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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中 失聯的愛人和遇難的母親

猛烈的晃動是從腳下開始的,楊中雲一下栽到床邊,59歲的身體在地上隨着板房搖擺,鋁合金窗戶在‌‌「咣咣‌‌」的撞擊聲中往下掉。室友喊他,‌‌「地震了,快跑!‌‌」楊中雲慌亂中逃出工人宿舍。

工地周圍的山正在垮塌,他看見傾瀉的山石掩埋了一排車。4天前,從廣安來的楊中雲剛到這個工地幹活——在隧道里檢測瓦斯。地震時接近中午1點,他正下夜班,吃完午飯準備去休息。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叫得妥鎮,之前一直告訴家人,去了瀘定橋附近。

從食堂往宿舍走的路上,他給大兒子打了微信視頻,問孫子做作業沒。楊中雲從部隊退伍後,下過煤礦,之前在西安打工,因為高溫回了廣安老家,最近天氣轉涼才重新出門幹活。

得妥鎮距離震中20公里左右,所屬的瀘定縣嵌在峽谷之中,挨着青藏高原的東部邊緣,周圍的山多在海拔4000米以上。據官方通報,震中區域位於海螺溝冰川森林公園附近,震源深度16千米。這一帶的山體都在晃動,在得妥鎮南頭村,一連串山石就在19歲女孩鄧雲對面一兩公里處落下來,砸進山下的大渡河,盤山公路在中間斷成一截一截。

鄧雲正在朋友家做客。房子依山而建,周圍村民都從家裏逃出來,擠在路上,少有談論。一家肉鋪的牆裂了,藍白色條紋的遮雨棚歪斜下來,另一戶屋頂塌陷,鄧雲從沒見過危險這麼迫近,一下哭出來。‌‌「我好害怕,山體滑坡了……‌‌」她正在跟位於成都的男友通電話,這話說完5秒鐘左右,男友葛強也感到了晃動,茶几上的白色陶瓷花瓶跌碎在地上。鄧雲的電話忽然斷了,接着一直打不進去。

差不多的時間裏,也在震中20公里內的瀘定縣燕子溝鎮喇嘛溝村一聲巨響,讓蹲在田裏的農民何濤又站起來看了看,是河對岸的房屋被滾落的大石頭砸中,隨即又是一陣晃動,44歲的他差點摔倒。他看了下手機屏幕,通訊信號消失,時間顯示是中午12點55分。

大約7、8分鐘後,他感覺不再晃動,叫上老婆、兒子一口氣跑回家,70多歲的父母正站在門前的空垻上念叨,‌‌「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凶的地震。‌‌」何濤騎上摩托就往鎮上趕,他還有兩個孩子在那裏念書。

沿路何濤遇到很多同村的人,也在趕去鎮上——聯繫不上家人,不知道安危。碎掉的瓦片、磚頭散落一路,需要清理才能再往前走。到學校看到操場上站滿了學生、老師,女兒和兒子有些害怕,但沒有受傷,何濤才放下心,把他們帶回了村里。

另一個方向上,何明正從緊鄰的雅安市石棉縣往西北進入瀘定,已經在曲曲繞繞的山路上走了大概1小時。這是他和妻子的五金店第一次有瀘定的客人訂貨,他開皮卡給送過去。

到了離得妥鎮兩公里處,突然山上掉下碎石和泥土,重重落在何明的車前,一棵大樹被連根掀起攔斷了路。他趕緊剎車,倒了幾米,又一堆石土砸斷後面的路,把他的車困在中間動不了。他才發現左側的兩個玻璃車窗被打碎了,所幸沒被劃傷。他反應過來——地震了。

路上還有幾輛車,有的車身被砸扁,還有的被掩埋在土裏,司機有沒有跑出來他沒看到。強烈的震感過後,他逃到了沒有斷裂的路上。

斷裂的公路。講述者供圖。

在何明出發的石棉縣,山石砸中了當地幸福村不到50歲的鄧鳳英姐妹。死亡的消息在幾個小時之後,才通過鄰居的衛星電話傳到雅安市的子女那裏。沒人記得詢問當時鄧鳳英站的位置,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外面,要和姐姐去哪裏,只知道她們的父親也受了傷。子女們立馬要往回趕,但因為交通管制被暫時困在石棉縣城。

這個中年女人個子不高,黑黑瘦瘦的,常年梳着齊耳短髮,愛說愛笑,跟丈夫一起打理玉米地維生,農閒時候喜歡和村里人聚在一起打牌。她的一生都在這座山上。大女兒每次回來,鄧鳳英會主動照看外孫女,讓女兒能跟朋友出去放鬆玩。

親戚的孩子來家裏做客,她會熱情地讓他們自己去冰箱裏找吃的,第一次上門的外地侄女婿,也被她招呼着吃了一桌子烤肉。就在幾天前,她剛歡歡喜喜地慶祝了小兒子考上市重點高中。

