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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歷的縣城幼升小和小升初

我在縣城念了小學、初中,度過愉快的童年和少年時光,後來考上了一所大學。在主動放棄一線城市的工作回到縣城以前,我和我的同學們一樣,擁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於是,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的女兒也可以這樣長大。

結果發現,一切都變了。

1

我們住在南方一個小縣城裏,女兒三歲以前,沒去過早教班。另一位媽媽說,上幼兒園之前,小朋友就該抓緊時間玩,有條件就帶出門旅遊,等一上學,就沒那個時間了。

我感到詫異,玩樂這件事,隨時可以進行,為什麼上學就沒時間了?

‌‌「以後要讀書,要學習啊。‌‌」她解釋。那時我還沒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縣城的小學,名義上沒有重點非重點之分,在人們心目中卻有公認的排名。

縣城原有三所發展均衡的小學,將城區劃分為三分,供住在附近的孩子就讀。這些年來,我曾經讀過的小學因為小升初成績優異,不知不覺也變成了重點,不斷吸引人們在附近租房買房。

學校周邊是繁榮的農貿市場,以商鋪為主,居民區本來就不大,可流轉的房子不多,加上最近幾年村鎮人口湧入縣城,人越來越多,家長們都希望把孩子送進更好的小學,於是學校附近的房子越來越火。

起初,家長之間傳出一些不確定的消息:由於適齡入學的孩子太多,學校有可能會按照順位制選擇學生,條件處於劣勢的孩子將被篩選到郊區的學校。

而郊區只有村小和一所在建的小學,誰也不想去。

一開始聽到的版本是,住在學校劃定的街道範圍,都可以入學;接着又有消息說,即使租戶也未必入選,房本必須得有,寫老人名字還不行,只能是父母的名字;傳到後來,還得有繳滿半年以上的用水用電憑證。

我慶幸,我們家的房子就在學校斜對面。但出於焦慮,我還是好幾次打開家裏那本用了幾十年的戶口簿,確定女兒的名字在上面。

2

女兒入學時,學校計劃招7個班,後來調成8個班,每班近60人。

這幾年,學生人數增長,場地卻不見擴大,課間全校學生到操場做廣播體操,幾乎每個犄角旮旯都站着一位學生。從後幾屆開始,一年級有幾個班甚至只能借用外面的場地當教室,到重大活動時才能回到自己的學校。

學校有很多規矩,其中之一是,不可以帶學習以外的東西去。

老師安排小組長,下課的時候搜書包、課桌,還有口袋褲兜,搜到的直接上繳,並拍照傳到家長群里。搜羅上來的東西千奇百怪,零食、小玩具、零花錢、課外書、小倉鼠……大部分來自學校門口的小賣部。

被點名的家長回覆:‌‌「老師批評得對。‌‌」孩子依舊喜歡帶東西去學校,家長只有把錢轉到兒童電話手錶里,叮囑放學時才能拿出來掃碼付款。

縣城的孩子回家方便,頭幾年家長負責接送,大一點後絕大多數自己步行回家。為了聯繫方便,不少孩子戴上了兒童電話手錶。不過在某些班級里,電話手錶被禁止使用,理由是‌‌「有些學生會控制不住,上課時拿出來玩‌‌」。

老師常在群里點名,要家長送各種各樣的東西去學校。‌‌「沒有XX練習冊,你們家孩子只能幹坐一節課。‌‌」老師說道。又或是要求馬上去學校給遺忘的材料簽字,因為‌‌「全班就等着你家孩子一個沒交齊材料‌‌」。

大部分家長們儘量努力隨叫隨到。學校傳達的任務之多,花樣之繁雜,令老師和家長都疲憊不堪。要簽字、要在群里接龍、要看視頻、上傳照片……老師忙着一天到晚催促家長,家長得不停看手機,以免錯過了哪條消息。

老師每天強調最多的是‌‌「紀律‌‌」

放學排隊,如果有人在隊伍里講話(視參與的人數和嚴重程度),就算已經走到學校門口,老師也會命令全班退到教室門口,重新再整隊走一遍。

女兒班上有個淘氣的男孩,喜歡上課講話,下課逗同學開心,同學們作文最喜歡寫他,可老師們為之頭疼,女兒從學校帶回來的故事,常講的是這位同學的軼事,比如因為上課講話太多,被老師用透明膠封住嘴巴,引起全班哄堂大笑之類。這些懲罰常常是被家長默許的。

學習進度也追求步伐一致。有個學生成績優異,人也聰明,常偷偷把練習冊多寫兩頁。作為懲罰,老師讓他把當天的作業重新抄寫一遍。即使是提前佈置的家庭作業,也不能在學校提前寫。同學們之間互相檢舉,一旦被發現,被舉報者作業的數量就會成倍增加。至於沒寫作業的,通常被要求到走廊補完作業才可回教室上課。

