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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秋生:自己留下讓別人走,還是別人留下自己走

黃秋生:關鍵時刻,自己留下讓別人走,還是別人留下自己走?

「最正確就是這個人選擇留下。在最後關頭,你們這些示威遊行的人,走啦,你們走啦⋯⋯而我就返屋企(回家)了。」

——特約撰稿人紅眼發自香港

《白日青春》男主角黃秋生。攝:Stanley Leung/端傳媒

計程車司機,於香港俗稱「的士狗」,背後罵其態度差,揀客拒載,貪小便宜。南亞裔人士,則打從香港開埠初年已被蔑稱「阿差」,英殖時期警隊多聘用「阿差」,同樣惡名遠播,而警察即「差佬」這個說法甚至延續到今日香港。由香港新世代導演劉國瑞執導的劇情長片《白日青春》,便講述了一場圍繞「的士狗」與「死差仔」一老一小的香港亡命之旅。電影不單為黃秋生在2022年帶來首個金馬影帝獎座,也是他繼2019年《淪落人》後,再度入圍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

香港一直以來都有歧視

「香港有歧視,一直以來都是,這跟歷史很有關係。但那種歧視不是源自香港,是從以前中國大陸的歷史開始。」

「你眼中香港人就是這樣嗎?」未入正題,黃秋生已劈頭反問。在《白日青春》裏,由他飾演的「的士狗」陳白日,為口奔馳,行事粗魯野蠻,一邊常被客人賤視,被交通警察針對,於是另一邊他亦特別歧視比起自己更邊緣、更常被社會針對的少數族裔,體現了層壓式的社會生物鏈,是最典型的「仆街」香港人。黃秋生緩緩道:「可能你接觸的香港人是這樣,但當然不會全部都是。雖然歧視人已經是我們的一種文化底蘊。」

陳白日於一場馬路碰撞跟「差仔」哈山/莫青春的父親阿默結怨,當他仇視異己,還一口咬定對方是非法居留,蠶食社會資源之際,兒子在旁忍不住嘲笑,其實他自己最初就是從中國大陸偷渡到香港生活。喜歡歧視人的心態,與他自己、甚至這個城市的某些身世有關。

《白日青春》男主角黃秋生。攝:Stanley Leung/端傳媒

黃秋生說得更妙:「香港有歧視,一直以來都是,這跟歷史很有關係。但那種歧視不是源自香港,是從以前中國大陸的歷史開始,歧視外族,歧視少數,什麼都歧視,中國人本身就是很歧視人的民族。從以前那些『鬼佬』、『蕃人』、『紅毛』、『阿差』等等的稱呼,順口到今日所有人都習慣了歧視,連小孩子都懂歧視。」

本為混血出身,算是半個「鬼佬」的黃秋生打趣道:「但叫人『死鬼佬!差仔!』的這種歧視,不完全是惡意的。當然,電影裏的角色,他是有惡意的。劉國瑞導演本身的劇本,就是這樣處理陳白日的角色和故事架構,但是否代表香港人普遍都是這樣呢,我就不是很認同。」

對城市童話的另一種見解

「由100分到0分的導演都有,連鏡頭都不懂,自以為是的導演,我有遇過,站在車前叫我開車撞死自己的導演,我又有見過。衰人又有,白痴又有,人格缺陷又有,這麼多年來我什麼人都見過。」

「的士狗」陳白日和兒子陳康,「死差仔」哈山與父親阿默,《白日青春》的故事就由這兩段父子情交錯,最後就在一條凌晨時分駛往碼頭的高速公路上互相重迭。阿默客死他鄉,哈山母親被遣返回國,陳白日決心協助萍水相逢的哈山偷渡到加拿大,希望對方能在新世界重頭開始。已定居香港的導演暨編劇劉國瑞來自馬來西亞,電影裏里外外都有一種異鄉人的視點,也大抵是香港的離散時代的某種側寫。

劉國瑞所寫的香港市井小事,居然連「的士狗」那麼臭名昭著都會良心發現,想做好人好事去贖罪,或者是異鄉鏡頭下有種柔和的過濾效果,但感人不感人各有所好,黃秋生這個「的士判官」則撥冷水:「偷渡都算移民嗎?這個人(陳白日)很有趣呀,他就是一個完全不用腦的中年人,其實他是『老點』個𡃁仔偷渡(哄騙那個年輕人偷渡)。你覺得可行嗎?當是一個童話就系囉。」

《白日青春》劇照。網上圖片

「我是否跟故事一樣悲觀?梗系(當然)不是啦,點會(怎會)跟他一樣,故事結尾他不就選擇了自己留低(留下)嗎?他叫個𡃁仔走佬(他叫年輕人跑路),自己返屋企(回家)呀。𡃁仔就是一個童話故事,但他自己就回去現實世界。」黃秋生繼續解釋:「另一方面他又很戇居(傻),竟然賣了自己的車,將一筆錢送了給𡃁仔去創造這個不可能的童話,但他自己就返屋企,回去現實世界。其實他在現實世界才需要這一筆錢,因為𡃁仔出了公海其實一定會死。」

