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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那時候是秋天,風一吹,破碎的經書就和樹葉一起漫天亂飛

—西藏文革:我阿媽的回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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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忘的是勞動課。就是種菜。過去是仲吉林卡的草地,被我們開墾成了大片菜地。主要種蓮花白、蘿蔔、土豆這「三大名菜」。種的這些菜還選送去北京展覽,因為長得特別大。我們還去拉薩的很多廁所掏糞。這是我最煩惱的,我哭哭啼啼地對姐姐說:在家從不幹活,卻在這裏掏糞,阿媽啦說過我們不聽她的話,會幹傭人的活,現在她的話應驗了。我讓姐姐帶我回家,但姐姐不肯,還訓斥了我,我也沒辦法。

我父親給我母親拍的第一張照片,在藏幹校門口,她15歲。

1、

這次,我從1957年說起吧。那年,因為阿佳(姐姐)不願接受母親安排的婚姻,我就跟着她從後藏家鄉來到了拉薩,理由是朝佛,其實是逃婚。不久有了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但實際上是命運的安排,故事很長,以後再給你講。總之我和姐姐進了藏幹校,也就是共產黨培養藏族幹部的學校(註:之前是西藏軍區於1952年創辦的西藏軍區藏文藏語訓練班、西藏軍區幹部學校,1956年改為西藏地方幹部學校,後來又改為西藏行政幹部學校、西藏師範學校、西藏師範學院,1985年更名並擴充為西藏大學),當時我14歲,用現在的話說,從此參加了革命。

藏幹校就在以前樹木很多的仲吉林卡那裏,夏天時貴族俗官們愛在仲吉林卡遊玩。拉薩人稱藏幹校是「大洋洛乍」(大洋學校),諷刺藏幹校的師生都是衝着大洋(即銀元)去的,因為每個月共產黨都要給我們發大洋。除了吃穿住包幹,起先每個月發四十八塊大洋,不過愈來愈少,到了1958年年底,每個月只有八塊大洋。我和姐姐領到四十八塊大洋的日子可能有半年。不過我的大洋都放在姐姐那裏,說是替我保管,但交給我用的很少。

我父親在藏幹校門口的留影,他21歲。(唯色提供)

藏幹校有七個大班,每個大班下面四個小班,每個班二三十人吧。是按藏文程度來分班的,一班文化程度最高。記得進藏幹校的時候考試,讓我們念報紙,讓我們寫藏文,然後姐姐在一班的二班,我在一班的四班。二班至七班的學生都是解放軍進藏路上修路、修房子找的民工叫「阿波」。藏幹校的學生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底層藏人,出身成分高的很少。我被同學們叫做「色姆古修」(小姐),或者「哦玉珍啦」,「哦」是敬語。還有一些商人的子女。後來,藏幹校的學生除了在公檢法單位的比較多,有的進了軍區總醫院當護士,有的是其他單位比如糧食局的幹部。還有人是售貨員、居民。

在藏幹校,藏人學生基本上不會說漢語,男女生差不多各佔一半。漢人學生都是金珠瑪米(解放軍),是來學藏語的,可能也有別的目的吧,比如找對象。解放軍大概有兩百人,「藏語文學習隊」,大多數是漢人,只有十幾個藏人幾乎都是康區來的,有巴塘的、甘孜的、德格的,像你父親。他們全都分散在我們這些班裏,當插班生。

穿軍裝的我父親與同學們的合影,右二是我母親。(唯色提供)

我們的課程有藏文、數學、政治。後來教過一點漢語拼音。我們班主任是漢人,叫孫主任。副班主任是巴塘女人,叫卓嘎。政治老師叫阿旺平措,就是朱家訓,後來才知道是你父親的德格老鄉,兩家關係很深。我們班上教藏文的老師是個貴族,「倉郭」,意思是頭髮盤起來,裏面有金嘎烏頂在頭上,象徵地位高。他教過《薩迦格言》、《詩歌文法》。給藏文好的班上課的老師還有噶廈政府的孜仲(僧官)。

