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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四:青樓前的寶馬和夜總會門口的勞斯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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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是無所不能的,權力審美也就無所不能,前陣子跟朋友聊起一些"劣跡藝人"音樂作品被下架的事,我們覺得那種沒有歌詞沒有標題的純音樂,應該不會有什麼被下架的風險,畢竟你很難從字面讀到或者引申出不符合法治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的東西。後來才發現我們太年輕了,1970年代的時候,江青同志就批示過要大力批判"資產階級無標題音樂泛濫",那時全國的報紙上有成百上千篇批判無標題音樂和西方古典音樂的文章,而我們剛才那種僥倖思想是被重點批判的。

花間派少年文豪韋莊,騎着寶馬逛青樓,留下了"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名句;花錢派少年富豪思聰,駕着勞斯萊斯逛夜總會,有人為此進行了文學創作,"王思聰駕千萬紅色勞斯萊斯現身杭州夜店,兩個保鏢給他開車門和引路,隨後王思聰豪車的後座又下來兩位長腿美女,打扮非常性感成熟。"兩個文學作品一比較,我"突然感覺RR很low,以後不會買了。"這句話也是王思聰前陣子剛說過的,在他看了網紅夫婦晚晚和林翰給勞斯萊斯做的代言廣告之後。網紅界內部有鄙視鏈,這屬於審丑,文學界內部也有,但界與界之間的鄙視,這就屬於審美範疇了。

黑格爾說"美與真是一回事,這就是說美本身必須是真的",從這個審美角度來講,很多抖音上的網紅是丑的,2020年勞斯萊斯全球銷量為3576台,中國銷量是1146台,但僅抖音用戶便提了1.8萬輛。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提到,"審美既是感性的,卻又積澱着理性的歷史。它是自然的,卻積澱着社會的成果。它是生理性的感情和官能,卻滲透了人類的智慧和道德"。從李老師審美的角度來看,抖音這個平台也是不美的,它上面更多的是性感而不是感性,它多的是美顏而不是自然,它充斥着生理性的官能而缺少感情,它將人類的智慧和道德都加以利用,用在商業轉化上了。而青樓這一感性和理性交織的歷史沉澱物,恰恰就符合美的標準,逛青樓,本質上是人類社會的一項審美活動。

逛青樓是審美活動,讀紅樓同樣也是一種審美活動,青樓前的寶馬,夜總會門口的勞斯萊斯,還有紅樓門前的石獅子,都是審美的入口。《紅樓夢》第六十六回里,柳湘蓮說,"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獅子乾淨罷了。"這是審美界的大師,一眼看透了"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之盛"背後的不堪。紅樓里還有一位審美大師是焦大,他更為直接了當,"我要到祠堂里哭太爺去。哪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雞戲狗,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哭是感性,知道是理性,感性和理性構成了審美的兩面。

說到審美大師焦大,魯迅的短評合集《偽自由書》裏有這麼一篇文章《言論自由的界限》,"看《紅樓夢》,覺得賈府上是言論頗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份,仗着酒醉,從主子罵起……,結果怎樣呢?結果是主子深惡,奴才痛嫉,給他塞了一嘴馬糞。""其實是,焦大的罵;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這話擱在當下十分應景,當下的言論環境就是只聽得進讚美,聽不得批評,認為批評是別有用心,是心存不軌,殊不知是"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如何面對批評,如何看待讚美,這也是審美能力的問題。

魯迅可以說是兩個男人的知己,一個是上文說到的焦大,另一個是"小報界的鼻祖"李伯元。李伯元創辦了《指南報》和《遊戲報》,《指南報》新聞多樣化,上至國內外大事、官宦重臣活動,下至縣衙、租界、捕房消息,優伶僧尼、娼妓流氓、盜賊賭徒各種題材。《遊戲報》在內容上以最吸睛的世俗領域為主,一個是花界,一個是伶界,但是"隱寓勸懲"也貫穿其中,也會有許多寓言小品,對社會時事進行辛辣嘲諷。當別人都把它當作娛樂小報、花邊新聞發佈中心時,魯迅卻說它"命意在於匡世",雖然也有"辭氣浮露,筆無藏鋒,合時人嗜好"的問題,但動機還是療救社會,治病救人。

除了辦報,李伯元還寫了著名的長篇小說《官場現形記》,寫這本小說時,李伯元住上海六合路,這條路上開了不少妓院,於是他就在門口掛了一副集句聯:老驥伏櫪,流鶯比鄰。這本小說有一個主角是山東官員陶子堯,因為抄了一段興學改革的文章,獲得了當時山東撫院的賞識,得了一個美差,被派到上海買外國機器。他剛到上海就被兩個掮客拉到了西薈芳里,在這裏他被進進出出的轎子震撼到了,坐在轎中的都是出局的妓女了,十分威風,架勢不亞於官老爺坐大轎子出行,此情此景,使得陶子堯不覺動了做官的念頭,睹美人的轎子而思做官的轎子,山東人陶子堯的審美是跳躍式的,同時也是很傳統的,這就像在夜總會門口看到了王思聰的勞斯萊斯,心中想的不是要成為王健林的兒子,而是要成為管理王健林的父母官,這是典型的山東人式的信仰,要是西薈芳里的轎子和夜總會門前的勞斯萊斯換成插着小紅旗的奧迪A6A8就更符合山東人民的審美了,歸根結底,這一切都是來自於山東丈母娘對事業編制和公務員身份的痴迷,她們對女婿的審美標準是,別管官多大都坐桑塔納,別管哪一級都坐大奧迪。

