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每個人都在等着人家告訴你怎麼做他就怎麼做。
—— 楊德昌《麻將》
大學正在成為加速社會化的培養皿:卷績點,卷實習,卷考證……甚至卷獻血。大學和社會的距離,就是越來越沒有距離。
大學四年間,就讀於江蘇一所211高校的許可,延續着「做題家」的思維——加過13個留學考證諮詢中介,差點花4萬元去買一家媒體的實習機會;投過100多份簡歷,實習過10家公司;畢業時,她的履歷和作品集達到了60頁,拿到了一堆offer:QS排名前50境外高校的,北京互聯網大廠的,體制內省級媒體的。
面對努力「背景提升」得來的累累碩果,許可問自己:這些是我真正想要的嗎?她考證,因為身邊的同學都在考。她實習,因為中介說要有4份以上實習才有競爭力。她去大廠軋了3份實習,因為她想超過自己的同學……
很多時候她認為這些行為重複且無聊,但看到身邊人都在卷,她也必須捲起來。
今年夏天,許可大學畢業。夜深人靜時她想,她好像終於融入了社會,「卻成為了所厭惡的生活本身」。
以下是許可筆下的卷王之路。
再不考證就晚了:招生官看3秒就踢掉的人
2018年10月,那時我剛進大學。一天下晚自習的路上,我接到了一通電話,對方自我介紹是一家考證機構的諮詢師,她問:你是金融專業的學生嗎?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說,不知道。我沒想過這麼遙遠的事。
她開始勾勒一個金融專業畢業生的藍圖:進券商、基金、銀行或會計師事務所;為此,需要考一連串證書:ACCA(國際註冊會計師)、CPA(註冊會計師)、CFA(特許金融分析師)……按她的說法,有了CFA,以後輕鬆年薪百萬。
「不好意思。」我掛了電話。那時我想像的大學生活是:盡情地玩,加入社團,彈結他、唱歌,談一段甜甜的校園戀愛,把高中沒做過的事統統做一遍。
但從那天起,每隔兩天我總會接到電話。晚自習9點結束,手機就在9點半準時響起。不同的陌生來電,接起來是不同的諮詢師。一周後,他們開始在電話里報出我同學的名字:xx已經報了我們的班,ta已經開始學習了,你知道嗎?
原本我對這些電話無感,直到有天課間,我聽到幾個女生在討論:周六幾點出發?原來她們一起報了考證機構的培訓課,這周六開課。在她們的上課群里,我發現了室友小白的頭像。
大一下的期末前,我和三個同學約好了暑假去旅遊。可當我把精心規劃的行程甩到群里,3小時過去,群里沒一個人說話。我私戳了一位同學,1小時後,她回覆說:暑期投遞了實習,沒時間旅遊,非常抱歉。我追問了另外兩位:一個要發表論文,另一個也是實習。
每人要有4份以上實習才有競爭力——我忽然想起之前有個留學中介講座這麼說。當時我覺得太誇張,但現在,怎麼大家都去實習了?
卡卡是我在大學裏的第一個朋友。開學前幾周,我們每天黏在一起,互竄宿舍,夜晚散步談心。
她是我們年級的佼佼者,保持着很高的自覺性,大一就買了電瓶車,因為她說步行到教學樓太浪費時間。沒有早課的日子,我睡到8點起床,但她會在7點曬出學校的風景,騎上電瓶車去教室自習。我們的時差1小時裏,她可以把高數的第一章練習做完,把宏觀經濟學的前兩章複習完,可以完成很多很多。
身邊的同學都在忙着卷考證,卷實習,卷績點,這讓我越來越有危機感。我翻出那些考證中介的微信好友申請,一一通過,後來陸陸續續加了13個諮詢老師。我一遍遍問室友:你們覺得這個證有用嗎?直到有天室友說:這個問題你問了起碼10遍啦。
本來周末是我難得的休息時間,通常一覺睡到自然醒,聽不見任何聲音。但很奇怪,自從室友小白報了考證課,每周末早晨6:55,我都能被她的鬧鐘吵醒。每當她7:30出門,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想到她要開始學習了,說不定還在公交車上背英語,我會立刻從床上坐起來。
