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50年代的我，和絕大多數同胞一樣，對毛澤東的崇拜，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毛澤東，在我們生活的時代，是黨和全國人民的領袖。在我們心中，他是真善美的化身，是在品德、文采方面的楷模、榜樣。而隨著文革的發動、開展到結束，我逐漸有所醒悟。在此，主要通過毛澤東與彭德懷談話的一個細節，討論毛澤東發動文革的一個重要原因——當然，不是全部。
毛澤東與彭德懷談話——承認真理也許在彭一邊
文革的發動，是從批判吳晗創作歷史劇《海瑞罷官》開始的——而毛澤東認為，《海瑞罷官》是為反黨集團頭子彭德懷翻案的。轟轟烈烈的文革一開始，彭德懷在我們這些青少年心中，是不折不扣的反黨頭目，我們對他懷有着很深的仇恨。
文革後，彭德懷居然被平反了！試想，為彭德懷平反，就等於承認對彭德懷的批判是錯誤的，也就理所當然地承認了文革的發動在根本上是錯誤的。消息傳來，我還想不通，甚至很不滿——這樣一個猛烈攻擊大躍進的反黨人物，怎麼能為他平反呢？
20世紀80年代，當我看到了為彭德懷平反的一則材料時，心中一驚！對毛澤東極其崇拜的我，心情沉重起來。
現在公認的一個材料，是胡耀邦在為彭德懷平反時曾引用過毛澤東1965年對（1959年舉行的）廬山會議早已定性為反黨集團頭目的彭德懷說過的三句話：「你要向前看，你的問題由歷史作結論吧。也許真理是在你這一邊。」
我呆住了。這是出自毛澤東之口嗎？這三句話意味着什麼？
首先，它意味着，毛澤東向彭德懷發出了一種樂觀的消息——毛澤東意識到自己在6年前發動的反彭德懷的鬥爭是錯誤的，並準備將來給以糾正，所以讓彭德懷「向前看」。「也許真理是在你這一邊」的委婉迂迴之口氣，對於威望如日中天、性格強勢的毛澤東來說，實際上與「肯定真理在你這一邊」的結論無甚區別了。
其次，它似乎要證明毛澤東自己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們的態度是：堅持真理，隨時修正錯誤。」既然真理「也許」在彭德懷一邊，錯誤「也許」在自己一面，這當然包含了毛澤東「隨時修正錯誤」，並向彭德懷道歉的可能性——邏輯就是這樣擺着。
然而問題來了。如果毛澤東真的有所醒悟——真理在彭德懷一邊，那麼，他為什麼要求彭德懷向前看，等待歷史作結論，而在彭活着的時候背負着反黨集團總頭目的罪名？毛澤東為何自己不採取有效的方法，給他盛讚過的「彭大將軍」，來一個及時平反呢？
實際上，毛澤東無意對彭德懷的冤案及時平反；相反，對於他曾經發動的反彭運動的「正確性」，還要堅持維護的。至於冤案的平反日期，「由歷史作結論吧」——對不起，彭德懷同志，只能等待着你我離開人世以後，由後來的人們來做了。
朋友，您可以知道，我的心情，之所以一時特別沉重，原因就在這裏——這，不像是我無限崇拜的領袖說的話，倒像是……我不忍想下去。
我們都知道的事實是：毛澤東不但未履行他等待「由歷史作結論」的承諾，——反而在與彭德懷推心置腹地說了這三句話後的第二年，發動了對彭德懷的致命批判與打擊。朋友，您會知道我深感最沉重的是什麼了——如果我不告訴你這些做法是出於毛澤東，你是否感受到了這種為人的不真誠，與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種陰暗心理？雖然我當時對毛澤東的信仰沒有改變，但他對彭德懷的鬥爭藝術讓我實在吃驚不小，從而在心中埋下了一個擺脫不了的陰影。
我們是不能這樣做人、做事的，對朋友、戰友，對工作，要誠實認真——這難道不是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則嗎？
風雲突變——以彭德懷為突破口，發動文化大革命
上面說過，正當1965年毛澤東一席話給彭德懷冤案之平反帶來一線希望時，感悟到真理可能在彭德懷一邊的毛澤東，不但沒有採取任何補救措施，而且，就在他與彭德懷談話後的第二年（1966年），發動了文化大革命，其突破口，恰恰是從批判吳晗的《海瑞罷官》開始的。毛澤東說：「《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嘉靖皇帝罷了海瑞的官，1959年我們罷了彭德懷的官，彭德懷也是海瑞」。
這說明了什麼？一方面，承認真理「也許」在彭德懷一邊，另一方面，又緊鑼密鼓地以批判彭德懷為線索，來搞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這種作為，是任何一個有生活常識的人，都不禁要懷疑：
如果毛澤東真的認識到了真理可能在彭德懷一邊，他就不應當把彭德懷作為反黨分子來對待，並和他的文化大革命之戰略聯繫在一起。
如果毛澤東真的認為彭德懷是反黨首領，那他就不應該在發動文革前，向彭德懷示好，並用「也許真理是在你一邊」的話語鼓勵他「向前看」。