截至目前,官方通報此次瀘定地震已造成66人死亡,15人失聯,253人受傷。據三聯生活周刊報道,石棉縣兩河口的一位老人被塌掉的房子壓到一條腿,鄰居發現時已經沒有了呼吸。而在田灣彝族鄉,一位女生的小姨在廚房洗碗時遇難,廚房是泥巴房,在地震中坍塌,小姨不幸被埋在廢墟里。家人很想去見她最後一面,但一路山體滑坡、坍塌,道路被封,目前還不能過去。

9月5日傍晚,徐英的父親終於從鄉鎮趕回石棉縣城家裏,路被大石頭堵了。這半天來,22歲的徐英只在家附近待着。震感出現時,她從午睡中驚醒,床和家具都在動,客廳傳來東西倒地的聲音。她一個人在家,腦子一片空白,想跑但是站不穩,頭也暈。

前後兩次6級以上大震,持續了半分鐘,片刻後她才緩過神,帶上手機和充電寶,踩着拖鞋跑下樓。腿發軟,5層樓跑了半分鐘。樓下都是人,餘震來了,看着樓晃起來,都朝旁邊的廣場跑。

之後,徐英感到餘震每隔兩小時左右就降臨這個小縣城。她沒吃午飯,還有胃病,餓得慌,又不敢回家或去餐館。76歲的奶奶獨自住在附近,趕來和徐英母女待在自家店鋪里。餘震一來,一家人又往廣場上跑。那裏,漸漸有藍色帳篷支起來,住進危房住戶或鄉鎮受災者。

徐英經歷過幾次地震,‌‌「5·12‌‌」時也住了很久帳篷。但當晚,她不敢回家睡,家人開着平時進貨的皮卡車,在縣城裏四處找開闊的地方。最後,在接近零點時,停在了一所中學門口。不遠處,也有好幾輛車裝滿了人。

加上親戚有5人,前車廂坐不下,徐英父親睡在露天的後備箱,最近天冷,但只在底下墊張涼蓆。全家人幾乎一夜未眠,都干坐着。徐英不停刷手機,看是否還有大地震。新聞顯示,官方當晚公佈石棉縣有14人遇難。

9月5日下午,石棉縣城廣場聚集的人群和搭建的救災帳篷。講述者供圖。

午夜前,葛強接到過七八個搜救人員電話,詢問他女友鄧雲的具體位置。而隨着這些救援隊入村,聯繫又一一中斷。

在白天打不通鄧雲電話後,他想到這次會很嚴重,因為自己也經歷過汶川地震。他馬上約了三個有軍官證或醫師證的朋友,打算以民間救援的身份過去。結果,他得知成都的非官方救援需要隔離,只好在網上發尋人信息,拜託醫療和消防的朋友幫忙擴散。

等待的功夫,他嘗試通過地圖和大眾點評搜索女友附近的飯店、酒店,但所有電話也都不通。直到6號凌晨,他發現在隔壁鎮上,有避難的瀘定人在短視頻平台上直播,幫找人的網友挨個拍帳篷——排在廣場上的大約50頂帳篷依次被掀開,如果屏幕上有人打‌‌「這個是我親戚,我有話對他說‌‌」,主播會返回去幫忙找到對方。

葛強失望了50次,還是沒找到女友。那晚瀘定縣的氣溫在9-15度,棉被不夠用,有些人跑出來時還穿着短袖。他發現聚集的大部分人沒戴口罩,提出了擔憂,結果被網友回懟:‌‌「逃命重要還是拿口罩重要。‌‌」

葛強也碰到很多在找得妥鎮親友的人,發現那裏整個鎮都沒信號,差不多凌晨3點後才稍微恢復。

在這對情侶失去聯繫的這段時間裏,得妥鎮灣東村左岸山體垮塌已經阻斷了灣東河,形成堰塞體,據瀘定縣官方消息,晚上緊急轉移了堰塞體下游100多個村民到安全地帶,專家組勘查研判後,進行了泄流。

還有一波救援隊開船渡過大渡河,進入得妥鎮。他們在盤山公路上找到送五金貨的何明和其他受困者,他們的車還留在斷路上。出發前,妻子打電話給何明,提醒他做核酸,他不耐煩地掛了,時隔10個多小時,他終於再次跟妻子通上話:‌‌「這條命是秒秒鐘的時間撿回來的。‌‌」

鄧雲在得妥鎮南頭村里想着葛強。為了能入眠,她和朋友喝了12瓶啤酒。但酒精沒有像往常一樣管用,一波波餘震不停,晃動窗戶呼啦啦響,厲害起來牆和床又開始搖,弄得她直冒冷汗。葛強在成都陷入無進展的漫長等待,邊看鄧雲的照片,邊給她微信發一連串消息,‌‌「你要是還在就快出來‌‌」‌‌「寶寶別怕‌‌」……

瓦斯工人楊中雲的宿舍停電了,板房已經傾斜,他們施工隊幾百人就坐在空地上乾熬。山‌‌「嘩‌‌」的一聲又塌了,誰都不敢睡。他兒子打電話問了一圈,才得知父親是在得妥鎮。但楊中雲手機一直通不了,提示音從無法接通變成了關機。

