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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上了三年網課的中國醫學生,就要畢業了…

在給學生上了半個月的網課後,馬正陽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每次一到提問或者互動環節,網絡的質量似乎總不太好。

馬正陽是一所大學附屬醫院的心內科醫生,平時也會負責一些本校學生的教學工作。疫情期間,原本需要前往醫院的見習課程轉變為網課。起初,他還以為是設備的限制和不熟悉造成了「網絡延遲」;時間一長,他便也不再深究背後的原因。

「我們是在教室里直播,有時候督導會坐在下面聽。提問沒人回答,學生尷尬,我也尷尬,沒必要的事情。」漸漸地,馬正陽取消了自己上課時的提問環節。

而在屏幕的另一邊,來自西北某所醫學院的醫學生駱華早已在網課中找到適合自己的節奏:8 點醒來、打開網課、躺回被窩,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等課上完就靠着回放和資料自學,到考前再複習兩三天,也能考個八、九十分。」

今年 6 月,正在上大五的駱華將從醫學院畢業,回想起過去的幾年,他用這樣一句話總結了自己的本科生活:「五年學醫,三年網課;一年半在寢室的床上度過。」

40 實踐課時變 20,輪轉科室數量減半

「前一天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學,第二天突然通知要上網課。」三年前,趙穎還是一名大三的醫學生,她用「混亂」形容這場突如其來的變化。「沒有課本,也沒有資料,經常抄着筆記就不知道老師講到哪裏了。」

2020 年,突然暴發的新冠疫情令全國高校延遲開學;2 月 4 日,教育部印發《關於在疫情防控期間做好普通高等學校在線教學組織與管理工作的指導意見》,要求保障高校在疫情防控期間的在線教學,實現「停課不停教、停課不停學」。各高校紛紛響應,開展網課教學的初步探索。

徐薇是一位有着豐富教學經驗的兒科脫產帶教,但她也坦言,這種變化對帶教老師的挑戰不小。「教研組當時向我們轉達醫學部的意思,說大概率要線上教學了。但剛開始並沒有人制定具體的計劃和授課形式,都是靠帶教的老師自己想辦法來解決。」

網絡媒介帶來了便利,也為線上授課帶來了許多不定因素。馬正陽無從判斷所謂的「網絡延遲」究竟是客觀因素,還是學生逃避回答的藉口。而隨着時間的推進,這種「不定」的因素不僅影響着教學效果,也體現在教學計劃的改變上。

網課期間,駱華所在的學校將原本 40 課時的技能操作課安排在返校後補齊。然而,由於實際開學時間已經臨近下一學期,教學組只能把課程壓縮至 20 課時,在期末考試前緊鑼密鼓地排完了所有課程。「但課時縮短了,內容卻不變,老師也都是連着給幾個班上課,搞得大家都很累。」

 

圖源:微博評論

不能確定的時間安排下,無法被網課取代的實驗課程與臨床實習被大幅壓縮,甚至是直接跳過。「實習每年都是排得很滿的。如果到後面沒有時間了,錯過的科室沒辦法再補回來。」徐薇無奈地說道。

去年 12 月,由於全國大範圍的新發疫情,西北地區某二本醫學院的陸清有 2 個月左右的臨床實習被迫暫停。「學校給我們放了假,期間也再沒有上網課,直接回家了。」

就讀於某 985 醫學院的李修平回憶起自己在醫院實習的一年中,有半年都是在線上進行的。「說是線上實習,其實也就是病例討論。每天以小組為單位交作業,到點老師在群里發答案,自行批改。」大五那一年,原本應該在 14 個科室進行輪轉實習的李修平,最終只去了 8 個科室。

學生:當實習與考研衝突時,我更希望上網課

北京大學醫學部的一項針對疫情期間在線教學情況的調查中顯示,59.1%(62/105) 的學生和 5 名教師認為在線教學的課堂互動效果不及傳統教學 [1]。

身為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呼吸內科的臨床帶教老師,田禾燊總感覺線上教學的時候少了一點講課的激情。「學生互動效果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對着一塊屏幕講課,自己也放不開。慢慢地就好像變成教學比賽那種形式,有點『為了講課而講課』的意思。」

