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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年前,我去美國做清潔工

11年前,正值研二升研三的暑假,我因為一個「項目」來到美國「蛋港」(Egg Harbor),做了兩個月清潔工。

通常,「項目」這個稱呼能給大學生們(啊不,就我)極好的印象和極大的吸引力,以為自己是帶着畢生所學知識去考察這個世界,終於能有機會學以致用,凱旋歸來的同時順理成章地增加履歷的含金量。

那天「項目」負責人和親歷者來我們大學做宣講,我只是想去聽聽看,走進大樓來回找也沒找到教室,覺得要麼算了,突然身後有人主動喊我問「是不是來聽宣講的」,不好意思拒絕,那就進去坐一會吧。看世界的大門,就是被這扇宣講會的大門打開的。

然而我既沒猜中開頭,也沒猜中結果。以為是去拯救世界的,實際是去打掃衛生的。

這個為期四個月的項目名叫「Work and Travel」,是真的很誘人對吧?

研究生期間,我一直在高中實習代課,研究生畢業後,即將留在那個高中當老師,所以那段時期我根本沒有主動求職過。我對這個項目也沒有太多期待,只是想在正式工作前去玩一趟。

項目的目的地是美國。美國有好多地方和中介以及一些國際志願者組織有合作,為各國青年提供海外實習(打工)的機會、體驗當地文化的多元途徑。我參加的這個項目,中介費用是一萬五千元人民幣。決定參加後,中介負責幫助我們完成前往海外的各種手續。除了手續,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Work什麼呢?

在國內,中介會把工作信息郵件給我們,大家選擇中意的工作後,國外僱主會在統一時間飛到上海來做一個簡單的面試。我記得當時我收到的第一份工作在羅德島上的一個美甲店,但是崗位招聘上就寫了「1人」,那我還是有點兒擔心的,畢竟膽子也沒那麼大,再加上美甲工作,我怕有毒,於是拒絕了。

第二份工作推薦是某個州的一個泳池救生員崗位。只記得當我看到這條招聘啟事的時候,莫名的自信心爆棚!我小時候就會游泳!當然,這種自信心爆棚的衝動,在一天之後回歸正常。

就這樣,在拒絕了兩個offer(根本都算不上offer)後,我迎來了終極宣判,之前兩個崗位都只招一個人,最後這個崗位一下就寫了需要25人。雖然人數眾多大大削弱了孤身冒險的刺激感,卻也同時給了我第一次去異國他鄉且是地球另一半極大的安全感。這份工作就是傳說中的Housekeeping,這個單詞後來在「蛋港」上崗之後,每天開門自報家門都要說上好幾十遍。

畢竟是交錢參與項目的,一開始真的沒有把Housekeeping當回事,以為就是去意思意思而已,對於在國內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來說,你能指望她怎麼去理解Housekeeping?雖然崗位說明里簡單介紹了一些,無非就是cleaning,沒了,就是cleaning還能有什麼花頭?

故事直接跳到飛往「美國夢」的飛機上。那是2011年6月30日,航班分為兩段,第一段是從上海飛往美國底特律,第二段是在底特律轉機飛往打工目的地「蛋港」。長時間飛行讓我產生了各種「空中飛行綜合症」,雙腿腫脹、口舌乾燥、作息紊亂、腸胃失調。好不容易飛到了「蛋港」,已經是晚上9點的樣子,我的僱主告訴我:你就在這兒別跟任何人走,我一小時左右會來接你。

雖然還有一個小時,但比起跨越太平洋這一路的坎坷,又算得了什麼呢。

當僱主自上一次來中國給大家面試見過一次之後,久別重逢,我可激動得不得了,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僱主就開車送我回大本營。開回去的路上全靠車燈照明,根本沒有路燈,當年正是《吸血鬼日記》、《暮光之城》風頭正旺的年代,那個黑燈瞎火的鄉村公路真的像極了美劇裏頭驚悚劇情快要發生的前兆。

時差威力不小,再加上經歷了跨越太平洋這一路以來的波折,終於抵達目的地,好好睡上一覺然後給家裏報個平安。

蛋港的真名叫Egg Harbor,艾格港,位於Door County, Wisconsin,在五大湖的密歇根湖附近。蛋港處處都有小旅店,但通常都叫Inn,或者Hotel,我即將前往的這個度假村應該算是當地比較有名的,它叫「Landmark Resort」。後來隨着我們對這個地方工作強度的不滿和各種瑣事引發的矛盾,Landmark很快就被我和中國同事們稱之為「爛馬克」。

