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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圖書館:洪水退去後的涿州:報廢的汽車、莊稼,無家可歸

作者:

圖、文|Jiachuan

8月7日中午,我從雄安出發,沿着京港澳高速一路北上,汽車經涿州方向駛下高速的時候,地上並沒什麼積水。在高速檢查站點,來往車輛不算密集,進出有條不紊。此時距這座城市被洪水重擊已經過了一個星期。

迎面駛來的卡車門臉上,掛着橫幅,上面寫着「馳援涿州」。司機的表情不太凝重,從行駛方向來看,應該是卸貨完畢,準備返程。這裏似乎已開始恢復往常模樣——直到我把車窗搖下。

一股下水道的氣味撲鼻而來,其實是一種更複雜的味道,混拌着泥土、木屑、腐葉和腐臭,過去一周新聞報道里的種種描述開始在我眼前閃回。隨着汽車向前行駛,這種味道時有時無,時強時弱。

沿着范陽東路向東開,在最初的兩個街區,洪水的印記來自快遞公司的倉庫。倉庫位於地勢較低的院子裏,這裏的洪水尚未徹底退去,不少包裹就泡在窪地不算太深的水裏。隔壁院牆上的水漬提醒着洪水曾抵達的高度,目測有2-3米。

在幾家汽修廠,我看到成排的汽車堆在門口,車頭乾淨異常,周身微微泛着銀光,就像是全新待售一樣。但輪轂里的樹葉,四扇全開的大門卻提醒着我,這些車八成曾被泡在水裏。後來,我在一輛泡水車上看到這樣一則廣告:

「高價收購水淹車……

無車損的事故車,

帶保險不想跟他們周旋的車,

所有問題由我為您承擔!」

被泡的不只有小轎車。在北拒馬河與京白路交匯處的村子裏,一位司機將卡車車頭前傾,俯身探入車身連接處嘗試修理。這輛卡車已經在水裏泡了好幾天。隨着水位下降,他從城區趕過來,再一次嘗試保全這輛車。

幾天前,水位剛開始猛漲的時候,他便來到這裏,在將另外兩輛叉車開到地勢較高的公路上後,他猛然發覺洪水已經沒過膝蓋。司機說:「我當時害怕了,就沒再回去開卡車,現在(沒開上去的)全淹水了」。

修車大約需要一萬塊錢,「車裏的電路系統都泡水了,車上的電腦也不工作。」

我問他水位最高時到哪裏了,他指了指車門把手上沿的黃泥:「兩米多高」。

在做初步調試後,他嘗試點火。隨着引擎轟鳴,卡車竟然發動了。司機的臉上立刻露出笑容。但幾乎所有儀錶盤都無法正常工作,亮起紅燈。我低頭一看,或許是泡在水裏時間太長,卡車的排氣筒里竟開始往外冒水,顯得有些滑稽。過了一會,引擎停止了工作,與轟鳴聲一起消失的,還有司機臉上的笑容。

「我沒買涉水險,保險公司不賠,只能自己掏錢(修車)。」說罷,他又鑽進車下擺弄。

我繼續向茨村大橋的方向前進,洪水的痕跡愈發明顯。

一人粗的樹被連根拔起,突兀地躺在路邊。道路兩側儘是洪水褪去後留下的垃圾,木板、石塊、紙箱、塑料瓶,偶爾看得到死去的青蛙屍體。鎮上交警大隊的院子也未能倖免,零星的沙袋沒能阻擋洪水灌進樓里。

還有一些物資分發點,周圍的人不算特別多,看得出食物和水並不短缺。志願者手裏拿着物資清單不時抬頭核對,身後堆滿了成箱的礦泉水和麵包。有些村民坐在附近打牌,他們在手提箱上蓋着床單作牌桌,男人上身赤裸,衣服掛在旁邊的繩子上等着晾乾。

