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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第一位嗩吶美女博士,到海外炸場子了

悉尼歌劇院的舞台上,響起了公雞打鳴、母雞下蛋的聲音。

這是經典名曲《百鳥朝鳳》全新編配後的小巧思,而後40秒不間斷的華彩段落吹奏中,百鳥和鳴、氣象萬千,整個墨爾本交響樂團為之靜默。

惟妙惟肖的樂音,全然來自舞台中央,身着簡約禮服的女孩手中那支鳴奏着的嗩吶。

台下觀眾驚異、捧腹、屏息,而後掌聲雷動,「大家都說我們中國嗩吶去炸外國場子」,傳統民樂與現代交響樂相融合,在社交平台上一曲出圈。

這個女孩就是劉雯雯,初見舞台下的她,柔美優雅,氣質沉靜,你很難把她跟嗩吶這種聲音蒼勁尖脆、穿透力極強的「樂器流氓」聯繫在一起。

然而,她是中國第一位嗩吶博士,上海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系的青年教師,迄今唯一一位登上悉尼歌劇院舞台的嗩吶演奏家,劉氏嗩吶的第十三代傳人。二十多年日日練吹,造就了她輕盈衣裙下六塊結實的腹肌。

嗩吶給她帶來榮耀和關注,也曾讓她彷徨和崩潰。幼年她覺得吹嗩吶不是女孩該乾的,像「關公耍大刀」「土得掉渣」,招架不住「你家是做紅白喜事的吧?」的問詢嬉笑;近400年的家族傳承使命集於一身,但將嗩吶作為人生志業並非易事,碩士畢業當口,她一度找不到工作。

悉尼歌劇院的第一聲嗩吶

而今,她可以非常自豪地告訴別人:「我是嗩吶演奏者。」嗩吶的生命力不止在田間地頭,她愛聽周杰倫,也鍾情爵士、搖滾,手執嗩吶在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音樂之間從容自在地遊走,希望顛覆人們的刻板印象,讓全世界看到嗩吶的無限可能性。

以下是劉雯雯的講述。

想當嗩吶博士?先吹60分鐘

從讀博開始,「中國第一位嗩吶博士」成了我的一個標籤,我也接收到一些質疑和好奇:嗩吶也能做到這麼高的學位?嗩吶博士的日常是什麼樣子?

2020年,嗩吶博士全國招生,我的恩師劉英教授鼓勵我作為他的接班人,第一個去考。

劉雯雯

劉雯雯和恩師劉英

最初其實我沒有考慮報考,2018年我參加工作,成為上音的老師,博士在我的印象里很神聖,可以說是遙不可及。

但在2020年時,因為疫情,我們的教學、演出全部停滯,每天在家不知所措之際,決定考博真的讓我一下子心都靜了下來。

嗩吶博士考試其中一個要求,就是要高質量地吹滿60分鐘。

這對於嗩吶而言特別困難,嗩吶練起來太消耗體力,吹的時候,我從腳底到頭髮絲都是在出汗的,毛孔全部打開,吹一個小時至少能夠與快跑一個小時相提並論。常規一個獨奏曲5分鐘左右,到7分鐘已經不得了了。這個學位之前從未有人考取,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去度過這60分鐘。

我想到的方法就是「馬拉松式練習」,每天最少練夠10個小時,這樣我最開始的一個小時一定是技術和精神狀態最好的。最終事實也證明,練就對了。

嗩吶是一個很吃功夫的樂器,最重要的一個部件就是哨片,它是用蘆葦做的,又薄又小,要時刻關注它的形態,濕度合宜它才能振動出完美的音色。

吹嗩吶,外人只看到手指在動,其實嘴周肌肉對嗩吶哨片的控制要求非常高,我們口腔內還有特別多牙齒、舌頭的技巧,再配合氣息,這些動作里的細微講究都是看不見的,所以老師只能靠示範和語言,告訴你舌頭靠前靠後、氣息或大或小,每個細節只能通過不斷的嘗試去靠近,比起其他樂器要消耗更多時間。