從學校到考證機構有一輛直達公交車,班上同學大多坐早8點的那班。小白開門走後,我總會趴在陽台,吹着風,看樓下同學們打着哈欠,三五成群朝公交站走。她們都在課上學到了新知識,而我在白白浪費時間。
其實金融不是我喜歡的事情。我從小喜歡文字,愛看小說,初中時開始讀《霍亂時期的愛情》、《追風箏的人》……也喜歡《紅樓夢》,通讀了很多遍。為了高考,我越來越少看「閒書」,而是多買了4套數學練習冊,有空就打開寫。後來我填了金融系,因為家人說,學這個好找工作。
但我想進媒體。這個想法源於大一下,我偶然加入了校招生就業處的新媒體中心。寫稿、推送、看數據……一篇稿件就像一張考卷,考得怎樣,很快就能知道,我喜歡這種感覺。
我去找考研機構、留學中介諮詢情況,打算以後讀個傳媒的研究生。對方一頭冷水潑下來,說我考研的成功率小之又小,即便申請留學,跨專業又缺乏實習、科研的軟背景,頂多能去一些我根本沒聽過的二三流學校。
那刻,我感覺自己是一張白紙,是他們口中「招生官看3秒就踢掉的人」。
心中的日記本:我要做個好孩子
從小學到高中,我一直想做個「優秀」的人。每次家長會,從大人們的交談中,我漸漸明白,只有變厲害,而且必須是第一名,才能被看到。就像我的髮小羊羊那樣。
羊羊學習非常好,家裏管她很嚴,甚至不能隨便接同學電話,但她很聽話,好像每分每秒都在學。我爸媽總拿她和我比較,而我永遠比不過她。她像陰影一直繞着我。
小學一年級,一次我考得好,老師獎勵了一個本子,我用它專門記錄長輩閒談中聽來的誇獎。他們語氣羨慕地說着「隔壁去了北京大學」、「姨媽的女兒嫁得真好」……我知道,爸媽希望我成為其中一員。
那時我有很多字不會寫,就用拼音記下來:
5月12日,隔壁考試拿了100分
5月14日,表哥考上了985大學
5月20日,嬸嬸嫁得很好
……
幾年下來,我記了四五十頁,其中一半以上是羊羊被身邊人誇過的方方面面的優點:考雙百、當班長、留長髮、梳兩個辮子……
我把本子上了鎖,藏在抽屜里,每當完成一個別人達到的目標,就拿出來打個鈎。到了五年級,我不再用筆記,因為從那以後,我把這些都記在心裏了。
也是五年級,媽媽在我生日時送了一本《我要做個好孩子》。我讀了很多很多遍。後來學校也組織了這本書的讀書會。主人公小學生金鈴成績中等但善良正直,為了做一個讓家長、老師滿意的「好孩子」,她付出了很多努力,但也為了保留自己心中的純真作了很多抗爭……
我已經不記得金鈴是怎樣「抗爭」的了。但我想像金鈴一樣獲得媽媽和學校老師的讚揚,參加比賽,拿各種獎,做課堂上第一個舉手報名文藝晚會的人。
考上市重點高中那年,爸媽獎勵了我一部手機,我經常用它搜索「什麼樣的學生老師才會喜歡」、「怎麼讓老師更關注我」。
所有人都說:高考是改變你們一生最公平的機會。高考前夕,學校會在每次大考後張貼光榮榜。我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在乎,離得遠遠的,間隔兩三米,盡力用餘光去看,或者趁收全班作業送去辦公室經過榜單時偷偷看,不讓人注意到。 我擔心錯過高考這次機會,讓親朋好友失望,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柄。我想起外婆總對鄰居說:我孫女在實驗班,很優秀。
但事實上,我確實失利了,高考跌破了我所有模考的最低成績。任何人問,我都不願意多提。我選擇了江蘇省內的一所211院校。相比我想去的地方,它太普通了。
我曾在小紅書上搜索「高考失利怎麼辦」,也搜過自己的大學名。或許大數據認出了我是大一新生,我開始不斷刷到相關的帖子:「大一包攬所有獎學金」,封面是貼滿牆的獎狀;「大一進頭部大廠實習」,還曬了豐盛的工作餐。
原來大學也有「表現好」這一說?
