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962年5月,因大饑荒而逃到香港的中國大陸難民在排隊吃飯。
我的母親一九四七年出生於河南省信陽地區息縣烏龍集(後來,由於行政區劃的調整,在五十年代初改為淮濱縣固城鄉)老莊大隊蔡莊村。在她童年的時候,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給她的花季人生投下沉重的陰影,雖然她最終得以死裏逃生,但卻失去了父母和所有的兄弟姐妹。這一場慘絕人寰的浩劫雖然過去了將近半個世紀,令人感到非常痛心的是,相關歷史事件卻沒有得到認真的研究、記錄、總結和反思,以至於我們作為大饑荒倖存者的後代對那段歷史都已經有點模糊了。對於一個以歷史記錄見勝於世界文明史的國家,無論是從道義上來說,還是從以古為鑑的實用主義角度來看,這種對歷史的遺忘和輕忽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我個人非常願意儘自己的微薄之力去發掘並記錄那一段讓人揪心的歷史。作為這種努力的一部分,在今年夏天,我斷斷續續與我的母親就其在大饑荒時期的親身經歷作了幾次對話,下面就是這些對話的簡要記錄。
(我要說明的是,在整理的時候,我修正了母親的過於俚語化的表述,以便所有的中文讀者都能完全明白對話的含義。而我保留了那些比較容易理解的口語化表述,以便體現該記錄的對話特色。另外,文中的日期一般是指陰曆,因為這是她們的紀年習慣。)兒子:大躍進前我們家(指我母親的家)里有幾口人?
母親:五八年的時候家裏有六個人:你的姥爺、姥姥、兩個姨,一個個舅,家裏四個孩子中我最大,你舅舅最小。當時你太姥(指我母親的奶奶)是一個人單過。
兒子:大躍進前家裏的生活狀況如何?
母親:五八年以前,自己家耕種分給自己的地,各家的地基本都差不多。主要是因為家裏的人比較勤快,所以咱家裏的生活水平在當地算中上等。那時候吃的大部分是細糧,有時侯吃粗糧,但溫飽沒問題,五八年以後吃的主要就是粗糧了。五九就全是草根樹皮了。
兒子:當時為什麼要搞大集體?人們不是還過得去嗎?
母親:都是動員的結果。當時說加入集體就象投資一樣,五八年的時候還有宣傳遊行。剛開始,一般人都不想交,大部分人都藏着糧食。村幹部就開會動員,說大隊大集體多麼美好,一般人就都把糧食交出來。
兒子:加入大集體後有什麼變化?
母親:大躍進後社員都集體幹活,也開始吃食堂。伙食是論勞力發飯票,各個家裏不用做飯,也沒法做飯,因為家裏所有的糧食都要交出去。五八年的時候村里還有糧食,有飯吃,可以吃飽,但沒有自己家吃得好,吃得大部分都是粗糧。
兒子:生活水平下降後,社員有沒有意見?村幹部沒有反映情況?
母親:有意見,但沒人敢提,主要是因為大鳴大放後的反右效果。當時有一個人,叫簡金髮,編了一個順口溜,表示對當時形勢的不滿,順口溜前面的兩句是:吃的是豬糠,使的是牛力。後面的我記不起來了。後來,簡金髮遭到村裏的大批鬥。有了這事以後,社員就不太敢提意見。還有,當時的社員還能吃飽,所以他們都忍着,沒有人提意見。
村幹部也知道情況沒有以前好,但是強調這是政策,必須要執行,所以也沒有幹部向上提意見。
兒子:五九年發生什麼了?怎麼情況一下子就變得那麼差?
母親:五九年虛誇更厲害,上級檢查糧倉的時候,下邊的幹部都做了手腳,糧倉裏面堆放着其他的各種各樣的東西,只在上面放一層糧食。社員大部分人都知道浮誇,但沒有人敢於舉報,同時覺悟也比較低。
五九年下半年天旱少雨,減產一半,稻乾死一部分,但仍有一定的收成。紅薯和豆子受到一定的影響,基本沒受太大的影響。小麥是上半年收的,沒有天災的影響。五九年上半年還能吃飽。五九年下半年的時候,食堂沒了糧食,吃的基本上全是野菜,只在野菜湯里放很少的豆面(註:指大豆磨成的面)。有時吃紅薯和紅薯片湯,但再也沒有吃過細糧。
五九年底六○年初,中間有兩三個月,公共食堂幾天(三、四天或者七、八天)才開一次伙,因為能吃的東西非常少了,吃的東西主要有野菜和野草。人普遍浮腫、臉色蠟黃。
當時去食堂打飯是按家的,一般家裏負責打飯的小孩(甚至大人)在打飯回來的路上就已經將盆里的稠的東西吃光了,等到到家裏的時侯,盆里只剩下湯了。家裏其他人只好不吃。餓得人只知道各顧各了。
還有的人家,在家裏有人餓死的時候也瞞着不報,因為如果瞞着的話,那個死去的人在打飯的時候還佔着一個名額,可以多打點飯。你小姨餓死的時候就隱瞞了好幾天,她就躺在家裏。
兒子:當時姥爺、姥姥、姨和舅都是怎麼死的?
母親:年紀最小的一個姨(六歲)和舅舅(三歲)是在一九五九年秋天先後死的,他們是直接餓死的。你二姨六O年被送到信陽你二姥爺(我母親的二叔,當時在信陽市的一個幹校任主任)家,因為餓得有病,身體又弱,過了兩三個月也死在了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