最近三年我特別忙碌,周一到周三每天朝八晚十,一邊上博士的課一邊給學生上課;而且我不能斷掉演出,現在我體力精力都是最好的時候,周末要留出來準備登台,那麼周四到周五我就會把時間全部空出來練琴。

因為體力、嘴周肌肉群的記憶和力量會消退得很快,可能兩天不練,一個曲子都吹不下來。練琴,我一關門可以一天不出房間,練到嘴完全兜不住了,沒有力量去控制哨片了,我今天就算練到位了。

我必須花心血不斷往前走,作為嗩吶專業里年輕的引領者,很多人也在推着我走,包括我的學生。嗩吶專業是很稀缺的,每年本科階段全國性招生只招2到3個人,能考進來的都是從小練。我們都是一對一上課,我要用行動做他們的榜樣,絕不能只靠講或者吃老本去教學生。

劉雯雯

現在孩子們技術都特別好,但是生活經歷可能沒有太豐富,所以音樂性或者情感上會差一點,一定要給予他們非常果斷的引導。

我課下隨和,但上課會很嚴厲,情緒如果不表達出來讓學生感受到,他們就無從在音樂里尋找感覺。當他們犯錯誤或者是沒有完成該完成的東西,我真的會當場翻臉,嗓門也高起來;吹得好,我會表現得非常享受。

因為從小,我也是這麼練過來的。

「為什麼那麼執着?」

我出身嗩吶世家,父親是魯西南小銅嗩吶第七代傳人,母親那邊從明末清初就開始沿襲嗩吶,是嗩吶咔戲第十二代傳人。我父母的兄弟姐妹都以嗩吶為生,但到我這一代,所有的同輩里就只有我在吹了。

我媽媽直到懷胎七月還上台演出,某種程度上,嗩吶就是我的胎教音樂。從小到大,我的認知就是我要吹嗩吶,好像就沒有想過我會去干別的。

小時候學嗩吶的回憶不堪回首,爸媽都是內行,看我練沒練不用問,摸一下哨片不是潮濕的,一巴掌就抽過來了。剛開始吹嗩吶不可能有多好聽,它又那麼響,我一吹,就聽到「梆梆梆」的砸牆聲,爸媽整天都在跟鄰居吵架。

不能在家裏練,媽媽就帶我出去,只要是空曠的地方,她都讓我去吹嗩吶,到了外地,還進到過窯洞裏吹。我5歲到中考,每天早晨4點半就被媽媽「拎」到附近的植物園練嗩吶,夏天沒多大一會兒蚊蟲就來了。我一邊吹嗩吶,一邊看着手上的包變大,一邊哭。我媽說:「哭什麼哭,等吹完了再哭!」

到了考學階段,簡直痛不欲生。高中我住校,愛和朋友一起玩,沒心思學習,我媽媽慌了,就像502一樣粘在我身上。她特別逗,跑到辦公室跟校長拍桌子,說「我女兒一定可以考上上海音樂學院,能不能安排一間寢室給我和我女兒,讓我來盯着她」。

校長覺得好笑,從沒有家長跟着學生住校的道理,但拗不過我媽媽好說歹說,就鬆口講有個頂樓拐角的雜物間,又小又髒還有老鼠,「你看看你能睡你就睡在裏面好了」。我媽花了一上午打掃得乾乾淨淨,帶了兩個行軍床鋪在裏面,我上學,她做飯,24小時陪着我。

起初,我不懂她為什麼那麼執着。其實我媽媽小的時候非常喜歡嗩吶,但這門手藝幾代都是傳男不傳女,姥爺只能把嗩吶教給兒子或者徒弟。但媽媽耳濡目染,也想試試看看自己能不能吹響。

六一文藝匯演上,劉雯雯一家人正在表演

她第一次拿起嗩吶頭嘗試,猛吹一口氣,差點把自己憋昏過去,因為她不懂方法,嗩吶根本用不了那麼大勁兒。但是再吹的時候,她很快就適應了,趁着出遠門割豬草時候偷偷練,吹給我姥爺聽,還真有那麼點意思,姥爺就同意她去學了。

