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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供銷社的前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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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有點年紀的中國人,對供銷社都有深刻記憶。尤其在農村,雖然人民公社體制下的農民,可以生產自己的口糧、蔬菜,但生產資料所需的農具、化肥,生活必需的油鹽醬醋茶、布匹、針織品、棉花,兒童讀書的文具、圖書等等,都必須通過供銷社這個唯一供貨渠道,才能獲得供給。

當時的供銷社,上面的主管是商業局,下面的「腳」是「代銷點」。處於中間環節的公社都有一個配套的供銷社,它的職能定位是農副產品的統購和農資產品、日用商品的統銷,幾乎全方位地控制了農村的商業領域。

通常,供銷社管轄的部門,有飯店、書店、生產資料門市部、百貨綜合商店和農副產品收購站。當年,能在這些部門工作,是非常令人艷羨的一份職業,因為幾乎所有的物資都要計劃,也就幾乎人人都會有求於它。我們大隊有個知青,剛落戶就分到幼兒園擔任老師,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為她母親是鄉場上供銷社的。

在憑票供應的年代,供銷社是最紅火的單位,它統管着農村所有的計劃物資。

那是一個票證盛行的時代。布票、糧票、煙票、糖果票、酒票……總之幾乎無一不票。印象中,好像只有鹽巴、醬油、醋一類的少量商品,才不要票證。但發放票證的對象是城鎮居民,農村是不興票證的。

我1970年代在鄉下當知青時,每個大隊都辦起了代銷點,作為供銷社最底層的分支,直接承擔着商品的銷售。一般農民都習慣稱代銷點為「大隊商店」,它就辦在家門口,不分場期,天天營業,非常方便。又因為大隊掌握着每個家庭的人口狀況,有詳細的花名冊,凡是計劃物資,只消照花名冊按人頭供應,也就省了發放票證的環節。

只有兩種票證,布票和棉花票,是城鄉通用的。布票每人每年一丈五尺,棉花每年每人一斤。在這一點上,沒有搞城鄉差別。但其它票證,就帶有很明顯的城鄉色彩了。比如糖果票,鄉下人是乾脆就沒有的。你想吃上海的冠生園、大白兔,糖果公司生產的沙琪瑪、米花糖,門都沒有,大隊商店也不供應。酒票、煙票,鄉下人也沒有,但大隊商店可以買到香煙,不過都是些劣質煙,像8分錢一包的經濟牌,1角3分錢一包的春耕。而城市居民的煙票,是可以買到牡丹、大前門一類高檔香煙的。酒也一樣,城市居民的酒票,可以購買綿竹大曲、瀘州老窖,而大隊商店按計劃供應的酒,卻只有劣質的紅苕酒,甚至芭蕉酒。這種酒我喝過,很燒喉嚨。但喜歡喝酒的農民,就只能喝這個了。

從這些待遇等級的差別可以看出,農村人口比城市人口是要低一等的。這就是為何下鄉插隊的知青,沒有誰願意紮根農村的道理。

這種待遇上的差別,並不僅僅局限於日常副食品供應。更高級一些的工業品,比如手錶、自行車、縫紉機,都是要憑專門的購買券供應的。而且就連城市,也不是像糖果票、煙票、酒票一樣按人頭髮放的,它們的分配,通常都要經過很複雜的形式,分派給單位,再由單位領導根據關係的親疏,將購物券發到個人手中。

這種分配方式,農民是沒有份的,大隊商店也從不經銷這些工業品。場上的供銷社,物品比大隊商店豐富,種類也多。需要計劃供應的,像副食品這些東西,它都下放給大隊去賣。但是手錶自行車縫紉機這樣的商品,供銷社也不供應。印象中,自行車是五金公司經銷的,手錶、縫紉機是百貨公司出售的。我說的是樂山的情況,別的地方是否如此,相信大體也差不多吧。

我在鄉下時買過一輛永久牌的加重自行車,但不是從供銷社買的。我是找公社醫院的劉醫生要的一張自行車票。他姑娘在縣蔬菜公司上班,剛好分到一張購物券,就讓給我了。

但即便如此,供銷社作為主管鄉村物資供應的唯一組織,在物品匱乏,許多東西需要憑計劃購買和限量供應的情況下,絕對是令許多人羨慕的職業。1970年代,有個知青招入縣供銷社上班,接到通知那天,心情激動得難以言表,感覺是得到了天下最好的工作。

他當時的月工資是36元,每月10元用於吃飯。供銷社有自己的食堂。很快他便發現,因為有收購點的關係,可以近水樓台先得月,把收購來的肉蛋之類的食品,以收購價賣給食堂,所以伙食儘管開得相當不錯,伙食費卻不高。他自己也說,「這實際上等於截留了農民上交給國家的物品,屬於多吃多佔了」。

今天的有些人,說起過去的時代,總感覺公平廉潔。其實大謬不然。

前段時間讀一本《袁媽媽的記憶》,書中回憶1958—1960年代三年饑荒的事情,講到一個與供銷社有關的故事。

1959年,袁女士生下孩子,孩子8個月大時,面臨斷奶。當時嬰兒每月白糖計劃只有1.5斤,缺奶吃的孩子,用副食餵養,糖放少了孩子不吃,放多了又不夠,弄得孩子常常「不吃干叫喚」。後來找到熟人劉淑英,是從井研百貨公司調到眉山的,在大北街糧食局對門供銷社門市工作。劉淑英人很豪爽,袁女士剛一提說請她幫忙,她便說:「白糖不成問題,錢我要照收,每月多供應兩斤,加上計劃3.5斤,夠了。」劉淑英只有一個要求,她結婚好幾年了,想生一個,就是懷不上。因為自己沒孩子,所以特別喜歡,她叮嚀袁女士母親說:「袁婆婆你要記住,你每次來買白糖,必須把勇娃兒、強娃兒帶來,我要好好地抱一抱逗一逗。多供應兩斤白糖,算什麼呀!白糖一生都吃不完,100斤白糖最後賣到110斤,受潮就漲起來了。」