寶馬香車,是中國傳統的審美觀念和社會地位的象徵,王實甫《麗春堂》第三折里有"冷落了歌兒舞女,空閒了寶馬香車。"在晚清的上海租界,維多利亞式馬車就是寶馬香車,深受花界喜愛。尋花問柳四十年,寫下描繪上海青樓冶遊筆記《海陬冶遊錄》的王韜曾寫道,"近日西洋馬車多減價出賃,青樓中人,晚妝初罷,喜作閒遊。每當夕陽西下,怒馬車馳,飈飛雷邁,其過如瞥,真覺目迷神眩。"

李伯元的《遊戲報》也曾詳細報道了上海的妓女們乘着寶馬香車看賽馬的場景,她們在服飾和車騎上爭奇鬥艷,競相展示。在19世紀末的上海,林黛玉、陸蘭芬、金小寶和張書玉是第一流的名妓,她們引領着上海甚至全國的審美風尚,《遊戲報》有這麼一則報道,"昨日為賽馬第二日,遊人較第一日為盛,而各校書尤無不靚妝艷服馳騁于洋場十裏間,足以遊目騁懷,洵足樂也。計是日林黛玉藍緞珠邊衫,坐四輪黑馬車,馬夫灰色縐紗短澳黑邊草帽。陸蘭芬湖色珠邊衫,坐黑皮篷,馬夫竹布號衣黑背心草帽。金小寶白地黑蝶花衣,坐黃色紅輪馬車,馬夫湖色綢號衣黑邊草帽。張書玉藍珠邊衫,坐黑皮篷馬車,同坐者為顧腐,穿月白珠邊衣,馬夫各戴黑線涼帽穿鴨蛋色號衣。"

這篇報道現在讀來跟某些自媒體寫王思聰去夜總會玩有點類似,甚至是更無聊,但對於當時社會的影響和意義卻大大不同,在《上海·愛:名妓、知識分子和娛樂文化》的第一章"秀摩登"中,作者葉凱蒂指出:"坐馬車,吃大菜,上劇院,這便是當時上海名妓日常的消遣和營生。上海名妓愛出風頭,追新求異,藉此表現一種新的都會性格。她們活動的世界比絕大多數上海男人還要大,而且一定程度上更自由......她們在公眾面前的放肆行為招來了不少蔑視,但她們成功地讓自己成為上海公眾面前最絢麗的風景。"從小的方面說,她們是引領風尚,娛樂大眾,從大的方面說,她們的行為打破了僵化陳舊的審美標準,提升了女性的社會地位,讓整個社會向現代性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她們的維多利亞式四輪馬車碾碎了過往男人們進進出出的轎子,也讓當下夜總會門口的勞斯萊斯黯然失色。

李伯元的《遊戲報》還開創了報紙的一個先河,那就是發起了"花榜"評選,是青樓行業的審美活動。他把高高在上的國家人才選拔機制科舉考試應用在傳統世俗社會眼中低等的妓女行業的選拔活動里,並且還引入了西方選舉的"投票""唱票"機制,這一系列舉動充分顯示了李伯元個人思想體系里的現代性和開放性,以及善用玩世不恭、嘲弄諷刺的方式,解構和對抗僵化社會腐朽沒落的準則。

李伯元還親自製定了花界審美標準,搞了個花選三條。1、尚品:不隨俗,不傲物;2、征色:修短得中,穠纖合度;3、角藝:通翰墨,善酬應,妙詼諧,曉音律,解詞曲,能飲酒。這一審美標準繼承了明清名士對青樓女子的品鑑準則,明清名士眼中優秀的青樓女子應該是《談美人》中所說的那樣,"有態、有神、有趣、有情、有心""有文韻,有詩意,有禪機。"說到這必須解釋一句,以免被女性批評"男人明明那麼普通卻又那麼自信",這些要求只是對行業女性的職業期許,不是對廣大女性朋友們的具體要求,請勿對號入座。

《遊戲報》的花界選美活動,不僅使當選的青樓女子名聲大噪收入倍增,也使報紙的銷量創下了業界新高。民國之後,政治形態發生了變化,花界選美也更像是選舉了,它仿照民國政府職能部門的設置,將獲得名次的青樓女子稱為花國大總統、花國副總統、國務總理等,看上去荒誕,但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了當時社會的開放性和自由度,以及人們參政議政的需求。這類針對青樓女子的職業化選美比賽,在明代中後期就已經很發達了,明代的《燕都妓品》、《金陵妓品》等書,都是對這類審美活動的記載。