來接我的這位僱主是不是度假村的老闆還真不知道,因為小地方,人際關係複雜又簡單,經營這類旅館的基本都是親戚和關係戶。僱主是招募和面試我們的人,應該算是HR,我也從來沒見過比她更高級的領導人物現身,也許是沒有必要吧,但她同時又是身兼數職的打工人,有時候晚上就變成了Bar Tender,難得空下來的時間都用來當全職奶奶幫女兒帶孩子。

度假村由四大塊區域組成,每塊區域的房型大致相同,略有差異。度假村的旁邊有一排兩層樓的員工宿舍,一間宿舍三個人住,每天步行前往度假村勞動,走走路三五分鐘就能到崗。頭一天在宿舍里吃了無數壓縮餅乾後,決定不能這麼下去,於是硬着頭皮問外國同事哪裏有超市,硬着頭皮獨自一人走在人跡罕至的山路上,終於看見山腳下的小鎮小超市。蛋港的公共交通不便,完全靠自駕,我們的主要活動範圍就在以Landmark Resort為中心,輻射周邊的小鎮超市、禮品店、海灘,再遠一點就必須搭車前往,不然扔哪兒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當時和我一起來的都是大學生,最小的是大一升大二,我應該是裏面最大的。我們在度假村打工時薪是8.25美元,加班費會變成12.36美元/小時,所以我們還挺喜歡加班的。工資兩周發一次,還要扣稅扣員工宿舍房租,一開始還要扣掉僱主接我們的車費。反正兩周下來別看三四百美元,其實還是能買很多東西的,存下來的錢就留到旅行用!

來到蛋港的第二天,勞動正式開始了。

我到崗最早,所以第一天上崗只有我一個中國人。我穿着好看的桃紅色夾花平底涼拖,和牛仔短褲提前來到辦公室等候分配,supervisor們看了一眼說「你帶長褲運動鞋了嗎?回去換掉。」隨後就把我隨機安排給了兩個十五六歲的初中小姑娘,讓我就跟着她們幹活吧!

沒有任何培訓,Learn from Work!

這倆姑娘倒也自來熟,初次見面就已經呱啦呱啦跟我傾倒了幾乎所有「新人注意事項」,然而尷尬的是,她們說的英語有80%我完全沒有聽懂,連猜帶蒙加上對表情動作的揣測,她們大概是想告訴我誰誰誰比較難搞,誰誰誰又比較好說話之類的。

第一天只是熟悉下流程,supervisor也不會催不會吼,房間每天只要補補貨,比如咖啡條、糖包、垃圾袋等就行了。但是從第二第三天開始,工作強度一下子就大起來。其它參與打工項目的中國學生陸續到位,暑期度假旺季的迅速到來,遊客們扎堆似的check-in check-out,一個團隊四五個人打掃完一間房間是奔跑着推着推車進入下一個房間清掃的。

因為生物鐘的變化,我提前來了大姨媽,但是在這個地方沒有人把大姨媽當回事,沒有人因為大姨媽的到來可以挑選輕鬆的活干或是請假,大姨媽,算哪根蔥呢?我記得當時我來大姨媽的第一天,是高強度勞動8小時候後緊接着帶領新來的中國學生去小鎮上的超市購物的,無縫銜接。

在真正開始cleaning之前,我真的想像不出來床上四件套每件是有專門的英文名字的,想像不出來那個床套套好鋪床單還要有專門的手法把床單角按一定的方向折進去;想像不到一輛小貨架車裝滿毛巾床單後根本推也推不動,更別說推着它在酒店旺季規定時間內沖向一個又一個check-in/check-out的房間;我想像不到瓷磚和玻璃是分別用不同的兩瓶清洗液才能擦出shinning的感覺,也想不到為了節省時間,housekeeper的褲袋和褲腰應該裝滿需要替換的垃圾袋、洗浴小樣、速溶咖啡條、抹布,再加兩瓶清洗液........

歐我的天!當我上崗了兩三天後,我開始默默地羨慕學姐在其他州的一個遊樂園裏領到的那份做三明治的工作,她說那叫「Sandwich Artist"!

真是Amazing!

