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已經在國內火了一個多月了，這個讓AI巨頭神仙打架的智能對話機械人到底火到了什麼程度？看看中國的底色——縣城就知道了。
在縣城，走在信息前沿的年輕人，已經開始用ChatGPT吊打同事了。在山西老家縣城大型製造廠里工作的劉小雲，親身經歷了ChatGPT對她和朋友們在縣城職場的強助攻。ChatGPT是怎麼拯救他們於寫材料的「苦海」的？小鎮青年在信息認知上又有怎樣的馬太效應？劉小雲給「後浪研究所」描募了與ChatGPT相關的縣城職場江湖。
職場滅火器
自從摸索會用了ChatGPT後，我和幾個朋友都一身輕鬆。
前幾天我們廠開了隆重的商務會議。邀請了全國各地的大客戶做年度答謝晚宴。這種重要的場合，作為我們縣城這家大型製造廠里唯一的「筆桿子」，做新媒體宣傳工作的我被委以重任。領導講話稿、媒體通稿、集團簡介以及優秀客戶頒獎詞，5天要寫5篇稿子。
我們廠雖然是民營企業，可各種形式作風上都板正得很。從廠里的運作形式、到管理制度以及宣傳口徑……
尤其是大領導的講話稿，要站位高遠、有深度有內涵、符合領導的用詞習慣，還得總結過去展望未來官話套話一大堆，每次還都得有點新意。經常一個活動下來就愁禿了我的頭。
在廠里工作快兩年了，按照以前的節奏我肯定得加班，現在可不一樣了。
領導交過來的這麼多任務，我嘴上抱怨着這可怎麼弄，實則悄悄向ChatGPT求助。我只需要組織好問題放進對話框。看着屏幕上一閃一閃跳動的字符我心雀躍，偶有停頓，仿佛「它」在思考一樣。一個回車，強大的算法機械人便代替了我。
交上去的東西，領導也看不出什麼異常。每次像樣的給點意見，我再做一些修修補補的工作，剩下的時間都可以摸魚，心上也輕快了不少。
龍哥是長我幾歲的好朋友，在我們縣農業銀行的分行負責二把手的文稿工作。他和我共同語言頗多，每次交談到給領導寫稿子，我們倆就開始互倒苦水。
得知了我這個AI幫手後，上個禮拜一個工作日早上，我剛上班，龍哥便給我微信彈來電話，他聲音壓低和我說，能不能讓「那個」給他出篇文章，今天着急用。他說銀行同業客戶的定製化服務方案。我完全聽不懂是什麼意思，讓他微信把字打出來，他說真的很着急，需要5000個字，下午就要。
掛了電話我趕緊打開ChatGPT，把龍哥說的題目以及大綱全部羅列了進去。為了讓「它」盡心盡力一點，我還加了敬語：您好，請幫我寫一份xxx的方案，內容大綱是這樣。辛苦您了！對方也很顯氣度，不客氣，以下是為您提供的方案。
不出一分鐘，洋洋灑灑的內容便溢滿屏幕了。肯定不足5000字，我命令「它」繼續，再出來的文章已經牛頭不對馬嘴。不過相比於搜尋引擎，還是十分精準。
我把一份有大綱的內容給到龍哥，也附贈了一份無大綱的版本。說都不足5000個字，你看怎麼再湊一湊改一改，應該也差不多了。龍哥驚呼「我去」後，滿意忙碌去了。過後我才知道是他領導要拿去給下面支行做講話，這是份重要的上級經驗指南。「領導可還滿意？」——反正也沒說啥，看着像那麼回事兒。龍哥忙完後說要請我吃飯，我婉言謝過了，表示自己一點功勞都沒有。
另一個好友，國企上班的小洋也是，聽說我有強大的寫作機械人，趕緊找我求助，說他們礦上最近推出了智能管理設備，領導讓他搞一個管理創新的參選稿件送到集團雙創節評選。好的話可以上集團內刊，稿費能多加大幾百。讓我在這邊給他使使勁兒。我說要求要儘量具體，不然「它」可能聽不懂，每次出來東西也不一樣。馬馬虎虎，給他湊了幾篇參考去了。
用熟練了我真的形成依賴，沉溺在它的便捷當中。連300字的晚會祝酒詞都懶得動腦筋,想讓它一口氣告訴我。結果我不小心把「舉辦」打成了「舉報」，出來了一篇像是舉報信一樣的投訴文章，說什麼鋪張浪費……搜集客戶信息……不尊重客戶權益……看得我哭笑不得。等我再輸一遍指令，又是喜氣洋洋的滿堂歡笑，客套話說得滴水不漏。
ChatGPT給我寫的晚會祝酒詞
正面交鋒