美是稀缺資源,資源一稀缺就容易被壟斷,壟斷方往往是權力和財富的擁有者,就像美女這一稀缺資源的歸屬,往往不是什麼愛情。美一稀缺,美就有價值和價格了,所以在日常生活里,以丑充美以假亂真比較常見,所以群眾需要審美能力,但群眾的審美能力是有局限性的,所以往往需要專家審美指引方向,但專家往往又聽權力的,所以權力審美最終指引着這個社會美的發展。權力審美的結果往往是長官意志的產物,本質上長官不是在審美,是在審查美,這樣的"美"往往可能是醜陋的。

比如說最近深受廣大群眾喜愛,符合群眾審美口味的《漠河舞廳》,對於權力審美而言,這首歌是不美的,是通不過審查的,"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殺人又放火",這是什麼不利於法治社會建設的虎狼之詞,也容易讓人們想起1987年的大興安嶺火災,那年春晚費翔也因為一首《冬天裏的一把火》紅遍大江南北,卻又因為"是費翔的《冬天裏的一把火》引燃了大興安嶺"這種滑稽論調挨罵。這個案例其實也給當下很多綜藝節目指明了審美方向,不要再搞什麼《披荊斬棘的哥哥》《乘風破浪的姐姐》了,要做就做《鄉村振興的農民哥哥》《共同富裕的村婦姐姐》,這符合權力審美。

權力審美的一個很直接產物就是封殺劣跡藝人,下架他們的全部作品,這種行為一點也不美,上世紀五十年代搞改造妓女運動,雖然這也不美,但至少給人活路。如果嫖娼吸毒就算劣跡藝人,要下架全部作品,那麼李白白居易、元稹、杜牧、溫庭筠、柳永、蘇東坡、歐陽修、秦觀、徐志摩胡適、莫扎特、舒伯特、李斯特……,瑟瑟發抖。如果要倒查一千年,哪個文人妓女不是劣跡斑斑,一起封殺全部下架,那就真的是又來了一次焚書坑乳。

權力審美往往喜歡一刀切,比如前陣子江西鉛山縣因為疫情防控需要,發了一個公告"從10月30日起江西鉛山縣紅綠燈統一調整至紅燈,……30日21時後,闖紅燈的車輛一律按照違章進行處罰。"看起來是在執行交通法,但沒給群眾活法。類似做法的還有黑龍江黑河市,"鑑於黑河市愛輝區本輪疫情形勢較為嚴峻複雜,為進一步嚴格管控措施,從即日起,黑河市戶籍居民的龍江健康碼將統一變更為"黃碼",待本輪疫情形勢穩定後統一重新賦碼。"這兩種不美的行政行為,看上去是懶政,實際上是無能的表現,這種無能也促成了中國首個"紅燈區"的成立,以及首個全民"涉黃區"的建立。

權力是無所不能的,權力審美也就無所不能,前陣子跟朋友聊起一些"劣跡藝人"音樂作品被下架的事,我們覺得那種沒有歌詞沒有標題的純音樂,應該不會有什麼被下架的風險,畢竟你很難從字面讀到或者引申出不符合法治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的東西。後來才發現我們太年輕了,1970年代的時候,江青同志就批示過要大力批判"資產階級無標題音樂泛濫",那時全國的報紙上有成百上千篇批判無標題音樂和西方古典音樂的文章,而我們剛才那種僥倖思想是被重點批判的。1973年,文匯報發表文章《老譜襲用舊調重彈》,"……言下之意,是說世上存在着一種超時代、超社會、超階級的音樂,還存在着一種超時代、超社會、超階級的情緒。人們不禁要問:"難道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方法,對這類音樂竟然不適用了嗎?!……"文章結論是:"他們竭力抽去文藝和音樂的時代性、社會性、階級性,正是企圖從文藝領域打開窗口,讓資產階級文藝來毒化空氣,從而為復辟資本主義準備條件。"作者應該也是聽過莫扎特的人,不過他把莫扎特定義為"資產階級作曲家",也承認他的作品具有迷惑性的明朗和健康的情調,他說"我們無產階級卻清楚地知道,這種情調和《白毛女》第七場"太陽出來了"的大合唱洋溢着的開朗、奔放的情感,是根本不能相提並論的。"

瑞士作家迪倫馬特享譽世界的劇作《老婦還鄉》裏有這麼一句"這個世界曾經把我變成一個娼妓,現在我要把整個世界變成一個妓院。",從審美角度來講,這是群眾審美在控訴權力審美,群眾深受權力審美之害,但卻時常有着成為權力審美之心,就像人們對夜總會門口勞斯萊斯和賈府門口石獅子的指指點點,有質疑也有渴望,這是群眾審美在仰望權力審美。這就是李澤厚說的"美不是物的自然屬性,而是物的社會屬性。"

權力審美要給群眾審美留有生存空間,就像在疫情期間,固然存在"時空伴隨風險",但也要懂得欣賞"我吹過你吹過的晚風,那我們算不算相擁"的詩情畫意,不能片面解讀為"不利於疫情防控工作",更不能因為是"劣跡藝人"演唱作品而一封了之,很多優秀共產黨員,高級幹部都難免犯一個普通群眾犯的錯誤,更何況普通群眾呢?"夫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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