棄了進山東省隊的專業道路,決定好好讀書,整個初中時期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被保送進當地的重點高中。
但是在國內高中只讀了一年,我發現學校會把學生分成實驗班、普通班,同學之間還會為了學習勾心鬥角,我不大喜歡,很堅決地選擇出國。
留學期間的葛肇達
在國外讀高中時,我的成績也不錯,參加過劍橋大學的面試,也收到了帝國理工大學計算機專業的offer。當時是微軟、蘋果的時代,按理說計算機專業發展前景很好,但我依舊不想要一眼望得到頭的人生,大三實習,大四工作,當個白領坐在辦公室,坐到禿頭,沒什麼意義。
也是在這時我接觸到了管家這份職業,這是一個綜合性的學科,非常有挑戰性。各個家庭的管家,所需要掌握的技能也不同,這就需要你永遠在學習,而我又是個要強的人,在每個領域我都想做到好,加上我屬於心思比較細膩,喜歡照顧人的性格,當下覺得這是個很適合我的職業道路。
哪怕我當時對這個職業完全不了解,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它。就好像我在大學自薦信里寫的:「如果人生大同小異,我不願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相比於其他行業里存在的商業競爭,同事間為業績的爾虞我詐,管家的工作環境相對單純。因為管家只需要跟老闆匯報,摸清老闆的工作習慣和喜好,工作起來就不會特別難。
跟老闆之間的關係該怎麼處理,也很微妙。從情感上來講,老闆更像一位家人,有時身為企業管理者的老闆們的脆弱,也只有親近的家人和管家能看到。但這份情感要分清主從,不能越位,也不必傾注太多情愫,我曾見過一位身家數十億的老闆在深夜暴躁失態,我沒有上前給予安慰,而是默默調了一杯他喜歡的飲品,放下後就離開了,還是要有界限感。
老闆和管家之間的感情也不是單純的塑料友誼,它是很堅實的,經常會有人問我,老闆每個月給你那麼多錢會不會辱罵你?其實完全不會。身為管家我了解他所有生活的私隱,他罵我圖什麼?我是不是也可以讓他不痛快?所以高淨值人群很尊重管家。
葛肇達受邀參加典禮
如果跟老闆情投意合,管家能在僱主家做一輩子。通常這種情況下,老闆不會給管家開太多現金,而是會給房產,管家有房子的使用權,但是沒有房本。我見過最牛的一個老闆,把管家孩子的戶口解決了,也給他老婆安排了工作,還勻出一套房產給管家一家住,並把他的父母接過來養老。這就相當於把這位管家的職業生涯買斷,其實他每個月的工資只夠溫飽,但上到老、下到小的問題全都被老闆解決完了,再沒了離開的藉口,就跟老男人拴住年輕小姑娘一個套路。
顯然,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在國外工作幾年後我不滿足於只服務一個家庭、幾個家庭,而是想在國內建立一個規範的管家體系,培養合格的管家進入高淨值家庭服務。在我看來,之後中國的高淨值家庭會越來越多,這是片藍海。
我也的確在朝着這個方向做。2022年我開通了短視頻賬號,希望能吸引流量,為我的線下業務賦能。其實看我的短視頻內容,能發現一個很明顯的分水嶺,一開始是偏科普類型,介紹管家的職能,流量不好。後來改成了偏娛樂性的「挑戰給100個人當管家」,去聯合一些網紅拍視頻,有爭議,也有人說低俗,但是流量很好,前後加起來有上億的播放,這個流量能給我的線下業務賦能,獲得更大的收益。
葛肇達開始聯合網紅拍視頻,來自抖音@管家小葛
我是個生意人,做這麼多事底層邏輯是為了賺錢,至於有沒有情懷,多少肯定有一點,通過我的視頻為管家行業發聲,給大眾普及什麼是真正的管家。
可是要清楚,做管家不是一件逆天改命的事情。很多來我這裏上課的學員都有一個共性,好高騖遠,眼高手低,希望花3萬塊錢就能成為我,這是不可能的。很多學員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包就業嗎?我就很下頭,可能會當場勸退對方。
我花了近10年才走到今天,有些年輕人想借着培訓幾個月就一步登天,簡直痴人說夢。