Housekeepers每天基本上都會被固定分配在同一幢樓工作,特殊情況會有人員調動幫忙加速清理進度。房型有單間、雙間,Queen's Room/King's Room.房間如果只是日常清掃,只需要完成疊被子、吸塵除塵、替換垃圾紙巾毛巾,和廚衛基本清潔工作就行,但如果是為check-in check-out服務的話,清潔要求會更高,更換全部床品、毛巾、洗浴小樣,還要做到「閃閃發亮」和「沒有一絲毛髮」。

一開始,大家最不想乾的就是「洗馬桶」,噁心卑微又最吃力,很多時候洗馬桶還要包含洗浴缸和跪地擦地磚,對於我們這些以為只是「來體驗生活」的人們來說,生活露出了它不加濾鏡的本尊。一百個馬桶有一百個味道,那會兒還不流行戴口罩,也沒有幹活需要戴手套的覺悟,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細思極恐。

沒過多久,大家就開始意識到,為什麼每進一個房間,外國同事紛紛搶先佔據好優勢地理,偏把衛生間留給了中國學生!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加上含蓄內斂的性格和生硬的語言劣勢,矛盾並沒有一觸即發,當我們要求能否輪流洗馬桶時,我們被告知:

新來的都要先洗一個禮拜的馬桶!

一天8個小時,最忙的時候要趕在10分鐘內清潔完一個房間,我數學不好,這得洗多少個馬桶啊?

終於有一天,中國學生們湊在了員工宿舍的某一個房間開起來「工人大會」,大家紛紛抱怨各自勞動區域遭遇的不公平待遇,主要就是被迫洗馬桶這件事,然後開始想對策。

對策就是:我們要收集證據!

從明天開始,我們不再多做辯解,每個人記錄好自己一天清洗了多少個馬桶,多少次被直接要求去洗馬桶,多少次建議輪流洗馬桶但被駁回。我們在褲兜兜里裝了一張小紙條和一支筆,每洗好一個馬桶就躲在廁所間悄悄畫下正字的一筆,一個禮拜過後統計出來具體的數據,然後一起找僱主談話。

說來真的很奇怪,自從有了這一天的「工人大會」決議,往後每一天的「洗馬桶」都變得很有意思,仿佛心裏還默默祈禱「讓我洗吧讓我洗吧」,這樣好在證據條上記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大家的勞動激情似乎都被這最終很有可能指向「罷工」的小細節調動了起來,成為Housekeeping打工過程中值得載入史冊的一段故事。

最後,當我們在周末下工後的傍晚,派出代表前往僱主打工的bar找到她,說我們要找她談談,僱主疲憊又困惑地問「談什麼」?

我們說出了此生目前為止用過的最大的一個單詞:

About Discrimination!

僱主真的很崩潰,那個樣子就好像是:What!天可憐見,我也只是個打工人!我每天累死累活打三份工,又要幫女兒帶娃娃,還要照顧你們這幫外國年輕人,現在還來跟我討論這麼大個國際性話題!

但是僱主還是控制好了她的情緒和脾氣,克制地拜託我們:我現在在工作,等我下班了再說好嗎!

於是過了幾天,我們召開了全體「工人大會」,包括所有員工,中國學生和外國工人。總得來說,大會在一片祥和中順利召開,沒有激動人心的慷慨陳詞,也沒有針尖麥芒的對抗駁斥,工人們也都是年輕人,沒什麼心機城府,無非就是天然的排他和欺生。

僱主強調說:誰都不許再說不禮貌的話!誰再說!就不要再幹了!

僱主發話的時候,氣氛稍微有點凝重,大家都感受到了僱主的火氣,我們也自然感覺到了被重視。外國年輕人也像是受到了批評教育,因為他們大多是長期打工者,有些就是老員工的子女,所以僱主批評教育的分量,就跟家裏長輩批評教育差不多,長輩都生氣了,還不乖一點嘛。

此後大家相處得基本都還挺愉快的,除了個別人偶爾碎碎念,也會被耳尖的我們當場揪出來警告一番,出工的時候難免為了誰洗馬桶、誰洗了幾個馬桶算計一下,下了班大家又會一起盤算怎麼搭車去遠一點的大超市,怎麼平攤油錢,什麼時候去看《哈利波特》大結局的當地首映。

年輕人真是有意思,能玩在一起,就沒什麼隔夜仇。

關於洗馬桶這件事的衝突其實後來隨着越洗越順手,也就慢慢淡化了,我們甚至愛上了洗馬桶。因為廁所間是個相對密閉的空間,關上門也沒有人來管你煩你催你,忙起來的話只要在規定時間內,通常是10分鐘,把所有會發光的地方擦得閃閃亮shining一點就可以了,不會發光的地方確保沒有一根頭髮絲兒就行。

打工時間過半,暑假也眼看着要過去了,來度假村的客流明顯減少了,我們的工作時間經常會不滿8小時,這在一開始是我們所抱怨的「壓榨勞動力」,現在反而變成了「渴望滿工作量」。因為勞動報酬是和工作時長掛鈎的,我們甚至會主動要求加班以期獲得充足的薪資用來travel,然而僱主他們嚴格遵守勞動法,做5休2,調休調成連做10天都不行。