論學習的「性價比」:獻血也是一條捷徑
我意識到自己浪費了太多時間。大二時我負責帶下一屆新生適應校園。當向他們徵集對大學的疑問,大多寫的是:大學需要考什麼證?CFA、ACCA和CPA有什麼區別?怎麼找實習?和幾個新生聊了聊,他們在高考後的暑假就報了雅思課,有的甚至去金融單位實習了。他們開學前獲取的信息,要比我多得多。
我曾和父母說,我們這一屆是卷王爭霸賽,但到了下一屆的90多個同學裏,有20多人還沒上大學,就在暑假考完了證券從業資格證。
我後悔了。為什麼那個高三暑假裏的自己什麼也沒做——只是去旅遊和看雜書?如果我更早考完證書,這四年會不會有更多時間實習,更好地準備各類競賽,會不會和現在不一樣呢?
作為一名大學生,要提升自己在學校在社會裏的競爭力,關鍵是要提升「背景」。學歷、績點、雅思、實習經歷毫無疑問是硬背景,此外還有金融考證、科研成果、訪學等等軟背景。不甘心高考失敗的現狀,我就得最大限度提升自己的背景,無論硬背景還是軟背景。
我想變得像卡卡那樣優秀,爭分奪秒。於是下載了一個時間管理app,保證平時早7:30、周末早8點開始學習;我每天背200個英語單詞,從高三暑假堅持到大四畢業;我學會了怎麼在5分鐘內吃完午飯——用食堂的大飯勺,舀個10勺左右就差不多了,這個習慣我至今保留。
我漸漸悟出,在大學,埋頭學習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學習的性價比。
要衝績點,精力就得合理分配,該刷水課就刷水課,分高事少;平時不用去上課,期中期末前各花兩周,極限搶記所有知識點,照樣考高分。如果成績不滿意,按我們學校的政策,還可以重修——有同學為了把高數刷到90分以上,每學期都學一遍;為了刷分,我也每學期重修1-2門老課。
學校還有規定,獻一次血就算18個志願時長,對保研、評定「三好學生」等獎項都能加分,於是每學期到了獻血那天,獻血場地校食堂就會被圍得水泄不通,輪到我們院時,我看到三四百人排隊等着上獻血車。
獻血的人數在大三上達到巔峰,那學期班上一半人都去獻血了,因為大三下就要確定保研名單,大家自嘲是「賣血求榮」:學院規定獻血一次加5分,大家彼此間績點很接近,因此獻血的加分很關鍵。
有同學第一次被醫生說血太稠、低血糖,回去就上網搜怎樣通過驗血,改變飲食去調節,第二次獻成了。隔壁班有個男生看上去弱不禁風,愛冒虛汗,恨不得天天把毛巾掛身上,也去獻了400毫升。還有同學誤以為獻血越多分越高,混上了其他學院的獻血車,一個月獻了兩次血。
但掌握獻血加分這個信息太重要了,它的成效遠遠大於實際的努力——班上有個同學績點排名前三,但不知道要獻血,最終輸給了其他獻血的人。
我沒去獻血,因為怕疼,更因為通過積極的省政府志願活動,我已經獲得了更多的加分項。至於那些提升「學習效率」後寸土寸金的時間,我全力以赴,投入到實習生涯里。
4萬元的媒體付費實習,100萬的英國G5保錄取
大二上,我開始投簡歷找實習,起初只投了5家北上廣的媒體。因為之前在校媒體中心做過新媒體,出過不少校內爆款,而且大一暑假在老家做過實習記者,對於拿到offer,我自信滿滿。但直到讓手機保持24小時響鈴後的第5天,我還是沒收到任何通知。
我每隔10分鐘刷新郵箱。每當提示有新郵件,我努力平復幾秒,用手遮住屏幕,再慢慢挪開,呈現出郵件的全貌。可是,只有垃圾郵件。
我擔心手機欠費,對方會聯繫不上我,就給自己充了500元話費。3天過去,我懷疑是手機出了問題,讓3個室友分別用電信、移動、聯通3個號碼電我。信號暢通無阻。
我看到小紅書上說,只發附件不寫正文容易被認定為垃圾郵件,立刻給之前所有收件人重發了400字左右的個人介紹。複製、粘貼、重命名、發送……我一共手動投遞了近100份簡歷,給其中最想去的一家媒體發同樣的內容,一連發了七八天——事實上,這個數量在同學中並不算稀奇,他們用一個找實習的app機投,一次自動匹配十幾家公司,可以全選,投遞,再匹配……