不過很讓我驚訝的一點是,來學管家的人大部分是寶媽、中年被失業那一波人,還有很多大廠出身。我有一位30多歲的學員,之前做職業經理人,年收入很高,因為結婚、生二胎,漸漸被公司邊緣化,被裁員後也找不到工作,現在在我這裏學習。
03
管家是一個詛咒
可能聊到這裏,很多人會覺得管家是份很光鮮的職業,收入高,還能跟着老闆出去見世面,挺神氣的,但那只是管家工作的一個切面。管家行業里有一句話:管家是一個詛咒。這話一點不假。
長期在老闆家工作,意味着我無法給予家人足夠的陪伴。住家管家一般是周休一天,而這一天可能也要去處理別的事情,很難完全從工作的狀態抽離。每年把全部零碎的時間加起來,我與家人見面也不會超過一個月,對他們的確有虧欠。
連外婆去世時,我都在國外忙碌,沒能及時回家送老人家最後一程。當時我看了很多機票就是沒有能及時趕回家的航班,這件事讓我感覺挺遺憾的,最後在酒店裏朝着東方磕了三個頭。
管家在家吃小火鍋需要的儀式感
包括我的上一段戀情也因為工作無疾而終,一方面是兩個人都處於事業的上升期,都很拼,交流變少,摩擦增加,另一方面也沒有精力去陪伴、處理一段關係,最終導致兩個人只能分開。
決定深耕這個行業勢必要犧牲很多,做管家就是一個犧牲自己成就他人的過程。
而在精神層面,管家也會有無法消解的孤獨感,這不是一個能讓人獲得成就感的職業。更多時候,管家更像個隱形人,需要隱藏在老闆身後。
比如說,今天晚上我佈置了一個特別漂亮的私宴,這是我操勞了一天的成果,我肯定想拍照發朋友圈炫耀一下,但是我卻不能隨心所欲地跟別人分享。我的老闆也不會表揚我,這都是管家的職責所在。
葛肇達在分享禮儀課程
很多英國的老管家,工作一輩子最希望的事情是有人能繼承他的衣缽,把他的經驗傳承下去。不然他幹了一輩子的事兒,很可能最後無法產生任何留存,所見都是大戶人家的私隱,他也不能寫個回憶錄。
孤寂、喧囂後的落寞,都是管家要面對的時刻。
像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那場極盡奢華的晚宴,大人物們推杯換盞,場面歌舞昇平,但人們會好奇這場晚宴是哪位管家策劃的嗎?肯定不會,人們的目光只會停留在小李子身上。
我不是個感情豐沛的人,近些年唯一讓我看哭的英劇只有《唐頓莊園》。很多人看這部劇時看的是樓上人的生活,貴族之間勾心鬥角,而我則看的是樓下人的生活,管家阿姨們勤勤懇懇。
那位在家族服務的老管家Mr.Carson,我對這個角色很有感觸,他骨子裏有自豪感,去法國時他還堅持穿大衣,戴禮帽,在春夏交接的季節里是非常遭罪的裝扮,但我何嘗不是呢?30多度的天氣里,我也會穿着燕尾服服務。
自從進入這份職業,我身邊真正能稱為知心朋友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生意往來的人。最近跟我走比較近的是我的助理,他之前給馬化騰做商業接待,後來跟我一起共事。三年過去,我們倆才逐漸同頻。
從外國家庭的私人管家,到回國建立管家體系,我的生活一直處於馬不停蹄的狀態,忙但充實。
我也曾嘗試給自己放一個很長的假期。去年年末,我先後陽了2次,趕上生意上不順利,感情也受挫。於是過年我去了大理散心,感覺特別鬆弛,每天煮飯、買菜、切菜,腦子裏什麼事都不想。
在大理的日子,葛肇達經常出門逛菜市場
我本身是服務型人格,平時吃飯會去平衡大家的口味。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不需要考慮我的員工要吃什麼,我的父母、伴侶要吃什麼。我助理不吃辣,但我特別能吃辣,平時跟助理一起吃飯都會遷就他。但那幾天在大理,我每頓飯都要吃當地的一種泡椒,辣的特別過癮。
在大理的時光,我不去看景色,也沒有感受到其他人說的時間會變慢那麼玄,只單純地抓着車把騎行在城市裏,享受風從耳邊吹過的感受,那是我不曾體會到的平靜和自由。
但好景不長,我的一條短視頻在平台上爆了,助理連夜給我打電話商量後續的工作,假期中斷,我依依不捨地飛回了杭州。但我知道,既然機會來了,那就要繼續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