為了減輕網課帶來的影響,最大程度保證線下課程能正常進行,徐薇從之前的教學中汲取經驗:「現在再遇到停課,我們會提前將這段時間的授課內容進行區分,把像臨床思維一類的理論內容放到線上;另外一些需要接觸病人的操作放在線下,等到學生返校後再安排上課。」

「比如我們在網課期間有嘗試搭建一些問診網站,學生可以在線上針對一些模擬病例進行問診、開具檢查,操作完成後,網站會給予一定反饋。」徐薇介紹,像這種模擬問診,她們今後會持續放在線上進行。而臨床操作的教學和考核,則放在線下分批進行,也能避免聚集。

又如,武漢大學中南醫院,則是通過「線上同步和異步進行理論、實踐操作視頻學習」和「線下床旁教學」結合,形成操作訓練混合的教學模式,保證網課時期的教學質量,同時確保線下學習的安全性及時間安排的合理性 [2]。

圖源:參考資料 2

屏幕前的教師們,為了保證網課的教學質量積極地尋找着解法;而屏幕後的醫學生,則期待在忙碌的學習中,通過網課中尋得一絲放鬆,或是平衡考研與科研的壓力。

今年大五的陸清面臨着臨床實習與升學考研的雙重壓力。「我一般是上午去醫院實習,下午跟老師請假回去複習。大部分老師還是很好說話的。」

去年 12 月疫情期間,醫院科教部為他們開了實習假條,考慮到實際情況,請假時間乾脆直到寫到了考研結束。「但其實在 11 月的時候,大家為了考研複習已經不怎麼去醫院實習了。」

廣東某婦產醫院的陳露醫生,負責當地一所 985 院校的實習帶教工作。在這所院校中,大部分學生都有考研的訴求,經常藉口請假複習。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突然就冒出來」的實習生找她簽字。

2015 年一項針對某醫學院 192 名實習學生和 47 名帶教的匿名調研中 [3],41% 學生認為考研與實習之間存在時間矛盾,也成為影響醫學生實習質量的最主要因素。

而對於非脫產的臨床帶教自身,兼顧教學和臨床本職工作也是一項待解的難題。《廣東省人民政府辦公廳關於推動公立醫院高質量發展的實施意見》中提出,鼓勵公立醫院將住培師資的帶教工作量納入職稱晉升、績效分配體系。

以江西省某醫院為例,醫院設有教育晉級分,並統一要求醫生們每年教學分達到 20 分,每一次小講課加 0.1 分,年末分數清零。

 

江西某醫院的考核標準

對陸清而言,網課帶來的實習缺失或許並非一件壞事。他不用再去分心去應付醫院的實習,可以安心備戰考研。對身兼臨床工作與帶教工作的陳露醫生而言,網課似乎也能一定程度減輕她們的工作負擔。

而當面對科研與臨床的壓力時,網課也扮演着同樣的角色。

琪琪是一名婦產科專碩,網課的三年,也恰好貫穿她整個規培輪轉的三年。疫情封校期間,部分科室會將原定的輪轉安排為線上課程,進行一些病例學習或者小講課。「對我們臨床專碩來說,上網課倒是挺開心的,剛好就有時間搞自己的課題研究了。」

上了 3 年網課的醫學生,馬上就要畢業了

駱華曾不止一次在網上看到類似的擔憂:上了三年網課的醫學生就要畢業工作了,大家敢讓他們看病嗎?

在大眾眼裏,一方面,網課實際的教學質量難以評定;另一方面,三年網課下缺失了太多的臨床實踐,令人擔心這些剛畢業的醫學生能否勝任臨床的操作。

在浙江省湖州市中心醫院副主任醫生彭福生看來,雖然網課確實難以勝過線下的教學效果,但其帶來的影響是有限的。「因為本科教育階段的實習內容本來就很有限,更多的經驗還是要在後續規培、工作中積累的。」

而身為話題的中心——網課時代下即將畢業的醫學生,駱華表示能夠理解背後的擔憂,但也不以為然:放眼同屆的醫學同學,他們大多數都選擇考研或繼續深造,鮮少有畢業直接參加工作的本科生,更別說直接在臨床上看病。