問題就這樣明擺着：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將彭德懷推進鬥爭的深淵，導致其死於非命，決非真正將其看作反黨分子。他在鬥爭中任憑紅衛兵揪鬥彭德懷時，不可能忘記他經過6年反思後對彭德懷說過「也許真理在你一邊」的話。彭德懷曾經批評他發動的大躍進運動，引起過他的震怒；他現在一反自己對彭德懷的承諾與示好，對彭德懷作殘酷的鬥爭，只能解釋為他違背良知的一個舉動。對此，毛澤東自己也難以自圓其說。
更重要的是，毛澤東既然認為真理在彭德懷一邊，那麼，他對彭德懷的鬥爭，就簡直是在與「與真理挑戰」的事業！這對於他對當時的心理產生了微妙的影響。
我們驚訝地看到，一向「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和發出「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吟詠的毛澤東，異乎尋常地變得有些不自信起來。在一九六六年七月八日——文革進行得如火如荼時，在給江青的一封信中，他這樣說：「我是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我是準備跌得粉碎的。那也沒有什麼要緊，物質不滅，不過粉碎吧了。」
一向自信的毛澤東不大自信了，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毛澤東，竟然要準備「跌得粉碎」——是什麼原因，使得「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有這樣一種空前的不安與預感？這其中的原因，究竟在哪裏？筆者以為，在批判彭德懷之階段，一種不那麼安定的心情，就始終沒有離開過毛澤東。他經過幾年的思考，已經得出了基本結論——真理在彭德懷一邊。那麼批判彭，不就等於向真理挑戰嗎？對於經常強調「堅持真理」、「修正錯誤」的毛澤東來說，冒着違背真理的風險，這樣大規模地掀起國內範圍的文革運動，他對於自己發動文革的正當性，難免有些心虛。直到晚年，他發出了嘆息：人們對文革，「贊成的不多，反對的不少」。當然，我們不否定毛澤東對他自己所提出的一整套社會主義理論，從根本上是自信的。但發動文革，含有維護自己在黨內日益遭受質疑的權威的私心成分，他違背了對彭德懷的承諾，違背了他一貫強調的「堅持真理，隨時修正錯誤」的原則。一方面，要為防止「資本主義復辟」而鬥爭，另一方面，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威地位，對黨內持不同意見的同志作了嚴酷的打擊，作了他平生最大的一次政治冒險。對於這次政治冒險，他在逝世前不久還曾經想委託鄧小平主持撰寫文件來肯定文革，而遭到了鄧小平的婉拒。
探討毛澤東發動文革原因的必要性
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種認為毛澤東發動文革的目的，動機是好的，是為國家與民族的前途着想的。一種認為毛澤東純粹是為了鞏固他的地位而發動文革。筆者在此不作結論，只是想從一個具有典型性的歷史細節，來觀察毛澤東心中某一角落的深邃真實。關於文革是一個「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所犯的錯誤」——這樣的結論，未免簡單了一些。毛澤東在文革前後的某些細節表現，暴露了他在正義、革命理想後面的嚴重私心，而文革從口號、提法、手段、措施、過程中所呈現出的種種異乎尋常的瘋狂性，與毛澤東的私心是有緊密關聯的。如他對彭德懷的出爾反爾，已經透露出了他發動文革動機的嚴酷無情與自私性。
探討毛澤東發動文革的動機的重要性，首先在於，毛澤東在當時，不但是一位無所不能的神，而且在道德品質方面，也是全國人民敬仰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典範。他的動機純正與否，對運動發展的方向有着至關重要的影響。參雜嚴重私心的領導者，會把做人、做事的不良風氣傳染到全國，能把運動引向邪路。
文革應是一場帶有濃郁文化性質的運動。「文化」二字，特別強調要講道理，要求其宗旨、指導思想的健康，不能來半點的虛假和驕橫。而我們發現，文革發動的很多前提條件與對中國實情的判斷，都帶有虛假不實的成分——彭德懷的反黨行徑的渲染，就是彌天大謊。毛澤東對此情形不是不知，卻悍然以彭德懷為切入口，這樣就掩蓋了事情的真相，最後使運動走向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本文從一個細節，嘗試揭示毛澤東發動文革的一個重要的原因方面，目的在於清理作者自己在過去盲目緊跟潮流的作為，也對文革慘痛結局的成因，作一個特殊角度的分析。筆者相信，一些重要細節，比起那些莊重嚴謹的文件或會議的口號，更能透露問題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