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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杭州工廠流水線,我來日本做了三年農民

我體會到普通人該有的生活

思樂戴着圓圓的眼鏡,聲音呆萌,很像個初中生,絲毫看不出來他已經25歲了。

2019年,思樂用多年積攢的錢,以"研修生"身份去日本打工,他在農場裏做了一個農民,每天在大棚里養草種花,從事各種體力勞動。

他自學了拍攝和剪輯,記錄在日本的簡單生活——公司社長請他吃的便當,工作之餘喝的下午茶,日本農村的晚霞,還有穿漢服參加的各種活動,他逐漸熱愛這種生活,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好像找到了普通人應有的生活。"

以下是他的自述。

第一次踏上名古屋的土地時,我的腿是軟的。直到聽見頭頂上"嘰里呱啦"的廣播,身邊日本人含糊不清的日語,我才明白我真的到日本了。

那是2019年,已經成為客服主管的我辭去做了三年的工作,去日本做了一名研修生。

我工作的農場位於日本田原——一座只有6萬人口,在百科裏都沒什麼可介紹的城市,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它到底在哪裏,只知道這座城市真的好小,存在感真的好低。

我工作的這家農場主要業務是種花,農場總共有7個大棚,裏面種滿了天南星,我每天早上7點40去工作,和國內一樣打卡上班,先把小花球放在花盆裏,用土種好,把之前種的花均勻鋪開,讓它們充分吸收養分,快長成的花修修葉子,再把要運走的花打包搬進貨車裏,一天的工作就算結束了。

冬天的時候,田原被大雪覆蓋,大棚里種不了花,會改種包菜。夏天種花,冬天種菜,每天這樣重複的日子,我已過了三年。

大棚照片

社長一家人每天都會來和我一起工作,社長叫河合康之,這個農場到他這已經傳了很多代了,屬於家族企業,我就像原來地主家請的長工,來幫着做做事。社長的父親是前一任社長,已經82歲了,每天還過來和我種花,身體狀態感覺比我都好,他做事一絲不苟,經常說人應該勞動,看的出來他很享受在農場工作的狀態,用現在網上的話來說就是"種花仙人"。

工作之餘,我們早上和下午分別有兩次15分鐘的喝茶時間,泡上一壺紅茶,和同事、社長家人一起吃些日式小零食,大家坐着聊聊天。下班以後我會去便利店買些菜,我來日本以前不會做飯,現在學會了做一些便餐,還會教日本同事做中國菜

日本的工作以時薪計算,現在我的時薪大概是1000日元(49.5元),周一到周五每天工作8小時,周六加班8小時,日本的薪資計算很嚴謹,加班15分鐘都會算的明明白白。我一個月到手大概21萬日元,冬天農場的活少,不怎麼加班,所以冬天會掙得少一些。

我在工作中

研修生是一定要加班的,如果不加班,一個月只有15萬日元左右,遠低於日本的平均水平。我開銷上非常省,衣服是去日本之前買的,現在已經穿掉色了,除開必要的開銷,剩下的全部寄回家,由於匯率下跌,日元貶值了接近百分之二十,但是三年工作下來,還是有了一些存款。

研修生是80年代日本發明的外國人勞務制度,30年來研修生的百分之八十是中國人,來日本做三年研修生需要四萬元的中介費,中國同事大部分來自農村,很多研修生中介也在農村宣傳。許多人東拼西湊出中介費,想着來打三年工,存點錢回家。隨着國內經濟越來越好,加上疫情爆發,中國人少了很多,農場一年一招,這兩年招來的都是越南,柬埔寨那邊的東南亞人。

日本的農村衰敗的很厲害,年輕人喜歡往東京都市圈跑,有時下班回家走在路上,十分鐘都看不見一個人。我是農場裏年齡最小的,除去從東南亞來的研修生,最年輕的日本同事已經39歲了,很多同事都有6、70歲了,日本法定退休年齡是80歲,出來工作有人作伴,還可以賺點錢,對於老人們來說,這家農場就是"老年人活動中心"。

年輕的同事四十來歲還沒結婚,他和社長商量,把一天的工作平攤到其他四天,每天多工作兩個小時,每周休息三天,而且是周五到周末休息完,下周一到周三又休息,等於一次休息6天,這樣可以開車到處去玩。那位同事喜歡衝浪,心血來潮想去哪裏衝浪自己開個車去,衝過癮要工作了再開個車回來,簡直是"終極躺平"的形態,但是不得不說這樣的小日子過得真舒服啊,也沒有人催他要做什麼,反正我是沒有這樣好的心態。

在這樣平靜的山村生活,時間是靜止的,只有冬天的雪山,春季的櫻花,夏天的晚霞告訴我時間的流逝,不過我很享受這種生活,日本的天空特別的藍,我喜歡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看晚霞,靠在公寓的門上,思考自己的從前和未來。

我出生在江西南昌一個單親家庭,上面還有兩個姐姐,我也說不清上一輩錯綜複雜的關係,只知道我媽媽是被舅母"介紹"到了江西,和父親結婚的。

小時候父親經常賭博,酗酒,攢不了多少錢,小時候我住在叔叔家,初一時我輟學了,跟着母親一起去紡織廠打工,輟學的原因是家裏沒錢,飯都吃不上,所以我看起來比較瘦小,25歲了長相還像一個小孩子。

紡織廠一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賺不到多少錢還經常被剋扣,母親覺得男孩子還是得讀書:"現在十幾歲就進廠,那未來一輩子不是都要進廠。"又把我送回了學校,中考過後,為了省錢,我報了一所免費的中專學校,選擇了電子商務專業。在學校里,我發過傳單,擺過地攤,賺讀書用的生活費,去食堂做幫工,也只是因為食堂包飯。

