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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要高估了我們照顧老人的能力和耐心

作者:青禾,年過古稀,初心未泯,行走煙火人間,記錄歲月漫長。

百善孝為先,應該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在山水阻隔、交通不便的傳統村落里,這種道德傳統的氛圍相當濃厚。耳濡目染,我曾經以為,自己的信念堅不可摧。

母親心梗去世,根本沒給我們任何檢驗自己的機會。

後來是婆婆,九十歲時中度腦梗,半邊身體動彈不得。請醫生到家裏,醫生說,年紀大了,沒法手術,只能在家保守治療。

於是,兒女三家輪流照顧。

五十九歲的我,從小在農村鍛煉出來的體力不錯。從床上把婆婆抱到馬桶上,再從馬桶上抱到床上都還可以對付。

記得有一天晚上,表弟過來看望婆婆,在他駐留的一個多小時裏,婆婆不斷說有便感,但每次抱到便桶上坐一會,啥也沒拉出來,又抱回床上。反反覆覆,居然到第七次了。

表弟嘆到,這怎麼受得了,要跟姨媽說,讓她忍住。

我笑了說,她自己肯定也判斷不了,她還擔心萬一拉褲子裏,更麻煩我們呢。

表弟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

估計婆婆的腦梗也影響到神經系統,清醒的時候很體諒兒女,糊塗的時候,大半夜地叫喊,與她幻覺中的對象吵架。我本來很多年失眠,這樣日夜守護,感覺身體日漸虛弱。只好請了保姆晚上替換。

腦梗還打亂了整個身體平衡,有時候大便失禁,有時候又嚴重便秘。失禁時要立即換洗衣服,便秘時用開塞露都不行,得戴着手套一點一點摳出來。

不到一個月,我已經感覺精疲力盡。姑妹腰不好,照顧起來更是困難,每每都要爬到床上,把婆婆拖到位,時間久了身體也很難支撐。只好把保姆改成全天候。

說起來,婆婆的生命力真是頑強,半年後,她居然又可以下地行走了。

她是個特別喜歡活動的人,又特別不想麻煩別人。有天保姆一會兒沒盯住,她就自己扶着牆去了廁所。廁所里只有蹲坑,旁邊還放着一盆洗過衣服的水。估計是蹲下去起不來,竟整個人倒在水盆里。等家人發現,把她從水盆里摟出來時,左腿就直接脫臼了。

趕緊送到醫院,做了 CT,醫生說,只能通過手術復位,可九十歲的人,風險太大,勸家屬還是弄回家,慢慢伺候。

婆婆兩兒一女,我們是老大,離開老家到省城已經幾十年了。姑妹與我同年,也早就離開縣城到市里,縣城裏只剩下最小的兒子一家。

婆婆身體好時,一直在三個兒女家來去自由,但她更喜歡的還是縣城,畢竟那裏有她的老姐妹,侄兒男女。熟人社會不孤獨,也有安全感。

而現在,她已經完全失去自理能力,從半年的兒女加保姆伺候模式來看,兒女已經精疲力盡,保姆也換了三個,接下來還能堅持多久?

還有,我們家女兒在外省,很快就要生孩子,她的婆婆家又在農村,承包十幾畝地,沒法離開,帶孫輩的任務也即將由我們承擔。姑妹家也有八十多歲的婆婆需要照顧。最小的弟弟一直在外面打工養家,自身難保。

作為大哥大嫂,既然無法帶頭照顧婆婆,只好把大家邀約到一起商量解決辦法。

一開始,我真的特別愧疚,婆婆一輩子勤勞善良,養大了三個兒女,又全心全意幫忙帶三個孫輩,現在她不能自理了,三個兒女卻都不能陪伴她,甚至都無法讓她在家終老。

強烈的自責,讓我根本沒法面對躺在病床上,孤苦伶仃的老人。我對老伴說,你們三兄妹做決定吧,我都服從。那時,我完全是在逃避自己的責任和良心。

最終,三兄妹決定把婆婆送到養老院。

婆婆在養老院住了六年,每年只在生日和春節接回家吃頓飯。六年裏她沒生過病,沒進過醫院,去世那天早上還起床吃了早餐,十點多鐘服務人員抱她解小便,突然就沒了意識,離開了這個世界。

反思婆婆失去自理能力的六年,如果按照傳統標準來要求,她有三個兒女,應該是有能力讓她在家裏走到最後的,我和老伴的身體也還可以支撐。

但我們選擇了「水往下流」,帶外孫重於照顧老人。我感覺,這一次真實的考驗我們沒有達標。

接下來是我的父親,他在九十三歲以前得過幾次大病,但基本康復。不僅生活可以自理,而且還做許多家務事,以及在門房幫弟弟弟媳替班,他是一個不肯停歇的人。

但2020年在家封閉半年後,他的身體徹底垮了。肺炎,心衰,一連三次住院,幾乎奪去他的生命。

開始時,弟弟日夜在醫院守候,不放心護工照料。十幾天後,弟弟的身體便招架不住,畢竟他也65歲,又有嚴重的冠心病。只好請護工照顧晚上,白天我和他輪流看護。

說是白天,其實從一大早伺候父親起床,到晚上洗完澡離開,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護工只是在父親睡覺時陪護而已,親屬的負擔依然是很重的。