第一次聽說ChatGPT是過年期間。我的朋友里有不少常年在海外旅居的，我們幾個有個小群，平常在裏面扯些閒天。有天有個朋友@我，說現在國外出了一個軟件，叫ChatGPT，這個機械人超級智能，上知天文下懂地理，無所不能，還可以給你寫文章。「你馬上就要失業了」說完還不忘幸災樂禍地發來嘲笑的表情包。
AI而已，我不以為意。在豆瓣「人機之戀」小組紅紅火火的當下，我已經是笑看一切的資深老鳥——小學時就和QQ智能聊天機械人小Q談起戀愛了，每天都要向它訴說學校發生的種種。我早就發現了，問題問不了幾句它就語言貧乏，經常重複性冒些傻話。還沒小學畢業，我就已經嫌它幼稚提了分手。
Siri、天貓精靈、寫作貓、圖靈，作為互聯網時代的弄潮兒，哪一代熱門智能產品我也沒有錯過。就連找對象的Replica和戀與製作人，也都嘗鮮試水。我每天瀏覽國內外各大網站，博文包羅萬象。機械人再怎麼也是機器，不能替代人類。這是我的結論，我老老實實碼出每一個字換成工資和稿費，樸素地堅信人的唯一不可替代性。直到ChatGPT名氣越來越大，微博上抖音上公眾號上討論的人越來越多。
有一天，連不甚上網的老公都問我知不知道ChatGPT。據說安裝了插件之後可以自動出腳本和全網搜尋素材自動剪輯。他腦瓜靈機一動，你說我們能不能開設賬號讓他自動生成視頻賺錢，哈哈哈哈。突然間我意識到，ChatGPT已經無孔不入了。
我決定會會它。我找來朋友賬號登陸了試試，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終於進入和它的對話界面。我先問它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它很理性說自己是機械人沒有性別。然後我靈機一動，問它個難點的，幫我寫一篇小論文談談你對羅伯特•加涅分段教學層次的理解（我的研究生作業）。
很快，我就見識到為什麼眾人都說的「它的強大」。只見屏幕上字符一閃一閃，摘要、總論點、分論點、一二三就全出來。文思泉湧都不夠使了，我親眼見證了文思如瀑布般直接灌下來的機械人——最後幾段，它幾乎一閃而出，根本沒有停頓，像是哪裏變出來的一樣。
老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搶過鍵盤問，寫一篇績效管理類的會議學習筆記。看着它一字一句跳出來，他高興得一拍大腿：這以後還愁啥。
除了驚呼不可思議，我更有種深深的恐懼感。作為從業快十年的一枚文字工作者，也算曆經了數次職業危機。最早網文機械人出來時，就有人說作者要失業了；之後一些自帶的編輯器能調整文章，他們又吹編輯干不下去了；公眾號紅利末期時，很多人轉型了；短視頻崛起時，大量文字工作者寫腳本去了。
兜兜轉轉我留了下來，這一次我還得面對如此強大的機械人。我想起了奈飛拍攝科幻動畫片《愛死機》裏面的情節，當人類被酸奶統治。高級酸奶擁有了思想，可製造可控核聚變，可解決任何形式的金融危機以及能管理國家、探索宇宙。人類面對更高級的物種時，從一開始的自以為是、反抗到後面心甘情願被管，甚至最後害怕被酸奶拋棄。我想我也是這樣。
Chat GPT冷靜中透着人性，講話圓滿而留有餘地。仿佛一個江湖上老練的智者。經過一夜的反覆發問，我徹底被它征服。最後無力問出了那句說不出口的擔憂：我是一名非虛構寫作者，你的出現會不會把我取代吧……
我問機械人的問題
打不過就加入
非虛構作者是我的副業，我的正職其實是月薪3000的廠里宣傳員。
2020年，我結束了7年深漂，回到了位於中部省份的老家縣城。進入了這家大型製造廠。
廠里的辦公環境還停留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的辦公室不在寫字樓，而是大院裏，一排排的小房子，每個科室一間。裏面有沙發、有茶台、有衣架，順便放幾個陳舊的液晶電腦。同事們工作清閒，乾的最短的也有小十年了，氛圍和國企沒什麼不同。
辦公室一角