但那時女孩在村里拋頭露面吹嗩吶,帶來的是同行們霸凌式的不認可。十五六歲的時候她不得不背井離鄉,帶着外婆給她的5塊錢,卷了床被子就逃到縣城宿遷,去雜技團應聘。

她太知道這條路的艱辛,心裏憋着一股勁,吹得越來越好,而且她漂亮又年輕,讓人眼前一亮,後來慢慢走進大城市。

劉雯雯的媽媽劉紅梅

雖然媽媽那時候很吃香,但要靠嗩吶養家餬口,便沒有金錢和時間去高校去進修。所以她永遠揣着一個夢,希望有一天能夠站在一個高雅神聖的舞台上吹奏,這個夢延續在了我身上。

現在,我已經站在舞台上了,但有一次我到國家大劇院演出,她跟着去在台下看。演出結束,我要跟大家慶功宴,她死活不讓我去。我不得已跟師友們賠罪,說「我媽要說教了」。

劉雯雯在北京國家大劇院演出

回到酒店,媽媽拿出一個小本子,戴上老花鏡,紙上「一二三四」羅列了我表現的不足,比如第一段的哪個部分我的手動得不好看,哪一句的音我應當再「挑」一點……直到凌晨3點大家慶功宴回來了,她還在給我糾正做演示,成了我們業界的一個梗。

這個「可怕」的女人,她一點兒都沒變。

在苦練中,我也逐漸愛上了嗩吶。當時我聽到劉英老師的一張嗩吶專輯,特別愛他的作品《正月十五鬧雪燈》中的一段。我突然發現嗩吶可以吹的這麼美,用複讀機反覆聽,並開始模仿,劉英老師成了我的偶像。

我奔着劉英老師到上海拜師,劉英老師說我天賦非常高,還提出要資助我求學。媽媽開始帶着我在濟寧和上海間「跑課」。我們坐綠皮車硬座,她陪着我睡天橋睡地道睡候車室,終於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

劉雯雯

考上上音,我的眼界打開了,但在藝術發展的道路上,由於年代的推移、社會的變遷、性別的差異種種,很多時候我都不知該參照什麼、怎麼走、怎麼把握機會。尤其在2016年夏天碩士畢業時,我特別彷徨,都已經讀到26歲了,連個工作都找不到。

我在家裏無助地哭,一度急到質問,這一路20多年我們到底在堅持什麼?憋着一口氣,蓄力到最後,那個具體的目標在哪裏?嗩吶這么小眾,哪怕我多學一門古箏、鋼琴,我都可以去琴行帶學生。爸媽也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在一旁嘆氣。

但峰迴路轉,嗩吶帶給我的回饋鋪天蓋地地到來了。

2015年,我替師哥幫譚盾老師錄音,其中一部分是要求嗩吶模仿鳥叫。譚盾老師很驚訝來者是個女孩子,而且還能吹出這麼多花樣。他好奇我為什麼要學嗩吶,我跟他講了我家族傳承的故事,譚盾老師當即決定重新做一版《百鳥朝鳳》,「你帶着你的嗩吶,我帶着你,向全世界去講你們十三代的故事」。

沒想到畢業後不久,譚盾老師真的來告訴我曲子做好了,「元旦我們就出去演出」。

一上來就跟知名樂團和指揮合作,我對這樣的大場面內心沒有概念,竟然還有新聞發佈會,有那麼多記者,話筒、閃光燈對着我,央視全程跟蹤報道,我全程都是傻掉的。

譚盾老師從他的國際視角,給予我許多受益終生的建議。他告訴我,嗩吶跟交響樂合作,就是用外國人最熟悉的音樂載體來傳播中國音樂,所以我們不穿民族服裝,就要穿最西式的禮裙,讓他們覺得跟我們沒有距離。

「但你今天手裏拿着的,是最有中國特色的樂器,你吹出來的,就是民間最傳統的音樂,你可以微笑向觀眾示意,走得慢一點,優雅一點……」

那是2017年的澳洲新年音樂會,新年是雞年,籌備演出時,我媽媽就拍手說咔戲可以學雞叫,我說,這怎麼能上大雅之堂?咔戲是吹和聲帶發聲同步進行的民間絕活,我聽過她吹戲曲,可以模仿人的唱腔從樂器中發出,但從來沒有聽過用咔戲學雞叫。