開始我擔心自己電話會被各單位打爆,但除了兩家機構發來筆試題,其他都石沉大海。
看着身邊同學輕輕鬆鬆找到了實習,看着他們下課後都去某金融公司,看到他們朋友圈吐槽着實習工作,我實在受不了。我屏蔽了他們的朋友圈。
一天,我看到留學中介發了條朋友圈,是一家媒體的實習招聘,正好是我最想去的那家。和一般招聘帖不同的是,上面寫着三個字:「保錄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我私信中介,一連發了5個「在嗎?」。
大概30分鐘後,中介回復了4個字:給錢就行。中介神秘地說,他們和用人單位有關係,不錄取會退費。我看中的那家媒體,報價需要近40000元。
當時我沒有回覆,覺得他們簡直不可理喻,但一周後,我的郵箱還是一片死寂。這時,中介又發了朋友圈:某學生通過付費內推進了頭部公司。
我猶豫了。
後來實習多了我才知道,走這條路的大有人在,像是高中認識的同學小李,他不愛學習,但想盡辦法打工,做地推,也做黃牛倒賣天價機票,月收入一度高達七八萬。他覺得拿到錢才是最踏實的,但也認為學歷和「背景提升」很重要。他說,想通過學歷成為所謂的上流人士。原本他計劃大四買一個海外名校的讀書名額——中介告訴他,英國前5名的高校,100萬就能「保錄取」。但在準備簡歷途中,他花5萬買到了一家世界500強的付費實習內推,最終竟留下入職了。
當時的我對未來一無所知。我看了看自己的銀行卡,正好4萬,那是父母給我應急的錢,花在付費實習上,值得嗎?
準備付錢的前一夜,那家媒體奇蹟般打來電話,對我進行了電話面試。第二天,我接到通知讓試稿。
那4萬元,不必付了。
高鐵和實習都是一片淨土,上課就是在浪費時間
我爭取來了這份媒體的線上實習,負責每天核實五六條新聞,追蹤的事件小到某地着火、小區水管爆了,大到民航失事、強姦案。
工作量蠻大,但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我開始有了自己的「新聞理想」:讓更多被遮蔽的事曝光,讓弱勢群體更多地被看到——比如洪水中的人,或者一個民警因公殉職的消息被瞞下來,撫恤金也很少,我寫了報道,讓大家記住了他們。這對我來說是很有價值的。
不過,我還是感到缺憾:這份實習沒有報酬,朋友們嘲諷我是免費勞動力,白做工;而且它是線上的,我看過小紅書上一個自稱10年HR經驗的人說:對不起,線上實習我們不認!
我萌生了同時找另一份實習的想法,我覺得自己需要多元化嘗試,才能確定自己想要什麼。何況,多刷實習也是大家一直強調的,這對「背景提升」至關重要:同學們這麼說,後來面試我的大廠HR這麼說,花了將近1000的那個簡歷修改師這麼說,甚至我的金融系輔導員也這麼說——之前輔導員聽說我想做傳媒,勸我要同時去銀行實習,再多考考證,要多條腿走路。
我想找份更「有用」的線下實習。江蘇機會少,就找了家上海的品牌公司。從此,幾乎每周一、四、五,我坐高鐵兩地往返於學校和公司,單程1個半小時。平時早7點出發,晚8點從公司返程。周四有早課,我就在中午下課前2分鐘時打車去高鐵站趕下午的班,車上吃碗泡麵。我們班在上海江蘇兩地跑的有十幾人,也有一些人直接住外地了。
我們常常在上網課,這允許了一定的實習時間。網課我大多只是用手機掛着,有時索性不進去上課。除非有要點名、開攝像頭的課,我會臨時請幾小時假回家,一邊線上辦公,一邊勉強應付課程。
後來到了2021年11月,大四上學期,我回到學校上最後兩門課。那時因為實習和疫情,我已經離開學校近兩年了。當我進了專業必修課的教室,100多人的課堂只來了20多人,差點以為走錯教室。老師似乎已習以為常,說只要點到兩次,平時成績就是滿分。
可以想像,那些沒來上課的人,也一定正在各地奔波實習,或考證。我居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上大四的課,就是在浪費時間。在被點到兩次後,我也索性不去上課了,徹底窩在宿舍線上實習。