女兒既不特別調皮,也不是超前寫作業分子,但她有自己的苦惱。她每天晚上放學回家,寫作業大概要花一個小時,一開始並不是因為不會做,或者做得慢,而是因為作業以反覆抄寫為主——看到不滿意則立刻一整行擦掉,全部重寫。

我勸她不用那麼緊張,剛開始用筆,錯一兩個也沒關係。這可捅了簍子,女兒哭着說寫錯一個字罰抄100個,怎麼可能沒關係。從此她做作業的速度變得非常慢,為了不出錯而特別小心翼翼,有時還叫我幫她逐字檢查有沒有錯的。到五年級時,終究還是被罰了一次。

3

回憶我的小學時代,那些所謂的副科都是我喜歡的課程。

即使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通過音樂課,我也學到了基礎的樂理知識,懂得看五線譜,會在老師的指導下打節拍,以及分辨各種樂器。體育課也玩得很高興,拔河、跳繩……有很多項目;最有意思的當屬勞動課,老師教大家怎麼疊被子、怎麼給開花後的玉米授粉,還有自然課學習做植物標本。

女兒剛過上小學生活時,感到非常中意,一個是結交了新朋友,一個就是可以上各種各樣看起來好玩的副科。讀一年級時,她領回很多課本,除了語文數學,還有《道德與法治》《心理健康》《綜合實踐》《努力跟黨走,奮鬥新征程》和《書法練習指導》。教室不能留書,於是她每天背着這個沉重的書包上下學,我不忍心,有時會替她背一會兒。自己以前嘲笑那些替孩子背書包的家長,原來我也一樣。

上二年級時,女兒意識到,有些課最終都會變成語文或數學課,這些奇怪的課本到學期末也用不上。即使還在上的副課,比如音樂課,也只是學唱唱一兩首歌;美術課,是標準化創作,每個人都畫一模一樣的雲和太陽,下面一座四邊形屋頂的房子。

女兒最喜歡體育課,喜歡在跑道上瘋跑。但他們集合完有時看不到體育老師,有時是老師宣佈跑個幾百米就解散,更多的時候,是還沒來得及下樓,數學或語文老師就走進來,說體育老師‌‌「學習去了‌‌」。

這句話代表着,這節課即將被徵用。

學校開設了免費興趣班,一周一節課。女兒曾學過一年尤克里里,最後也無法彈奏一首簡單的曲子。中高年級以後,‌‌「如果能保證你成績不被影響就去。‌‌」老師們強調。於是在五年級,竟空出好幾個興趣班無人報名。學校把這些不報名的孩子召集起來跳繩,跳繩有利於中考,是唯一被鼓勵的運動。

4

老師們都爭分奪秒,下課了還不捨得離開,做眼保健操時仍口乾舌燥地講着。孩子們只能跑去上廁所,為了節省時間,他們掌握了一個訣竅,就是儘量少喝水。

五年級時做了一次視力檢查,全班五十多人,視力超過1.0僅不到十人。

課後寫作業時間逐年上漲,通常會寫到晚上十點,如果臨近期末,往往弄到十一點,專項訓練、期末複習……我陪到那個時間點也會感到疲憊不堪。複習一直延續到考試前一天,老師要求大家把所有試卷拿出來再讀一遍。

曾經有無數個傍晚,我和其他家長等待在學校門口。五點鐘放學鈴響,作為放學最晚的一個班,女兒的班級可能要快六點才能出校門。‌‌「雙減‌‌」後放學時間延長到六點十五分,到家時已接近七點。

學校教授的知識,無論難度或範圍都遠超我想像,閱讀題我也沒有辦法答出完美的答案。女兒平時喜歡寫故事,作文卻從來得不到高分。我想從她的作文本里找到老師的評語,或像我小時候那樣,因為寫出一兩句漂亮的話被老師用波浪線劃出來,但是翻來覆去,只看到老師打的一個勾。剩下的是學生們之間模仿大人話語的互相點評。

期末時老師很高興,宣佈全班平均分再次榮登年級第一。

‌‌「素質教育‌‌」似乎只存在從學校拿回來的文件里,孩子們的校園生活幾乎被知識和作業填充了,‌‌「分數‌‌」成為衡量一個學生的最主要標準,成績考得好,你就能去更好的中學,再努力,就可以去更好的大學。

