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水滸傳》這個書經不起細看，看得越細，就會發現裏面的快意恩仇、豪情萬丈、捨身取義、兩肋插刀什麼的，全都是虛的，看來看去裏面都是「權謀」兩個字。
有時候你會想：作者是個什麼思路，為什麼要寫得這麼污糟。
然後回過頭來一想，作者真是洞察了人間的虛情假意，書裏面越是不合理的，就越像是人間真實。
比如說，號稱「情同手足」的梁山兄弟們，他們的悲歡並不相通，他們的感動也並不相同，經常發生的事情就是，「我悲傷我的，你感動你的」。
而最後的結局，總是悲傷的人一起匯入到感動的洪流之中。
02
比如說，李逵回老家去接母親上梁山，結果中途母親被老虎吃了，然後領着青眼虎李雲、笑面虎朱富一起上梁山，悲悲戚戚地把這個慘劇給宋江說了。
他和宋江是什麼關係？宋江是他大哥，他是宋江的兄弟，兩人是過命的交情。
宋江在江州要被砍頭的時候，是李逵拎着兩把板斧殺出一條血路，才把他救出來的，說句不見外的話，李逵的母親，可不就是宋江的母親嗎？
但是李逵把這個大慘劇說給宋江聽了以後，宋江根本不接茬，連假裝悲傷都沒有，直接大笑着來了一句：「被你殺了四個猛虎，山寨里卻新添了兩個活虎，正宜作慶。」
於是整個梁山殺羊宰馬大擺宴席，連同剩餘的好漢都喜上眉梢，為梁山壯大而感動，全然不顧李逵剛剛死了媽。
03
又比如說三打祝家莊的時候，李逵為了滿足自己的殺人慾望，衝進已經和梁山結盟的扈家莊，把扈三娘一家殺得屍橫遍地血肉橫飛，除了扈成逃到陝西之外，連老帶小一個都沒能活下來，錢財全部搶走，莊園也燒成一片廢墟。
一天之內，扈三娘從一個地主家的大小姐，突然就變成了身無分文、無親無故的孤女。
扈三娘但凡是個活的，得知消息的時候肯定悲傷得要死，但是宋江根本不在乎這些，隻字不提殺了人全家的事情，硬生生就把扈三娘許配給相貌零分、品德負分的矮腳虎王英。
你看梁山好漢是個什麼反應呢？他們全都喜上眉梢，「稱頌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為自己有一個好哥哥感動。
04
是梁山好漢們不近人情嗎？其實不是的，是他們心裏有一個「梁山大局觀」。
除了宋江，個體的悲傷在他們那裏是不能體現出來的。
李逵雖然死了媽，扈三娘雖然死了全家，但是這件事情的最後結果是對梁山有利、對宋江有利的。
李逵給梁山帶來了新的好漢，補充了梁山的實力；扈家莊雖然被燒殺一空，但是梁山有了很大一筆收入，而且宋江的好兄弟王英也有了老婆。
你看，這就是梁山的宏大敘事，其他個體的感覺不重要。
而且整個梁山，除了悲劇的當事人之外，其他「義薄雲天、情同手足」的兄弟們都是跟宋江的情緒保持一致的。
宋江說喜事那就是喜事，宋江說大家慶祝那就慶祝。
05
讀完整部《水滸傳》，你猜最讓我快樂的是哪一章？
是征完方臘、死傷慘重以後，梁山好漢們有了自己的悲傷，不再跟着宋江一起感動的那一章。
是宋江讓捉拿了方臘的魯智深一起回京光宗耀祖，而魯智深一定要留在杭州六和寺當和尚，說「都不要，要多也無用」的時候。
是武松說「小弟今已殘疾，不願赴京朝覲」，一定要留在六和寺了此殘生，讓宋江不要給自己造冊的時候。
是浪子燕青對盧俊義拜了八拜，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不知去向的時候。
是混江龍李俊假裝中風不願意回開封受封賞，帶着童威、童猛遠赴海外的時候。
只有這個時候，這些有血有肉的好漢們才有了自己的悲傷、自己的感動，而不是跟着宋江一起，開開心心地看李逵死媽、看扈三娘死全家。
2022-1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