這些,並不妨礙我刷高分和做「科研」。大一下和大三上,我寫了關於粉絲經濟和互聯網金融的兩篇論文,過程並不難,我寫得很快:海量搜索,看別的論文有什麼可借鑑,套套觀點,加一些案例,改一改表達。海投後,兩篇論文都在省級期刊上發表了,單篇版面費1000。
我在提升背景的不同賽道里頻繁切換。早起,熬夜,沒時間吃午飯,對這樣的忙碌生活我習以為常。對我來說,實習和學習並行的雙軌生活,儘管身體上累,但沒有心理上的壓力。在學校我會很焦慮,感覺自己太閒,想東想西,而高鐵和實習都是一片淨土,比學校好得多。
我不能「閒」下來。
四年軋了10份實習:大廠,螺絲釘或遠方
四年來,我越來越擅長無縫對接的實習,甚至同時在幾家公司兼職。
前前後後,我做了10份實習,包括1家品牌公司、3家互聯網大廠和6家媒體:大一暑假,在家鄉媒體實習的3個月裏,同時花了半個月去美國遊學;大二上學期有兩個月里,同時在那家差點花了4萬的媒體和品牌公司實習;大三下,同時在騰訊和一家北京媒體……
一位姐姐調侃我:以前有演員軋戲,現在有你軋實習。
品牌公司的實習大多是瑣事:每周查查競品在做什麼,寫一兩頁的「水」文檔;改文稿,查錯別字;複製粘貼連結……正職老師和我們實習生很少交流,似乎只把我們當打雜的。3個月的實習期,我能想起唯一有趣的事是公司的免費食堂、下午茶和小甜品。
我對這份工作沒有興趣,但感覺挺滿意。這是一家可以寫進履歷的世界500強公司的線下實習,每天工資100元。我的背景提升,是實實在在的。
大三上,我拿到了百度的實習offer。這個崗位遠在北京,我從沒想過在校時跨越1000多公里去實習。但在父母的鼓勵下,我上了飛機。
這份工作叫社群運營,主要是帶一個「短視頻訓練營」,為百度百科培訓視頻投稿人。我的任務是全鏈條的:做海報推廣、收簡歷海選,然後是社群運營,把第三方講師錄好的課程視頻轉發到群里,後續跟進一些答疑、收作業、評獎的交流,直到閉營再掛出下一輪的海報。起初我很興奮,感覺每天的收穫都很大,從招募到評獎一輪15天,算是我獨立完成的項目了。
但到了第三輪培訓時,我有點不大舒服了。生活好像進入了一條既定的軌道,而我是在完成一整套瑣碎的規定動作——無非做做海報拉拉群,再順手轉發視頻,反反覆覆。我會在每天早10點到工位,花一個半小時在群里打字解答一堆小白問題,比如「怎麼加字幕」、「怎麼卡點」,一上午就過去了。沒事可做的時候,我刷視頻、背英語、和同學聊天,等7點下班。
這份工作的成就感很低。每輪培訓結束時,30個好不容易招來的社員里,總是只剩三四個人還在投稿。
循環到第四次,我還試圖創新,增加了一些花樣,比如打卡,或者找其他人來講課……循環到第八次時,我徹底受不了了,恰好學校說要寫畢業論文,我結束實習回了江蘇。
沒想到的是,離開百度的第一天我就後悔了。我好像一下子和社會、和朋友圈曬着大廠實習的朋友們脫節,還突然從月入5000變成了零收入。回校後,當得知論文導師只和我見一面,不會給太多指導,我更覺得虧了。
離開百度的第5天,我打開找實習的app,找到一份騰訊的線上實習崗,做視頻審核,崗位叫「內容運營」,冠冕堂皇看上去很有創造性,但工作的內容也很螺絲釘:一天審核150條短視頻,檢查是否有競品logo或引流的二維碼。這實在太簡單了:點開視頻,5到10倍速看下開頭結尾的兩分鐘,幾十秒後下一條。每天3小時就能全部做完工作,但下午還得在群里打卡簽到。
這份實習我做了3個月,和百度那份實習一樣,互聯網大廠的實習很乏味,沒有成就感,這一點被我反覆驗證,工作起來也越來越佛系。但我的朋友,堪稱「大廠實習卷王」的飯飯,就很不一樣了。她沉浸在互聯網公司的加班文化中,主導多個項目,周末加班,每晚11點下班,是全部門最晚走的那個人。
飯飯是我在北京實習時的合租室友,在江蘇一所雙非一本學英語專業。因為學校不同意她外出實習,直接休學了。她對我說,這是她做過最明智的決定。在她的學校,很少有人有機會進入大廠實習。她確信她要成為脫穎而出的那個人,和我一樣。