到父親第二次住院後,弟弟就由於過分投入,尤其是心理焦慮,得了嚴重的焦慮症。失眠,心慌,大汗,情緒失控,不得不去精神病院看醫生。

父親的身體狀況就是反覆發燒,進院輸液就好了,一回家又反覆。三次住院後,醫生也說,不必再來醫院了,病人也折騰不起,就在家服用抗生素即可。遵醫囑,父親身體居然只用半年時間就基本穩定下來。

考慮到弟弟的病情,我在武漢的家裏給父親準備了一應照顧的設備,以及全天候的保姆,準備接他到我家裏貼身伺候。

▲當時把家裏帶衛生間的主臥收拾好,準備把老父親接到武漢,大床給父親,旁邊小床是臨時買的,給保姆用

在諮詢醫生的時候,醫生意見完全相左。一是以父親的年紀和身體狀況,長途轉運顛簸,風險非常大。二是人老了,更不宜離開他熟悉的環境,那會造成他心理上緊張,進而降低免疫力。三是傳統上跟兒子不跟女兒的觀念,在老家和老一輩人中,還根深蒂固,這會造成他心理上的嚴重負擔。

總之一條,孝順孝順,關鍵在順,正確揣摩老人的意圖。反覆權衡,弟弟弟媳最終決定還是他們承擔起照顧父親的責任。這在當時,我還是感覺一些失落的。

沒料到的是,一向比較自信的我,進入七十歲以後,發現身體幾乎不是以年為單位的垮掉,而是以月為單位日漸不支。父親在此後的三個年頭裏卻一直穩定,以至於我經常會想,我能熬得過父親嗎?

去年底,新冠疫情突然放開,老家縣城的父親已經進入96歲,弟弟弟媳也都是奔七的人,在人們幾乎全體淪陷無可逃避的時刻,我們也只能做最壞的打算。好在弟媳雖然陽了,由於隔離措施得當,父親和弟弟居然奇蹟般地躲過劫難,這讓我舒出一口長氣。

到了今年五月份,第二波疫情來襲,弟弟初陽,弟媳二陽,父親也再難倖免。一開始就高燒三十九度多,幾度昏迷。去年年底憂心的一幕,僅僅推遲了半年,終於降臨到這個危如累卵的家庭。

彼時,我正在女兒家,與父親相隔一千三百多公里。得知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更讓我惶恐不安的是,弟弟給我打電話,居然是求救,因為120說醫院沒有床位,不肯出車。

我和老伴又氣又急,立即打電話找關係,在那等待的時刻,每分每秒都讓我心驚肉跳。

好不容易入院了,二十多天裏,父親的病情反覆無常,而弟弟也才陽了三天,正是最嚴重的時候。全天候的護工根本無法依靠,弟弟弟媳白天黑夜依然寸步不離。

我的心情極度焦慮,極度悲傷,恨不能插翅飛回去。有一次跟弟弟電話,情緒完全奔潰,說是刀山火海,也別想攔住我回到父親身邊的決心。

弟弟很生氣,因為長途奔赴,還未陽過的我,必然躲不過去,以我的身體現狀,只怕還沒照顧父親,自己就先倒下了,又要成為他們的負擔。這是他沒有辦法承受的精神痛苦,也是他的身體無法承受的。

我的悲傷無從訴說,對親人的牽掛,對自己的失望,對一切都無從把握的無奈!我發現,那個曾經啥都不在話下的我不見了,從此之後,我將成為別人的牽絆。

就在十三年前,婆婆生病的時候,我還認為自己是有能力伺候老人的,可各種責任臨頭,我沒有做到。

而今,父親經過近一個月的掙扎,雖然再次從生死線上逃離,我卻已經沒有能力伺候左右。

一切的一切,都只有已經奔七的弟弟弟媳勉力而為。幸虧弟弟在經歷了三年前的焦慮症後,慢慢學會了藥物加意志控制自己。弟媳也磨鍊得冷靜堅韌,父親目前尚未進養老院。

我這才發現,我們在許多時候要做的選擇,其實是很複雜,很為難的。而到了可以一心一意侍奉老人的時候,自己卻沒了能力,也沒了選擇的資格。

人總是在經驗中,才能真正認識世界,認識自己。不要說那些高深的理論,即便過去認為是常識的東西,也會在不確定性的遭遇中被打破。

因此,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不要高估了自己的初心。初心有時候會被放棄,有時候會被攪亂。我們唯一能做的是,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奴隸社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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