沿街商鋪幾乎都沒在營業。路北的商店情況稍好,門窗玻璃沒怎麼受損,牌匾也還清晰可見:晉鄉美食、大盤雞、烤串、米其林輪胎等等。

路南的店家們就沒那麼幸運,洪水沖走牌匾,衝破窗戶,裹挾着別處的垃圾湧入店內,可能是泥沙和石塊,也有自行車和樹杈。

在一家看不清門面的餐廳里,大廳的地板上沾滿了泥漬,地面上散落着樹葉,鐵皮柜子傾斜着靠在椅子上,角落裏還有未乾的泥水。餐廳後廚更是狼藉,門被水衝掉,斜躺在地上,原本靠牆的冰箱現在以一種奇怪的姿勢靠在門板上。天花板的風扇扇葉上掛着泥沙跟鐵鏽,木樑也受潮發黑。包間裏,迎面而來的洪水將窗框沖裂,直接陷進屋裏,牆上的水漬分了好幾層,最高的一處大約有兩米。

從餐廳出來,我拐入附近的村子裏,大部分房子都未能倖免。

一輛小卡車側翻在路邊,身後的小轎車被高高頂起,支在電線杆上。有些村民已經在清掃路邊的垃圾。他們說,村里要求大家先把街道清掃乾淨。

我詢問他們的受災情況,沒等我多說,一個女人便邀請我去她家看看,「來,給你看看我家現在啥樣。」

我跟着她走到院門口,地上還有大概兩腳深的水,墊着破舊的輪胎和塑料泡沫。我踩在上面小心踱步走近院內,院裏堆滿了木板等裝飾材料。女人的丈夫經營着裝修的生意,洪水之後,這些材料幾乎都已報廢。院子地面和屋子有大概一米的高差,在這次洪水面前顯然無濟於事。走進她的家裏,我有些踉蹌。除了震驚外,還因為室內地面在洪水的浸泡沖刷下,一側已經向下塌陷,有了一定坡度。靠牆的魚缸里早沒了魚的蹤影,電視機趴在地上,臥室的門也被衝掉了一角,斜着靠在門框上。整個屋子裏潮氣很重,所有牆面都發灰發黃,屋裏混雜着泥土和紙屑的味道。

女人今天剛返回這裏。她說:「家裏貴重的東西一樣也沒帶走。」她指了指地上的電視和旁邊的打印機,還有屋外的建材。「時間太趕了,那天晚上大概7點半,我正吃飯着呢。通知讓9點前撤離,根本沒時間收拾東西。」

女人說這幾天她暫住親戚家,過幾天打算在外面租房。「安置點倒是有,可一個屋子裏住十幾個人,條件很差,我們拖家帶口的,很不方便。住親戚家也不是長久的辦法。」

現在,她最擔心的是不知何時才能重新回到這裏,她自己的家。

「我們現在真的是無家可歸了,」她眼眶有些紅,「網上有人說涿州被淹是保這裏保那裏,也有人說這裏本來就是什麼蓄洪區,我們老百姓不懂,說不好究竟是為啥,但涿州已經六十幾年沒遇到這麼大的洪水了。這麼大的洪水,我們是真的無家可歸了。」女人重複說。

女人的母親從我身後鑽出,嗓音顫抖地說:「我60年生人,63年發大水的時候我還不記事,從那之後再沒見過這麼大的水。現在直接全沖沒了,沒家了呀!」奶奶戴着口罩,開始流淚。我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怎樣安慰,便開口詢問補償的問題。

女人說,她聽說補償需要先拍照,「村里派人來家裏拍,確認損失,然後才能上報。」她還聽說,周邊有村子已經開始派人去災民家中拍照,「但我們村現在還沒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來,也沒給通知,只是組織我們先把街面清理乾淨。」

我離開的時候,女人說:「不好意思,這次沒能招待你,家裏成了這樣。」

離開涿州的時候,路過茨村大橋。河堤右岸大量田地被淹,洪水高度完全沒過玉米杆的最高處,大片玉米倒向洪水離開的東南方向,發黃髮黑。

在洪水尚未褪去的河堤附近,不少玉米還尚未露出。橋邊一位老農說,他家在橋附近有一百畝玉米地,都被水淹了。

「也不是全壞了,水淺的地方下得快,苗就可能再長。要是水淹得深,一時半會下不去,就廢了,就沒辦法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孤獨圖書館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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