為了延長實習,提高轉正幾率,飯飯花1000多元請人代了一學期課,還花近100元僱人替跑體測的800米。體測前她擔心爆雷,連夜回學校,第二天跑完立刻回北京實習。三年間,每家大廠的領導都曾許諾轉正,可最後都是「沒名額」。
她決定出國讀研——當然,這還是基於「雙非」背景的學歷焦慮。不久前,她拿到了澳洲一所名校的研究生錄取,但她打算留在國內上網課,同時繼續實習刷履歷。她說,她只是想通過讀研獲得一個在校生身份,從而可以刷更多實習,為秋招做準備。我很羨慕她,我想,她的路是可以看到遠方的。
因為想要和飯飯多一些共同語言,融入出租屋全員互聯網的環境,又也許是不想輸給其他同學,我閒不住,後來又去了另一家頭部大廠做運營——同學們說的沒錯,實習刷多了,再投的成功率會越來越高——我在這裏每天開六七個會,佔去60%的時間,每個會都有20多人,但真正相關的人只有五六個。那些會我大多聽不懂,也和我的工作沒關係,但還要按上級要求做會議記錄。
雖然大部分時間重複和無聊,不可否認,這些頭部互聯網公司的經歷給了我實在的「價值」:有了這張越來越長的實習清單,我的履歷更豐富了。
60頁的簡歷和作品集:但他們比我還卷?
終於,在為了各種資源努力後,大學4年,我的績點刷到了全班98人中的前10名。即將畢業時,我拿到了北京某互聯網大廠的offer,也拿到了位列QS世界排名前50的6所海外高校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
突然來到人生的岔路口,我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我為之奮鬥了四年那個叫做「背景」的東西,它幫助我獲得選擇權,卻無法替我做出最優選。
當我成功把大廠的offer曬到小紅書上,網友們的誇讚讓我覺得,在互聯網工作會是個讓我看起來光鮮亮麗的選擇。但我並不喜歡。
我又想,也許我需要從高強度的競爭中緩一緩,更徹底地改變自己,於是在就業意向書上填好了出國,打算去安逸的澳洲高校讀研。私心是,如果到境外讀研有了海外背景,那我是不是會有更多選擇?
可是,這個想法只持續了一個多月,就被一場激烈的競爭打斷了。因為我看到一家省級報社的校園招聘,忍不住又報了名。
這四年的實習下來,我最熱愛的還是新聞媒體行業。記得大三下,我在一家官方媒體實習了三個月,給一個財經短視頻欄目寫腳本,跟着帶教老師做了很多「破除謠言」的視頻,比如在大家搶囤物資時做「別買了」,在「雙減」後勸家長不用太焦慮。這份工作里,我有很大的主動性——可以自己報選題,寫的腳本也會花一兩周打磨,改五六遍。我也越來越覺得,在官方媒體引領輿論價值,緩和社會情緒,是很值得一做的。
面試那天,我帶上了60頁的簡歷和作品集,那是我積攢了4年的成果。我認為這些成果足夠打動考官。我甚至在面試前就開始想像,面對6段新聞實習和作品,考官會露出怎樣驚嘆的表情。但當我來到考場,準備室里已迭滿了好幾摞和我一樣厚的作品集。
我問考官報名的人數,他答:好幾百人。
一時間,我似乎又回到了卷王爭霸賽的競技場上。我自認足夠努力,但硝煙無所不在,滲進大學四年每一個隙縫。當我修了雙學位,就有同學修了三學位;當我大二考了金融證,就有師弟師妹在高三暑假就把證考了;我去大廠實習,遇到過一個實習生卷王,經常搶先把領導派給我的工作發到群里,說看我沒空就幫我做了。
這些事我不一定喜歡,但既然大家都在卷,我也必須捲起來。
記得當時在媒體實習,也要靠「搶」。我拿到的實習生手冊上有篇稿子——《做報社最好的實習生》,部門裏來自985、傳媒類211高校的實習生大有人在,有人已發表了近10篇作品,這給了我巨大衝擊。我的學校在起點上已經落後於他們了,不想在實習中也落後,我開始主動加每個老師的微信,詢問任務……
最終,我拿到了那家省級媒體的offer。和我一起應聘的還有另外200多個研究生,但我被錄取了。