2021 年,研究生報考人數達到 377 萬,醫學類本科畢業生考研比例高達 26%,居各學科門類首位。根據武漢大學第一臨床學院的數據 [4],2020 年和 2021 年,五年制本科生考研比例分別為 90.0% 和 94.3%,較 2019 年(疫情前 82.5%)大幅提高。當考研的壓力越來越大時,選擇的天平勢必會發生傾斜,而網課只是適逢落下的砝碼。

或許,網課並不是產生了多少新的問題,而是放大了曾經在教學中的缺漏。

湖南某院校的醫學生張弛回憶,實習時他沒有接觸什麼有意義的內容,每天重複的工作就是「測血糖」。「本來院內有兩個學校在同時實習,醫院每層樓分配三個學生給病人查血糖。從早上五點半做到八點,我感覺我快腰間盤突出了。」

「就好像臨床實習的內容,本身質量也沒有很高。不論是來科室實習還是上網課,其實都是走馬觀花。真正能學到多少專業技能或者是臨床知識,這方面其實倒沒有特別大的區別。」田禾燊說道。

來自廣西某三甲醫院的趙瑞醫生說,之前他們會帶實習生上手術、偶爾讓實習生送一下病人去做檢查。如今,前者只有「優等生」才能去、後者被醫院明令禁止:「醫院擔心送病人的過程中,病情有變化,學生反應不過來。」如今,在趙瑞的醫院,學生們更多的只是跟隨老師,上手實操的機會鮮少。

一項針對天津市 5 家醫院的 420 名臨床五年制學生的問卷調查顯示 [5],學生參與的臨床工作主要以病史採集、病曆書寫、臨床觀摩、體格檢查、傷口換藥和拆線為主,而有創性檢查、手術操作參與率較低,有 18.8%(79/420)的學生從未進行過甚至不知道模擬訓練。

在田禾燊看來,實習最重要的並非學到臨床上具體的操作,而更多是人文素養的培養,還有從醫學生到醫生的身份轉換。從這點來看,或許網課確實值得擔心。「如果沒有這樣一個過程,一直在上網課,學生就總會把自己放在學生的位置,而不是站到醫生的角度去思考和看待臨床的問題,也不知道如何面對我們的患者。」

2020 年,一項針對醫學生實習過程中人文素養的調查顯示 [6],大部分醫學生實習過程中人文素養鍛煉的機會不夠、處事經驗不足:74.52% 以上的人認為自己溝通能力不足,71.34% 的人認為自己的思想還比較幼稚。但在影響層面,有 88.53% 的醫學生認為人文素養對醫患溝通和人際關係處理有重要影響。

對於大部分醫學生而言,醫生的培養周期漫長,五年的本科教育後,還需進行考研、考博,或者規培、工作……過程中還有許多規範化的考試,以保證人才培養的質量達到要求。

「我們都期待在後面的環節可以彌補前期中網課帶來的不足。但很多時候其實會看到學生進入臨床後,並不存在一個過渡的環節,而是直接被當作『醫生』來用。」徐薇擔心道。

圖源:丁香園論壇


參考文獻

[1]顧鋒,李宇婧,薛士麟,孟暢,戚文秀,尹昭迪,李美瑤.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期間醫預階段和基礎醫學階段在線教學情況調查[J].中華醫學教育雜誌,2021,41(9):831-834.

[2]王時雨,雷紅,陳志橋.常態化疫情防控形勢下臨床實習教學探索[J].醫學教育管理,2021,7(4):411-416.

[3]李雙,雲長海,劉春苗,傅嫣然,白艷晶.醫學生實習現狀調查——以X大學為例[J].西部素質教育,2020,6(12):138-139.

[4]李寧,高明朗,楊勁,林慧慶.淺談疫情防控常態化下5年制醫學本科畢業生去向現狀及思考[J].數理醫藥學雜誌,2022,35(12):1912-1915.

[5]宋殿榮,郭潔,張崴,王雅楠,張倩玉,翟佳琪.醫學生臨床實習現狀與滿意度多方位調查研究[J].中華醫學教育雜誌,2019,39(3):197-202.

[6]秦燕霞,樊琪,葉宋依,孫濤,王朋,徐旭東.醫學生在實習中的人文素養教育現狀調研與分析[J].中國高等醫學教育,2020(4):13-14.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丁香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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