藏幹校最重要的課程是政治。主要學習「十七條協議」(註:即1951年中共政府與西藏噶廈政府簽訂的《關於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其他學了什麼不記得了,就記得學了「十七條」。體育課教廣播體操。每個班還有表演歌舞的宣傳隊。喜歡跳巴塘弦子。我們班的巴塘弦子還是你父親教的。那時候巴塘人很有名,應該跟平汪先生(註:即平措汪傑,巴塘人,西藏最早的共產黨人,作為率先同中共軍隊一起入藏的藏人,在1950年代是中共體制內地位最高的藏人)有關係,他帶來了很多年輕的巴塘人。有一次「五四青年節」,我們去了布達拉宮前的修赤林卡(註:屬於達賴喇嘛的法座園林)跳舞。你父親他們「藏語文隊」的節目是合唱「九九艷陽天」(註:1957年紅色電影《柳堡的故事》插曲,關於軍人與村姑的愛情),你父親拉手風琴。「五一」、「七一」、「八一」、「十一」我們都要唱歌跳舞。

1958年「五四青年節」,藏幹校學生在布達拉宮前歌舞,右二是我母親。(唯色提供)

最難忘的是勞動課。就是種菜。過去是仲吉林卡的草地,被我們開墾成了大片菜地。主要種蓮花白、蘿蔔土豆這「三大名菜」。種的這些菜還選送去北京展覽,因為長得特別大。我們還去拉薩的很多廁所掏糞。這是我最煩惱的,我哭哭啼啼地對姐姐說:在家從不幹活,卻在這裏掏糞,阿媽啦說過我們不聽她的話,會幹傭人的活,現在她的話應驗了。我讓姐姐帶我回家,但姐姐不肯,還訓斥了我,我也沒辦法。

穿便裝的我父親挎着他心愛的相機(唯色提供)

沒過多久你父親出現了。我們正在上課,他和另一個德格人多吉平措,穿着軍裝進了課堂。他那時候頭髮長,還燙得卷卷的。衣服也多,軍裝、藏裝、西裝、便裝換着穿。當時我們同學都叫他「瑪本灼灼」,意思是愛打扮的軍官。愛穿又黑又亮的馬靴我現在還留着。我覺得這個人好奇怪呀,上午穿的是軍裝,下午穿的是西裝,過兩天又穿的是藏裝,還常常請假不上課。後來才知道他是軍區聯絡部的軍官,因為工作需要,經常跟上層貴族打交道,和他們一起打麻將、跳交誼舞,所以要化裝。

你父親那時候就很喜歡拍照。他有一架相機,是他用在邊境待了兩年的薪水,在帕廓的店裏買的,還是德國的蔡司相機,很漂亮。他用那個相機給我拍過很多照片,也用那個相機在文革時拍了很多照片。他給我拍的第一張照片就是在藏幹校門口拍的,我很害羞,兩隻手都不知道怎麼放。你看照片上,我戴着我的爸啦在帕廓的店裏給我買的羅馬手錶和翡翠手鐲,還有兩枚心形狀的金戒指,但後來除了一枚金戒指,因為送給你父親,所以一直留存到現在,其他寶貝,我去北京上學時交給姐姐保管,但最後都成了她的了。

我父親在我母親演出前拍下她的美(唯色提供)

至於我跟你父親戀愛的故事很曲折,這裏不說了,以後再講。總之因為我的家庭成分是「領主代理人」(註:中共給西藏人口劃的階級成分,包括「三大領主」即官家、貴族、寺院和上層僧侶及其代理人組成的農奴主階級,以及農牧奴),影響了他的入黨和升職,八年戀愛期間我們還不得不分手過,但他捨棄不下這份感情,又專門跑到政法幹校來找我,這樣我們又和好了。現在回憶起來,我在藏幹校兩年,認識了你父親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緣分。如果我不去藏幹校,就不會認識他,也就不會有你了。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RF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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