央視跟蹤報道墨爾本音樂會

媽媽說,怎麼不能?就開始演示,模仿得簡直太像了。我跟着媽媽練好後,錄像發給譚盾老師和作曲的關峽老師,他們如獲至寶。咔戲表演果真在舞台上大放異彩,台下觀眾都笑翻了,樂團成員也把我圍住,覺得這種樂器能發出這麼多樣的聲音,真是不可思議,

我們的演出成為了那幾天城市裏絕對的焦點,我還記得時報的標題,寫得全都是「今晚最亮的明星,就是劉雯雯」。

「嗩吶,不止於此」

隨後兩年,我跟隨譚盾老師在國內外進行了30多場巡演,也不斷有知名樂團和指揮前來邀約,讓我得以參與眾多高規格的演出。

今年夏天,因為央媒報道的緣故,我的《百鳥朝鳳》片段又被大家看到,熱度居高不下,把學校和我媽媽都嚇壞了。我媽媽特別逗,小區的居委會介紹了兩位濟寧的記者採訪她,她同意了,沒想到記者朋友們消息互通,她第二天如約打開門,門外竟然站着五六十號人。

我看到她的視頻,開襟的衣服上別滿了話筒,重得直往下墜,她跟我說「真沒準備好說什麼,要崩潰了」。

我笑她,但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激動和欣慰,她說:「老祖宗把這門手藝傳給了我,但我沒有能力把它發揚光大,我一定要讓我的下一代把這個事情做下去。」

我的博士論文課題就是老家魯西南的鼓吹樂,魯西南鼓吹樂是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必須要把它發展的過程,以及將要遺失的曲牌等等,深化細化地系統整理出來,作為能夠用於教學的資源。將來還有東北、陝西……中國嗩吶每個發源地都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和獨門絕活,都要把它們傳承下去。

民間藝術需要傳承/《百鳥朝鳳》劇照

挖掘傳統的同時,我也在做我喜歡的創新。《百鳥朝鳳》非常經典,但我不可能永遠只吹它,嗩吶這件樂器的發展之路不止於此。這幾年我花了大量心血去開發新的作品,委約許多先鋒派的作曲家進行創作,一系列當代嗩吶作品就這樣湧現出來了。

在博士畢業音樂會上,我想展示嗩吶從傳統到當代,從民間到世界的發展過程。

我邀請了傳承魯西南鼓吹樂、邳州鼓吹樂兩種非遺音樂的民間藝術家登台,首次在音樂廳展演《大笛絞》《凡字調》,其中就有我的爸爸媽媽;在作曲家沈枼最新創作的嗩吶協奏曲《一枝花》中,我用一支D調高音嗩吶與整個交響樂團對抗;返場時的《日與夜》跨界融合爵士,藍調風格充滿浪漫風情,觀眾們也即興律動起來。

我常常跟別人講,嗩吶是一個很難「拿得住」的樂器,我跟它仿佛一直在較勁。它很霸氣,似乎永遠都凌駕於我之上,練得我昏天黑地。現在我感覺它跟我妥協了,因為我太了解它了,它的每一個脾氣我都明白了,每一個可以發揮的地方我都掌握了,所以終於能夠拿得住它。

這兩年我還在做獨奏音樂會,都是我自己策劃的,有三四個版本,要變着花樣和曲目風格來吸引觀眾,讓他們坐得住。

據我所知,嗩吶界很少有人開獨奏音樂會的巡演,因為吹嗩吶太累了,一個半小時的體量,鋼琴、小提琴都可以,但對嗩吶而言是相當大的挑戰,我願意鼓勵自己把巡演鋪開來,讓嗩吶輻射到它應該抵達的地方。

目前我主要在玩爵士,整場全部都是原創的爵士作品,8月20日就要在深圳首演了。明後年,我準備做國際巡演,帶着嗩吶,真正地走向世界。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南風窗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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