當旺季過去後,我們突然多出了很多「噶三湖」的時間。

有一天,我們和幾個外國同事在套房樓上聊天,突然我就被問到「你覺得某某人怎麼樣」這種送命題。「某某人」就是我們這幢樓的supervisor,差不多是監工的意思。監工可以不幹活,負責監督我們就好了,但是忙起來的時候監工也會搭把手,她們必須保證我們整個團隊按時完成任務。監工最早也是從housekeeping起家,難得看到她們出手打掃,那個叫雷厲風行、一氣呵成,不得不承認,housekeeping也是專業技能。

這個某某人向來都是被大家用非常「mean」來形容的,她的名字我也忘了,但應該是J開頭的,剛好對應「賤女孩」的「賤」字,所以大家有時候會用扭曲的中文音譯法來議論她,在矛盾衝突特別激烈的時候,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沒她。但「賤」這個翻譯在蛋港用起來好像也沒有像在中文語境中那樣特別貶義,外國人動不動就要說誰誰誰很mean,差不多就是「苛刻、壞、嚴厲、要求很高、很難搞」這類意思。

對了,這個J姓supervisor在開工人大會之前就曾經訓過我們中國學生,凶得不得了,大意是「都聽不懂人話嗎!公司為什麼不招點聽得懂人話的人來!聽不懂就別幹了!」那會兒應該是氣急敗壞情緒崩潰時撒的潑,後來想想我也能理解。

所以當外國同事準備跟我推心置腹問出那句「你覺得那誰誰誰怎麼樣」時,我還是很理性客觀地回答:

「她其實很專業的,你們這兒每個能做上supervisor的人都是憑本事做上去的,不僅僅是做housekeeping的能力,還有對秩序遵守的能力,和管人的能力。我是覺得她有時候有點凶,但不可否認,她是公正的,而且supervisor就是要凶一點才管得住人。」

大概是我的義正言辭有點兒出人意料地沒和她產生共鳴,然後就也沒聊下去,但是我說完一轉身,發現樓下站着兩個supervisor在默默旁聽使眼色。

其實開始工作不久後,我們這些中國學生就開始困惑,為什麼會有人甘願一輩子幹這樣的活兒,又過了不久,我們卻也接納了如果工作和生活能如此清晰明確地分隔開,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可以習慣並接受的生活方式。

我覺得最初的矛盾、抱怨和不適應主要還是我們自己對這份工作的定位有點問題。中國學生誰會在國內去找一份清潔工的工作作為勤工儉學的方式?尤其是大城市裏,985/211的大學生,還是上海本地的大學生,不可能吧?我們當時打工方式主要是做家教,或者公司實習,再不濟可能是奶茶店、肯德基麥當勞,對於Housekeeping完全是沒有概念,就算知道是打掃衛生,但我們是花了一筆不菲的中介費,2萬機票費,還有其他七七八八費用和開支過來的,沒想到真的會把自己變成清潔阿姨。

一開始大家是抗拒的,但人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勞動有勞動的標準,我們並沒有被不公平對待,大家都是一樣地通過勞動付出獲得回報,無可厚非。況且我後來很快能感受到這份工作帶來的簡單快樂,上班就是上班,下班了就是生活本身,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當時自己是學生的身份,沒有什麼負擔。上班8小時,下了班中國學生外國學生約着一起去海邊玩,去看電影,去參加教會組織的活動,好吃好喝,體驗各種新奇的運動活動,社交等等。

我那會跟朋友說,我在國內的生活被分成周中和周末,或者上班和休假、讀書和寒暑假,而蛋港的生活很簡單,上班勞動和下班娛樂。

我們從7月工作到9月,叫做seasonal job,但簽證簽了有四個月左右,中間夾雜着旅行,全部工作結束後,又在美東美西跟團玩了半個多月。

我讀研的時候,遇到了非常非常嚴格的導師,同時期又經歷了去美國做Housekeeping。我對自己的總結是:連Housekeeping都做下來了,沒有什麼體力上的困難可以累倒我了;能從我導師這裏畢業,沒有什麼心理上的坎熬過不去了。當初和其它同學們一起抱怨被中介害慘了來到這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臨回國前紛紛感慨這是人生當中最難能可貴的經歷和回憶。

有時候回憶這東西有點殘酷,因為它代表了無法重來的過去,那些青春年少,那些無知無畏,那些在危險邊緣悄悄試探試錯,然後又迅速撤回安全區域的驚心動魄,是成年(當媽)以後不敢再去挑戰的極限,難怪有一次兒子芝麻醬邀請我體驗他發明創造的「摔沙發」遊戲被我拒絕後,他脫口而出一句,你們大人膽子真小!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三明治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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