坦白說,這家日報並不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我理想中的工作是去一家深度報道媒體。可是,當這個選項出現,我又糾結了。
導師幫我選了體制內offer,我好像不再是那個異鄉人。
我時常懷念高中,那時我不必做選擇,只需要認真上課、多刷題,就能在校園裏獲得尊重和地位。大學生活和此前的12年完全不同,出國、考證、社團、保研、科研、實習,我不知道什麼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只能抓住所有「好」的,來填補自己。
我聯繫了大學的輔導員,請他幫我選擇未來的去向。輔導員又輾轉聯繫了自己在傳媒學院的導師,讓那位素不相識的權威給我意見。
幾天後,輔導員打來電話轉告導師的意見:這個機會很難得,對我們學校的研究生都算比較好的選擇了,應該把握;以及,不要去境外讀研,既然今後要在國內做新聞,就要融入主流的思想,建議在國內讀個在職的研究生。
我最終決定聽從那位導師的意見,入職那家日報。
快畢業的那幾個晚上,我仿佛在做和大一剛進校時一樣的事情。我和朋友每晚都在校園裏散步。每一晚,我們都能發現4年來從沒意識到的角落——數學學院居然有專門的樓,情人坡上居然真的有人在彈結他……如果沒有簡歷和年齡提醒我,我似乎就像剛入學的新生一樣,身邊熟悉的朋友還是那麼幾個,對校園的了解還是那麼少。
曾經我很希望在大四記住班上的所有同學。後來我發現,其他人甚至認識的人比我更少,我室友認識的同學還不到10個。拍畢業照時,我竟湊不滿和朋友合影的九宮格。
從大一到大四,我一直在追求別人的認可,我認為只有自己變得優秀,才有資格站在別人身邊。但我最好的朋友畢業前說:你每天都那麼忙,我真的不敢找你。我翻閱聊天記錄,發現有好幾次因為在忙着實習、忙着複習,沒有回覆她,對其他人更是如此。
我想起大一剛入學時,我和卡卡剛成為好朋友,關係正親密,一天晚上在校園裏散步,我們聊起了彼此都很喜歡的一本書,加繆的《異鄉人》。卡卡說,她覺得自己實際上和書里的主人公一樣孤獨。她看上去社交很豐富,和很多人交換「信息」,但那都不是她想要的朋友。她說她內心深處有種感受,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就是她想擺脫束縛,擺脫用成績和「優秀」來衡量的生活,可是,她太害怕「格格不入」,好像又只能融入。
我說,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
對話就停在這裏了,這本書我們再沒有提起過。現在想來,那一次的散步、交流發生在大學之初,我們還沒開始正式的學習生活。到後來真正步入正軌後,我們就很少聊這些了,怕太浪費時間。
這個夏天,我徹底告別了大學。這樣度過了四年,後悔嗎?
說實話,肯定有後悔,後悔的事情太多了。從前人們說,大學是最後的象牙塔和避風港,進了「社會」就不那麼回事了。但這四年裏,其實我很難感覺到大學和外面的世界有很大不同。我們在剛開學時有種新鮮感,快畢業時有種惆悵感,但中間的大多數時間,大家都是各忙各的刷分、考證、實習,似乎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優秀、更脫穎而出。
但絕大多數時候,我不確定自己還有什麼別的選擇。我害怕空閒,空下來讓我恐慌。到了夜晚,我會有些悲哀地想,我好像不再是那個格格不入的異鄉人,卻成為了所厭惡的生活本身。
只有每天努力忙碌,讓自己疲憊不堪,我才能自然睡去,停止胡思亂想。
6月22日,是我們退宿的第一天,學校給了我們8天時間退宿。那天,將近90%的同學都第一時間離開了校園。我也一樣。
我想我不會像想着回高中一樣,再尋找機會回到大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