至於考上大學以後的事會怎麼樣,沒人告訴這些孩子。

5

從三年級開始,老師就不斷提醒家長,學習難度增加,學生之間的差距也在變大,為了升學,要早作打算。

‌‌「小升初‌‌」這件事,最早我想讓女兒直升學區內的縣中,再盡力考上市重點高中,就像我以前經歷的那樣。但打聽下來,卻發現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的學生就近入學,這幾年卻越來越往縣城外跑。生源主要流向三部分:一個是本地重點高中開設的初中部,一個是附近城市的重點初中,考不上的最後才去本地縣中和鎮中。越發達的城市,匯聚越多優秀學生,中考成績越出色。從重點初中到重點高中,6個A+就是暢通無阻的通行證。

但如何才能進入理想的中學?它以一種隱秘的、非公開的方式進行,我找不到任何官方的說明和解釋。我並不在縣城裏工作,本地人脈和資源都有限,對整個過程感到迷惑,只有在接孩子放學時,才能和等待的家長們聊兩句。

孟凡和呂波是我接觸到的兩位家長,他們的孩子剛升入初中不久,這方面經驗頗為豐富。

首先,本地重點高中會在全縣招100餘名初一學生,名額發到小學各班,考試在小學畢業考試前進行。孟凡的兒子就通過這種方式進了本地重點高中的初中部。

其次,外出求學的學生也不少,呂波的女兒考上了隔壁市的一所著名初中(省重點)。進入這種學校的方式有兩種,一是直接在學校附近購房,二是通過考試。市裏的學區房不便宜,家長又大多在縣城工作,轉手價值又不大,加上本地收入並不高,大部分還是只能選擇考試。

六年級上學期,一部分孩子成績不錯的家長開始建群。他們互相傳遞消息,告知哪所初中要進行升學考試——消息的來源並不可靠,學校也沒有固定的考試時間,一收到消息,只能讓孩子請假,幾個家庭拼一輛車,立即驅車趕往兩小時路程外的學校。

因為考試時間和地點都不確定,很多時候都是漫長的等待,有時候甚至不得不找酒店留宿一晚。呂波帶着女兒跑了二十幾趟,成功參加了四次考試,成功上岸。以他的經驗來看,除了成績穩定地排名靠前的,學過奧數和英語的學生,一般也能通過考試,他女兒就屬於這種情況。

筆試之後還有面試。接下來如果錄取,學校會通知家長着手辦理該市的居住證、勞務合同和租房合同,以保證入學手續的合法性。

欣喜若狂的家長們,這時要努力壓制住發朋友圈宣佈喜訊的激動心情。進入學校後,來自各地的精英會分成普通班、普尖班、特尖班,一個學期四次考試,按照成績重新調班,優者上,居後者下。

這些來自縣城的學生,一兩周才可能坐大巴回一次家,呆不到24小時又要返回學校。疫情期間不能離市,家長們只得在學校附近的酒店和孩子們團聚。

呂波說:‌‌「別人都吃得了苦,我女兒怎麼不行?就是應該讓她有點壓力,不能太輕鬆了。‌‌」不過,他考慮到初三時,還是把女兒轉回縣城,畢竟市裏的高考錄取名額有限,不如縣城保險。

大部分中學都抓得緊,以跟時間賽跑的形式,從初一開始就進入高考備戰狀態。早晨6點10分起床,22點20分下晚自習,熄燈後再躲進被窩裏繼續學習。孟凡的兒子被同學投訴,就在於熄燈後,他吃零食的聲音吵到了其他正在點燈複習的同學。

如果一所學校中分為普通班和重點班,後者的學習時間就比前者更長,得到的假日也更少。提前學完課本內容,再配以大量習題反覆訓練。無法擁有強大的師資,似乎就只能拿出吃苦的勁頭拼命,人們似乎從這種方式中嘗到了甜頭——隨着近幾年一本錄取率在增加,這種‌‌「衡水中學‌‌」的學習模式正在被越來越多學校複製。

它也可能會慢慢浸透到小學。

6

這個暑假,老師在群里發了一張某個重點初中的招生信息,有家長說這是初升高的。老師說,家長們可以提前了解,暑假正是彎道超車的時候。

我不知道該讓女兒走哪一條道路。

《夏山學校》的尼爾校長說,‌‌「我個人對成功的定義是:能快樂地工作、積極地生活。‌‌」我永遠希望女兒能成為這樣的人。

但在這裏,無論去哪裏,她的人生好像已經被大人們計劃好了,學習和書本知識將塞滿未來全部的生活,做題是唯一的活動方式,沒有人在意他們的情感生活,也沒有人關心是不是還可以有別的選擇。

‌‌「你必須成為那樣的人——唯有那樣才能繼續生存下去‌‌」。他們還是孩子,卻提前被訓練成了大人。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三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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