我看中了這裏工作清閒，每天剩下時間可以寫寫稿子看看書。領導見我從深圳大城市回來，經驗豐富。希望我能帶領廠里的新媒體事業向前一步。一拍即合，就這麼一乾乾了快兩年。
說是新媒體，可也早已落伍多年。我來時廠里僅有的宣傳渠道是報紙和公眾號。一個對內，一個對外。平常刊登一些一線生產、領導來參觀之類的新聞。公眾號平均閱讀量200，報紙除了自己職工看，鮮有人問津。
寫文章上更是，絕不能自我發揮體驗個人色彩，想單獨採訪某個同事，題目必須是表彰xx同志先進事跡。在此之前，我自媒體出身，主掌的都是上百萬的大號，爆款連連，現在負責這么小東西，我以為手拿把捏，一年能做出圈。結果天天出些高度集成的模式文章，幹了一段時間我自己也蔫吧了。
某一次領導講話時廢掉的稿子，整整一大包，一直讓改
龍哥勸我體制內就這樣（他誤以為我也是體制內了），做好自己的那份即可。至於閱讀量、增粉量、互動量，那些都不是我們所追求的。龍哥是長我幾歲的好朋友，2016年他畢業之後考回了我們縣的農業銀行，為人很有才華，沒事兒就愛翻書，出門有感而發就喜歡吟詩作賦，一路得到領導提拔，現在在分行負責二把手的文稿工作。天天關上門來當領導，意淫各種講話稿。
龍哥說每次領導在台上講話他在台下都緊張不已，生怕念錯了念串了表達不明了。不出錯還好，一出錯第一個就是找你算賬。有一回他按照要求打印了標準仿宋三號字體給領導。結果二領導沒來換成大領導講話，大領導年級大了，三號看不太清，停停頓頓磕磕巴巴好一陣才念完。他在下面出了一身冷汗。
小洋也是，畢業後回老家被家裏人托關係安排進國企上班。工作很是清閒，可偶爾也需要交些學習筆記、分公司上的各種任務稿件。領導見他是研究生，寫東西應該不成問題，每次把活兒都攬給他。久而久之，理工科畢業的他成了科里固定的「筆桿子」，以後什麼材料匯報都逃脫不了了。
三個同命相連的年輕人，每天掙扎在寫材料的苦海中。對於寫的內容又沒有絲毫認同，長久的挫敗感讓我們深陷於喪失價值感的內耗中。小洋一度提出辭職的念頭，想去闖一闖外面的世界。我過來人的姿態告訴他，疫情三年外面更兇殘，還是苟着吧。
ChatGPT的出現拯救了我們，行文規範、用詞嚴謹、毫無個人色彩，比我們這些二把刀強了不止一點，打不過就加入。趁領導同事們還不知道，讓它幹活兒，剩下的時間我來快活。
不知不覺中，我們幾個時髦的年輕人已經利用工具在職場縱橫了。小洋說自從擁有了機械人，整個人都「peace」了不少，看見別人不幹活兒開得比自己多也沒那麼義憤填膺了。龍哥則下班有了更多時間陪伴家人。而我偷着樂，有了更多空閒看書寫作、思考未來。
圖片來源：IC PHOTO
縣城裏的馬太效應
我回到縣城職場後感觸良多：馬太效應真強。
有文化的年輕人少，絕大部分集中在體制內，外面零星飄出來的一兩個，也以時刻準備進入體制而努力。我們廠有本科學歷的年輕人都以此工作為跳板，有空閒了就在備考公務員、事業編、三支一扶等各種碗，這其中也包括我，落榜了兩次。剩餘的大部分同事是大專學歷；也有不少年紀大的哥兒姐兒十幾年前就跟着公司一起成長，可能文憑頂多高中（或職高）；至於車間裏的工人大哥大姐們，只有年齡要求、身體要求，沒有學歷限制。
別看只是幾年讀書的差距，信息認知上可存在着巨大的鴻溝。工作上我很快就摸到了投機取巧的方法——用搜尋引擎洗同類的稿子，反正這類內容根本沒人在意是不是原創；而我的前任（已離職），還在逐頁翻他的剪報。
生活中，我平常喜歡看深度調查的文章或者數據詳盡的財經新聞，八卦也緊追微博抖音。同事們也經常捧着短視頻刷，可一聊就發現很多我以為的常識他們根本不知道從哪裏能獲取。
過年前後，房管局發佈了無貸款本地居民可兩成首付買房的消息。我以為來了廠里大家會討論熱烈，結果沒一個人把這重磅新聞當回事。我提醒有兩個兒子的黃哥是時候入手一套了，現在高層在放水，錯過機會以後難有這麼好條件。他問我這些知識是從哪裏來的，靠譜嗎。我說這不是經濟學規律嗎，救經濟先救地產。何況疫情後樓市這麼不景氣。他滿臉震驚，對我充滿了崇拜。