6號凌晨3點左右,有無人機飛過,他發現有了點信號,趕忙給家人報了個平安,信號很快又中斷了。後來一直到下午,看見開着汽艇的救援隊,才載着他們沿大渡河到了瀘定縣城。

也是在3點左右,有內江人終於打通了失聯妻子的電話,但只有一兩秒,聽不見聲音。很快,妻子借別人手機發了短訊,之後再次失聯。這是位在工程隊當監控員的中年婦女,丈夫常年在涼山打工,她先是拉扯大了兩個女兒,又幫大女兒帶大了孩子。

因為家裏只有女孩,她想多掙點錢,看到老家在修高鐵,去考了個相關的證件,坐在監控室的電子屏幕前上班,常常是上24小時,休24小時。8月底,她經人介紹去那裏上班,一個人也不認識。女兒們在成都哭了好幾場,因為疫情她們都被封在小區里,無法去找母親。

磨西鎮倒塌的民宿。講述者供圖。

但有人至今沒有聯繫上進入震中磨西鎮海螺溝景區的家人,他們聚在一個群里想辦法。那裏除了遊客,還有不少工作人員。據央視新聞,四川路橋所屬康新項目部6號早上在磨西鎮搶通往海螺溝景區的唯一道路,估計景區內被困200餘人。

磨西鎮一家民宿的前台廖如月目睹了建在懸崖邊的幾間民宿,被山體滑坡帶走,傷亡情況不明。因為疫情,鎮上沒有多少遊客,跟本地人一起安置在廣場的空地上,類似的安置點古鎮還有三四處。

有人在網上懷念多年前留在心裏的磨西,小小的鎮子上兩三條平行的長街,低矮的藏式房子排在兩邊,遊客們會惦記着酒店門前分叉路口的幾棵核桃樹,也從那時開始對高原着迷,因為第一次在那裏看見冰川、紅石、貢嘎神山。據媒體報道,此次地震後,當地和各路救援力量反應迅速,目前磨西鎮附近救援相對順暢,通訊和電力等設施也已恢復。

比較困難的是較為偏遠的山村。彭躍在磨西鎮共和村經營着一家溫泉酒店,由於疫情,原本100多間的酒店只有三、四個客人入住。據他講述,共和村現在變成了‌‌「孤島‌‌」,道路中斷,斷水斷電,在媒體已有的報道中,目前村裏有3人遇難,6人重傷,還有800多人被困。

在彭躍的店裏,客人基本安全逃出,但店被山上滾落的石塊砸穿,屋頂瓦片全都被掀翻,碎裂一地。晃動停止後,彭躍來不及清點損失,他還是共和村3組組長,得確認小組裏100多個村民的安危。

集合村民後,他發現有兩人失蹤,沿路尋找。最終,彭躍和村民在垮塌的房屋下,救出一個在做飯沒有來得及跑的婦女,還有一個在路上被落石砸傷的男人,‌‌「一個輕傷,一個重傷‌‌」。

在餘震里,他們用鋼管和薄膜、雨布架了兩個簡易帳篷——原本是村里買來用於婚喪時搭的,又支起一口大鍋,把各自搶出來的米倒在一起熬成稀飯,全部村民就擠在這裏度過了一夜。

共和村1組組長彭萬軍在震後摸排時,發現有兩位70多歲的老人被落石砸中,‌‌「眼見血流了一地,停止了呼吸,但也無能為力。‌‌」他通知了老人在外打工的孩子,‌‌「(子女們)當天翻山徒步回到了村里,連夜下葬了老人。‌‌」

第二天早上,救援部隊到達共和村,用直升機接走了兩位受傷村民,20多名村民跟着救援人員徒步轉移去磨西鎮上。剩下的村民大都是老人、小孩,有的長年癱瘓。彭萬軍沒有離開,他擔心天氣預報顯示將要到來的暴雨,簡易帳篷不夠,一些從屋裏搶出的被子、墊子就鋪在地上,而用遮蓋花椒的地膜搭建的棚頂已經到處都是破洞,禁不起雨了。

共和村倒塌的房屋。講述者供圖。

石棉縣的徐英在6號一早醒來時,看到新聞里的數字翻了一倍——官方公佈,石棉縣28人遇難、78人受傷。她獨自離開父親開出來的車,回到家上網課。她的學校在成都,因為疫情推遲開學了半個月,網課要從早8點上到晚6點。從5號上午開始,她一直沒吃東西,又困又餓,但怕翹課了會掛科。臨近中午,她憋不住,又不敢在家解大手,怕地震了來不及跑,趕忙下一樓的店鋪上衛生間。

不斷有直升機擦着樓頂飛過,轟隆隆的。徐英認識的一個阿姨的丈夫在石棉縣草科鄉,還在失聯中。她打算夜裏去廣場打地鋪。

這天早上9點左右,鄰居跑來告訴鄧雲,她的男友在網上找她。是葛強發出的尋人信息被傳到鄧雲朋友在外打工的父母那裏,才找到這位鄰居轉告。這個上午開始,陸續有救援隊進村了,鄧雲和朋友還找到一輛能給手機充電的車。她在朋友圈寫下:‌‌「被人在乎的感覺,真的好好呀‌‌」。

(為保護私隱,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極晝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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