黃秋生坦言不認同陳白日真有洗心革面,甚至覺得對方愚昧自私,既不是好人,也沒做過一件好事。當然,電影有它想表達的善良信息,但黃秋生相信自己是要演一個自以為是的中年廢物。「解釋劇本的責任,在導演身上,不在我。作為演員,就是做好屬於自己的角色。(有沒有跟導演反映過這些看法?)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想講的故事,至於劇本處理是否 make sense,他(劉國瑞)有他的童話世界,我有我自己的理解,而我的解讀並不是最重要。」他接着說:「他是設計師,故事由他講,我是油漆工人,替人完成故事。當然,寫劇本的時候,文字是有文字的順序,卻不是一個現場畫面的質感,我都要問清楚他到底想表達什麼,才幫他做到出來。」

黃秋生與劉國瑞這個老戲骨與新導演的組合,可能是近年香港眾多「首部劇情片」和創投計劃里(《白日青春》於去年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得獎)最有趣的一個組合。畢竟,劉國瑞予人感覺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型」導演,「他呀,樣子看來斯斯文文呀,但到正式拍一部戲,梗系有少少乒鈴嘭唥(當日會有少少狀況)。隨便啦,預了會有,這些問題其實不大,如果你問我合作過的本地導演,那他已經好過很多人。」說著,黃秋生忽然反問:「但要跟什麼導演比較呢?跟90年代商業電影比較?還是用杜琪峯這些大師級導演去比較?由100分到0分的導演都有,連鏡頭都不懂,自以為是的導演,我有遇過,站在車前叫我開車撞死自己的導演,我又有見過。衰人(壞人)又有,白痴又有,人格缺陷又有,這麼多年來我什麼人都見過。」

「可能舊那批導演(老的那批導演)已經不敢找我吧。」

「我只可以說,這個導演,他真是一個合格的導演。一個導演你起碼就是做好你的工作,知道你自己拍什麼,你有故事、有說要跟人說,起碼要溝通得到,帶領到一個團隊。」他難得收起氣焰,淡然答道。

這一次,黃秋生直言並非一直不問片酬,為了扶持後輩而接戲——前幾年主演《淪落人》,他曾表示沒有收取片酬。「我是無嘢(沒事)好做,無嘢撈了(沒工作賺錢了)。」礙於拍攝成本所限,《白日青春》只開了十幾組戲,不到兩個禮拜就拍完。「以前都已經有很多七日、或者十幾日拍完的電影,我反而不知道他們拍得那麼垃圾,那些錢花在哪裏,點解(為什麼)會用了那麼多錢?啊,點解想跟年輕導演合作?」黃秋生說罷一笑:「哈,唔知,可能舊那批導演(老的那批導演)已經不敢找我吧。」

《白日青春》劇照。網上圖片

「我都無走過,怎樣繼續回來香港呢?」

李小龍是一個傳說,成龍還不是一個傳說,但黃秋生已經是一個傳說。在我身上還有很多傳說呀,例如呢,有人說我是黑社會大佬。」

從2019年的《淪落人》到今日的《白日青春》,疫情前後,黃秋生兩度入圍香港電影金像獎。在這段時間,香港社會氣氛劇變,移民潮下人心散渙,但過去一兩年,香港電影卻再次蓬勃起來,甚至成為海外與本地香港觀眾的某種凝聚力。

「這又關乎到自己對香港的看法,對這個城市的見解。但就算有再多情感投射都好,當你發現是難吃的食物,始終都無人幫襯。唔好食,就唔會再食,唔好睇的電影,就唔會再睇,覺得唔值得睇(難吃,就不會再吃,難看的電影,就不會再看,覺得不值得看)。」但經過了這幾年,或者會有改變?黃秋生聞言搖手:「不會的,香港人先無咁大方(香港人才沒有那麼大方),無論什麼立場,他們都無咁大方(都沒有那麼大方)。」

他接着說:「我不是一個研究電影政治或者社會學的人,我知道有好多學者會將電影放進社會架構去分析。但作為一名演員,一名藝術從業員,我覺得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某些事情發生,有人的地方,有人繼續待下去,某些事情就會發生。有泥土,有種子,無論結果如何,那個地方都總會有事情生長出來。」

事實上,除了電影《白日青春》,黃秋生去年還在香港主演舞台劇《Art呃》。似乎他的演藝重心又再次回到香港,他聞言卻說:

「我都無走過,怎樣繼續回來香港呢?」顯然,黃秋生對於提問字眼非常在意。

在過去一段日子,尤其政治氣候不明朗,黃秋生曾經離港到台灣拍攝綜藝節目。傳聞甚囂塵上,提到他有意移居台灣發展,甚至已經入籍台灣。

《白日青春》男主角黃秋生。攝:Stanley Leung/端傳媒

「真是很神奇,其實我幾時有走過呢?現在不會,前幾年都沒有,我不嬲(一直)都在香港。還聽過一些更好笑的說法。『喂,返嚟做咩呀你(你回來做什麼呀)?』『你仲夠膽死返嚟(你還有膽子死回來)?』即是我由香港『返嚟』(回來)香港,那什麼是『返嚟』呢?就好似返屋企(回家)囉。返邊度屋企(回哪裏的家)?呢度囉(這裏囉)。」

「其實都是大家根據自己的意願去雕塑我的形象,無論這邊或者那邊都是一樣。(那邊?)我意思是指台灣,通通都不是真相。」

「是在台灣拍過一些節目啦,但那段時間很短而已,一個月左右,就是接個 Job沒什麼特別感受。其實我都返過中國大陸,住過北京。以前一去四、五個月,待在中國大陸的時間還多過台灣,為何那時無人覺得我移居北京呢?」黃秋生反問。實情是因為多了香港人移民台灣,或者將資產、工作重心轉往台灣。「系囉(就是啊),所以就覺得我應該都會這樣。其實都是大家根據自己的意願去雕塑我的形象,無論這邊或者那邊都是一樣。(那邊?)我意思是指台灣。通通都不是真相,不是大家都這樣想,那就是真相。」

黃秋生答得婉轉:「李小龍是一個傳說,成龍還不是一個傳說,但黃秋生已經是一個傳說。在我身上還有很多傳說呀,例如呢,有人說我是黑社會大佬。」

「我由第一次跟無線去台灣拍劇,已經是一九八幾年的事情。往後一直都有去台灣工作,拍過台灣電影,就是沒拍過台劇而已。去過這麼多年,現在人人都當我第一次去。」他形容,以前人在台灣就是工作,今日被發現人在台灣,但就好像變成不純粹是為了工作。

然而,問及有沒有台灣片商、合作邀請,特別是這兩年都有香港藝人遠走台灣,他卻說得平淡:「無,到現在都無,連綜藝節目都無。有誰人真的發展到嗎?為何我看不見有人拍嘢(拍東西)呢?沒有人在那邊拍電影,或者拍電視劇。國語說得好嗎?更不要說閩南話,國語都講不好,語言都成問題,所以唔系咁容易(不是那麼容易),要在香港成名都唔(不)容易,去到哪裏都無一件事是容易的。」

「再者,點解(為何)他們一定要找我呢?因為我剛剛贏了金馬獎?不會。」黃秋生如是說。

《白日青春》男主角黃秋生。攝:Stanley Leung/端傳媒

讓別人走,自己回家 vs自己走,別人留下

「柴玲就是這樣說,不好意思,對不起,我要走了,我有我自己另外的人生,你們不要走,你們要繼續抗爭。當時看到這一幕我很震驚,它推翻了我對電影的感覺,甚至質疑人生。」

訪問最初,便討論過何謂典型香港人,也就是「的士狗」陳白日身上那種自私冷漠的心態。但這幾年的離散潮,卻為香港營造了另一種守望相助的情感,像《白日青春》裏邊緣人與異鄉人的患難相交。

「系咪㗎(是不是真的啊)?」黃秋生笑道:「要真的找些移民去了第二度(另一個地方)的人做個研究調查才知,我有些懷疑。如果真是要分析《白日青春》,我覺得他(陳白日)本身就只是找個𡃁仔救贖自己。當然,他不是刻意有計算,他是下意識這樣做,覺得幫了別人,便救贖了自己。但可能從頭到尾都沒做過一件正確的事情。」他忽然道:「最正確就是這個人選擇留低(留下),自己返屋企(回家)囉。在最後關頭,你走啦,你們走啦⋯⋯你們這些遊行示威的人,而我就返屋企了。」

不少影評人都討論過《白日青春》的結局處理,甚有許鞍華新浪潮電影《投奔怒海》的味道,但在黃秋生腦海里,浮現著另一部電影的畫面。

「帶你出去,叫你向前沖,但我後生,我還要留住生命,所以你們慢慢坐啦,就像柴玲。你有沒有看過那部叫《天安門》的紀錄片呀?」

「柴玲就是這樣說,不好意思,對不起,我要走了,我有我自己另外的人生,你們不要走,你們要繼續抗爭。當時看到這一幕我很震驚,它推翻了我對電影的感覺,甚至質疑人生。」片長三小時的《天安門》由美國紀錄片導演Carma Hinton及其丈夫Richard Gordon拍攝,採訪了八九學運包括王丹吾爾開希和劉曉波在內的重要參與者。唯獨柴玲拒絕受訪,片中只剪輯了若干錄像片段,也成為歷史爭議所在。

「我希望沒記錯,如果現在你還找得到這部紀錄片的話。」似乎已經離題太遠,訪問就此打住。

《天安門》曾在香港少量放映,而且1997年前後還推出過VCD版本,二手市場尚可尋獲。俱往矣。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端傳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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