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1910.11.2—2005.4.24):筆名費北。江蘇吳江人。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本文寫於1947年)
若我們不容易體會美國人男女間的感情,我們當然更不容易了解他們對於上帝的感情了。在我們生活中至少還有男女,我們生理上和他們沒有多大差別,即使說我們沒有他們發展戀愛情感的機會,至少我們還能想像一下。可是在宗教上,我們實在沒有和他們相似的上帝
因之,講到這方面,我們未免更困難了。可是我們若要了解美國人,不知道他們男女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多大重要,若不明白他們的宗教精神,我們根本就捉摸不到他們重要決定的脈絡。
一、「信仰」不是交易
從表面上看,美國人在目前對於做禮拜這件事似乎已經不很認真了。我遇着美國朋友總問他們星期日到不到教堂里去,大多的回答是:「偶然去去,有朋友結婚、有熟人做喪事,才去走走。」
也許因為我早年接觸的外國人都是些傳教士,所以無意中總覺得外國人和宗教是分不開的,一到外國看見他們連禮拜都不很做的情形,未免會有一點奇怪,因而覺得以前的想法是錯了。
其實,宗教信仰並不一定要在口頭上或是在儀式里表現出來的。從口頭或儀式上去判斷一個人的信仰,則最虔誠的基督徒應當是我們內地那些吃教的師母們了。我們若說基督教是西洋文化中重要的一個柱石,絕不是因為他們教堂多,讚美詩唱得好聽,祈禱文背得流利。主要的是他們具有一種基督所象徵的精神。
我在上一節講戀愛時,曾想強調感情生活是一種無我忘己的生活。愛人愛物就在把一己的範圍推廣出去。在非我的外界認取一個比自己更有價值的實在,使我們可以為這對象生,為這對象死。正如那位太太所說的:「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不在念,連自己也在內,只有他。」這個他字可以代入任何東西,若是一個異性的話,就是戀愛;若是一個完美的理想,在美國就是上帝,就是宗教。
我時常覺得我們中國太注重實利,非但使我們的感情生活貧乏得可憐,除了母愛之外(很多把孩子交給奶媽去撫育的母親,有沒有這最基本的愛,還是很成問題),人和人之間似乎充滿着利害的考慮,使我們不容易理解美國人的宗教。
當然我們並不是沒有鬼神的信仰。我們對鬼神也很實際,供奉他們為的是風調雨順,為的是免災逃禍。我們的祭祀很有點像請客、疏通、賄賂。我們祈禱是許願、哀乞。鬼神在我們是權力,不是理想;是財源,不是公道。我們儘管每一個村角里有一塊土地,每一個縣城有一個城隍,我們可是沒有美國人所有的那種宗教。
美國人所信奉的耶穌基督據說是一個捨己為人的象徵:他同情世界和人生的不完全,他把自己供奉出來,想填補這缺憾。他要求上帝把一切罪惡擔在他的身上。他為殘殺他的人求饒赦,不講報復,因為他把自己擴大到了整個人類,甚至包括殘殺他的人。在這種宗教的精神里才有犧牲這個字眼。
一個跪在送子觀音前磕頭的婦人,她的心頭裏絕不會有犧牲這兩個字。她的行為無異於在街頭上做買賣,香燭和磕頭是陽冥之間的通貨。
二、沒有信仰,難有同情
美國早年殖民中就有大批為了要自由信仰而渡海到這荒涼的新大陸來的。所謂自由信仰就是要求擺脫基督教在歐洲大陸和權力相結合成的教會。他們並不是要擺脫宗教,而是要在自由空氣中充分發展他們所認識的基督精神。他們厭惡借宗教之名而形成統治人的權力和儀式。所以在清教徒中,儀式是簡單到只成了一個普通的集會。
我自己沒有參加過這種沒有儀式的禮拜,可是我到過美國所特有的Congregational(公理會)教派的禮拜堂。他們的禮拜,除了一些音樂之外,實在只是一個演講會。那天,演講的題目是「國際主義」。宗教在美國已經有大部分從儀式中解放出來,而且企圖把基督教的精神擴大到了人生的各方面去,不再囿於一部有限的《聖經》裏了。
有一次有一位到過中國的美國朋友和我說,他最看不慣的是中國人的虐待家畜。他曾看見過趕馬的人,在他的馬已經滑倒在路上時,還是拼命用鞭子打他的馬。這是在我們任何地方都可看得到的事實。趕馬人從沒有感覺到馬也是會痛的,至少在他,馬的痛不痛和他是無關的。
其實這種不願擴大自己感覺的根性,何嘗只限於人畜之間?儘管孟子有遠庖廚的說法,可是在我們的生活中,何嘗會因別人的痛苦而發生不舒服的同情呢?
我們鄉下,凡是逢到槍斃甚至殺頭的盛典時,刑場上會擠滿了人看熱鬧。我雖然不知道看熱鬧得到些什麼滿足,可是在別人的頭落地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自己摸摸自己的頭。人己之間有着這樣大的距離,真可使人驚駭。
三、美國人為什麼愛管「閒事」
美國人所說的基督精神本是和我們「莫管他人屋上霜」的古訓剛剛相反。你想別人壞,若壞不到你的身上,你管他幹什麼?這話在我們聽來是似乎有點道理。若是耶穌基督也存了這念頭,他也絕不至於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了。他所以死並不是恨任何人,而是愛一個概然的愛,恨一個概然的惡。
普通人可以愛一個人,或是恨一個人,可是很少愛一個概然的對象,或是恨一個概然的對象。同樣一種行為,在某人身上可以恨,可是若在另一個人身上,就可不恨,甚至於愛。
一個人可以罵某人作弊,可是若是自己的父親作弊,還是向他要作弊的錢,不再恨這種行為了。輪到自己作弊時,甚至會覺得自己能幹和聰明。這就表示了這種人對於作弊本身並沒有愛恨。換一句話,他沒有概然的好惡。這是以自己作中心來衡定價值的方式,只有利害,沒有是非,那也就沒有理想,在美國人就會說,沒有宗教。
我們時常會覺得美國人喜歡管閒事,而且老是同情於受罪的under dog,即在國際關係上,他們也時常表現出這種鋤強扶弱的脾氣。
或者有人會說孤立主義,以及厭惡干涉等不是和這精神明明相反麼?在他們看來卻並不相反。孤立主義是他們覺得好心不得好報之後的反感。這是熱心人招累是非之後自怨自艾的心理。若是他們一貫的以一己利益為前提,有利則動,無利則罷,這種反感也就無從發生。
有人可以說,美國的幾次參戰,何嘗不是為了保全自己?這話是對的,在客觀立場上看去,美國自然說不上為他人犧牲,可是我們也要看到這是推動着美國人民的主觀看法。在還沒有碰到敵人時,就挺身而起,甚至因而招致狙擊,在他們可以相信是一種義舉。
而且,我們值得注意的,每次外交或是戰爭的行動,政府方面必須肩出一些抽象的大題目來才能獲得人民的擁護,這在有些國家是不必如此的。我不太相信,在赤裸裸地為了擴大領土,伸張勢力的自私的名目下,美國人民是會批准政府的行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