像這樣的潛規則,當事人不說,有誰知道?許多人深受蒙蔽,總認為毛時代覺悟高,不作假,不走後門。其實物資匱乏的年代,哪來的廉潔奉公、公平公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乃古今通義。只有物資豐富的時代,實行商業法規的社會,才能實現基本的公平公正。

我也有一個自己的親身經歷。1976年,我在公社醫院參加計劃生育手術。帶隊的是公社醫院的劉醫生,其餘三個隊員,包括我,都是從大隊抽調上來的赤腳醫生。有天上午做了三台手術,很順利,大家都格外高興。下午無事,劉醫生就告訴我說,拿個瓶子去打點酒來,咱們慶賀慶賀。我問劉醫生要酒票,劉醫生說,要啥酒票,你去供銷社找老丁,就說我要喝酒,酒票暫時欠着。我拎着瓶子找到老丁,老丁說,這個劉兆明,他都欠我好多斤酒票了。但還是給灌了半瓶。我說,這麼多,我可只有二兩的錢。老丁說,你別管,到時我會找他結帳。叫他別忘了我托他的事。從供銷社出來,我又去供銷社小食店買了半斤滷肉,二兩花生,興高采烈的提了回來。

像這種以權謀私的事情,那會兒可沒少干。不知道者,是因為你不在其中不知其事。像我所在的大隊,我剛下鄉時,大隊開會,都在晚上收工之後,開完會各回各家。到了1974年,不知從哪兒學來的經驗,在羅灣口背後的山上辦了個大隊農場,調派專人養豬種菜。再開大隊會時,就安排在白天舉行,從上午開到黃昏。中途操辦兩餐會議伙食,白肉豆花,回鍋肉蘿蔔湯,吃得其樂融融,心花怒放。

因為書記嗜酒,少不了叮嚀會計,去大隊商店沽酒。這些酒原本不在計劃之內,是怎麼弄出來又保持平衡的,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計劃經濟時代,供銷社的貓膩多了。直到開放以後,逐步取消商品統購統銷政策,消費者購買商品再也不用憑計劃、憑票證了,再也不受限於供銷社一個門洞了。至此,供銷社原有的管理體制和經營機制受到嚴重衝擊。到了上世紀90年代後期,供銷社的經營狀況已經難以為繼。為求生存謀發展,順應市場變化,供銷社陸續開始對原有體制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改制。但終究大勢已去,曾經風光無限的供銷社,在市場經濟的舞台上開始衰敗沒落……

2014年,中央一號文件首次提出「加快供銷合作社改革發展」,要求依託供銷合作社等組織發展新型農村合作金融組織。2015年發佈的中央一號文件,再次強調了供銷合作社的功能和作用,這也意味着,經過幾十年的低迷和邊緣化後,供銷社力圖從谷底走出,想要梅開二度,實現服務「三農」的嶄新目標。

按照文件精神,供銷社再度復出,絕非是要恢復計劃經濟,回到統購統銷年代,讓全國人民再吃二茬苦。

它將主要作為服務部門,為農村實施送技術、送設備、送人才「三送」服務,同時建成電商平台,牽線搭橋,替農民生產的農產品尋找銷售出路。

這才是人間正道。任何妄圖將供銷社又做回統購統銷的計劃經濟模式,都是逆天而行,不得人心。

讓我們不妨再回顧一下昔日的供銷社時期,你是不是真想回去?

大隊商店供應的日用百貨,其中縫補衣服的手工棉線,只有黑、白、藍三種顏色,每支售價8分,不能任意購買,規定每月只能購買一支。

火柴,1分錢1盒,按計劃供應,不得多買。

肥皂,一聯是兩塊,每人每月四分之一聯。遇到需要切割的時候,用刀是很難切開並確保均勻等分的。不知是誰想出來的辦法,採用細麻繩,在準確位置套住肥皂,繞上一圈,再用勁交叉一勒,便能不多不少,非常公平地分割開來。

煤油0.38元一斤,三口或以下之家,每月八兩;四口或以上之家,每月一斤。

逢年過節,大隊商店會供應一些平常看不見的白糖或砂糖。憑計劃供應一些劣質酒,像芭蕉酒、紅苕酒。印象中是極難得供應高粱酒包穀酒的。商店的煙也是劣質煙,像什麼經濟煙,8分錢一包,春耕煙1角3分,南雁牌就算好的。更高檔的紙煙是供應城市的,憑煙票可以買到朝陽橋、烏江,甚至牡丹牌這樣的高檔香煙。農民們是不能享受的。

我在安谷區參加赤腳醫生培訓時,培訓老師托我買幾包好煙,我特地進城找家裏要了一張煙票,在玉堂街糖果店買了三包紅牡丹,走了二十里地回到安谷,那位培訓老師則按預先約定的時間,從50里外的太平寺趕過來。因為頭一晚下過雨,道路有點泥濘,但為了幾包鄉下買不到的高檔煙,培訓老師也是拼了。

2020-06-13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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