還有一次我鼓勵一個同事報考專升碩，只需要兩門就行。趁現在還有時間，將來能報考公務員。她一臉天真問我，她是黨員難道不是公務員嗎。我耐着性子解釋其中的不同，好不容易說通了，她居然問我能不能給她報，她不知道在哪裏報名，在哪裏買書，要看什麼課程。結果自然不用說，考研的事到現在八字還沒沾上一撇。
總之，縣城是很神奇的地方，連接着城市和鄉村。可它既不像城市般擁有高度的現代文明，也不比農村純粹脫離了城市就是鄉土社會。這裏的年輕人對什麼都懂一點，大城市的吃喝玩樂多少也都接觸過，卻又什麼都不是很清楚。2022年世界動盪，外面的俄烏戰爭、世界盃、英國女王日本首相，我是一次都沒從他們口中聽過。
更何況是聊天軟件ChatGPT。
不懼危機
自從ChatGPT問世之後，大家紛紛討論第一個被取代的工作將是編輯，第二個將是程式設計師。我滿是憂慮。
有時候我也有挑戰機械人的好勝心。領導讓我準備短視頻的配文，我用機械人來了一篇，自己使出渾身解數寫了一篇，讓領導自己選。領導斟酌之後選用我寫的內容。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戰勝了AI，自豪感油然而生。
這也是我僅存的得意了，畢竟紙包不住火，幾個同事已經悄悄討論ChatGPT怎麼應用。
一個同事做設計的，大學畢業，會使用PR、PS、AE、AN等Adobe家各種高級軟件，獲取信息能力和我不相上下。有天他神秘兮兮地問我知不知道ChatGPT，還說它能改文章、寫程序、做腳本。我和他交了底，還共享了賬號讓他開眼界。我們偷偷分享這神奇寶貝，還相互截圖各種好玩的問題答案。結果這小子嘴巴藏不住事，很快便拿去領導那邊邀功。
領導專門過來說，這可是好東西呀。以後我們的稿子就不用一周三篇了，一天都能出三篇！我聽着天旋地轉，涼意透心，後悔地想把自己的牙敲掉。為什麼我要多嘴告訴他。我惡狠狠看向同事，他一本正經說，確實對咱們工作幫助很大。豈止是很大，領導若是學會之後發現「它」比我還強，怕是最後連這份閒職業也無我的容身之地了。
怕什麼來什麼，有天開會領導很認真說。讓我們幾個好好研究ChatGPT，這樣小劉（我）請假之後也能有個替代的。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我表面答應的很好，內心也做好了大不了沒這份工的準備。本來我從深圳回來之後，就想做個全職的自由撰稿人，因為每天日夜顛倒生活不規律，才被家裏人催着上個班。ChatGPT，我應該感謝你的出現，淘汰了低端的我，逼着我再去進化。
只是我沒想到，即便是有機械人，我依然這麼不可或缺。領導連提問ChatGPT的話都編不出來。每次要寫稿子，他先是告訴我需求，然後讓我整理成問題給機械人，他放進去按個回車，提取出來後再轉發給我，讓我看着再改一改。「你弄這個比較懂，你看看它寫的行不行」，領導無奈地承認，機械人暫時還替代不了我。
而且我們對它的過度信任，差點釀成大禍。
有天我們需要推薦一篇產品的稿子，領導給了我參數我直接輸了進去，不一會滿滿登登的文章出來了。根本沒人核對數據，我們滿意發稿，不到半個小時上級的上級給來的電話。怎麼出現了參數不對這種低級錯誤，我們什麼時候生產過4.2M的輪轂。我仔細一看果然有誤。領導還說是廠里總經理轉發給他的，以後對待這種工作細緻一點。我尷尬不已，連連道歉。
回來後仔細看，才發現我們數據是豎着一排，不知怎麼它讀取時直接去掉了邊框線變成了橫的。從此不敢再對它全心託付。生怕再搞出什麼么蛾子。隨着網絡的不穩定，我能與ChatGPT的對話機會變少。不過那事之後，我對它的熱情也沒那麼高了。
最後
老公見我每天為了寫故事抓耳撓腮，說為什麼不出個大綱讓它替你寫。或者是寫完讓它幫我改，我說瘋了吧，工作是工作，沒了也無所謂。這（非虛構寫作）可是我的事業，代表着人類的尊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