畢業後我去了杭州做移動外包客服,很多同學干一下就走了,我幹了三年,從普通職員一直干到組長,主管,存下了一些錢。此時,姐姐告訴我她有一個朋友去日本做研修生,三年存了幾十萬回來,就是有些辛苦。

我從來沒有了解過日本,更沒學過日語,想着也沒有什麼好的路可以走,我抱着"梭哈"的心態,把所有的積蓄賭上去,做研修生也需要面試,中介公司會教你一些面試技巧,因為要求不高,只要身體好,智力正常就可以通過面試。

曾經在紡織廠打工的經歷,讓我對工廠特別恐懼。做研修生很看運氣,一般去日本做研修生都是在食品加工廠或者零件製造廠做流水線工作,特別的累還沒有空餘時間。好在我一直都特別幸運,被一家農場選中了。

來日本之前,中介公司會培訓3個月的日語,到日本以後,還要再培訓一個月的日本生活常識(比如垃圾分類)。其實做研修生不需要日語能力,培訓了那麼久,我的日語基本停留在最基礎的"哈衣!阿里嘎多!"的水平。

在農場裏工作沒有什麼技術難度,沒過多久我熟悉了工作,雖然做的是體力活,但不會很辛苦。因為是家族企業,氛圍比工廠好很多,工作的時間大家一起喝茶,下了班以後絕對不會打擾你。周末加班社長會請我吃便當,生病了會開車帶我去看醫生。

社長的媽媽已經80多歲了,是一個慈祥的老太太,經常會對我噓寒問暖,讓我體會到家的溫暖,平時社長會像老人一樣,讓我多學習,周四晚上下了班他會送我去日語專門學校上課,學校是免費開放的,主要教一些日語口語,讓外國人適應在日本的生活。

晚上下了課社長會來接我,問我學了什麼,學的怎麼樣,就像自己家的孩子。他們關心我,但是關於家境啊,或者各種各樣的私隱,他們從來不會問,給人一個很舒服的相處空間。

做研修生也是要自己租房的,我花35000日元一個月的價格,在農場旁邊租了一間房子,現在來做研修生的人少,整套房子只有我一個人住,我從來沒住過那麼大的房子,窗外可以看到群山,有一個開放式廚房可以烤一些雞腿和雞翅,我經常懶得做飯,沒有做飯就吃零食。因為小時候沒吃過零食,除去房租,我在日本最大的開銷是買零食,我最喜歡星期三,因為雪糕會打折,買一個兩公斤的雪糕,在房子裏用勺子擓着吃,真的好滿足。

在日本的農村也可以吃到中國菜,疫情前這邊的中國人好多,感覺中國人走到哪都很勤勞,有東北人來這邊開飯店,我經常帶着同事去吃,我喜歡點油淋雞和水煮魚,水煮魚是正宗的麻麻辣辣川菜風,油淋雞很像日式的"左宗棠雞",比較照顧日本人的口味。來日本之前也很擔心會受到歧視,但我沒有遇見到,日本人比較含蓄,真的歧視也不會表達出來,我還收到過鄰居送的和菓子,糯米做的,還挺好吃。

讀書的時候我曾特別喜歡一些歷史服飾,覺得那些衣服很好看。來日本以後,看到日語學校老師穿的和服,我在想為什麼我們沒有一套可以拿出手的衣服,在了解漢服的歷史後,我漸漸的喜歡上了漢服,在國內買了很多漢服寄到日本,也嘗試過自己做漢服,穿着漢服出去賞櫻,參加日語學校的活動。

自己做的漢服

每次我穿漢服出去,社長會非常開心,帶我去外面吃飯,還請我出去吃過一頓很高級的飯,向熟人炫耀:"穿那麼好看衣服的小伙子是我的員工。"我也會穿漢服去參加日語學校的文化活動,在日本穿這種衣服參加活動是特別隆重的,參加活動的人會認為你非常珍惜這次活動,大家會一起誇我,這種感覺真的好棒,做一些喜歡的事別人會誇獎,贊同你。

參加活動

因為很多原因,我不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在杭州做客服那三年,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興趣愛好,也沒有時間去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每天12個小時的工作,刁難的客戶,辦公室政治還有喜歡打壓人的工作環境,讓我身心俱疲。

同事和陌生人的誇獎讓我感到陽光,工作也不應該是你死我活的鬥爭,現在我才明白,每一個普通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今年是我在日本做農民的第三年,還有半年我到了期限,就要回國了。

這樣的日子雖然舒適平淡,過久了還是會感到有些枯燥的,來日本的時候我180斤,現在只有130斤了,日本的菜不太符合我的胃口。疫情以後來打工的中國人越來越少,沒有語言相通的人可以聊天。生活區就那麼一小片,日復一日的過着複製粘貼,三點一線式的生活,為了省錢,我從來沒有去過東京大坂那些大都市,沒有見過日本的繁華,在外漂泊的孤獨感也是特別強烈的,會給人一種不踏實的感覺。

社長給我發來了邀請,只要我通過了特定技能一號考試,可以再工作五年,特定簽證的薪資會比研修生多一些,轉特定技能二號簽證後,工作滿10年還可以拿到日本綠卡。

我經常會想念母親和姐姐,畢竟她們為了我吃了很多的苦,但是我對未來非常憂慮,我之前有一些同事回國後,只能回之前的工廠擰螺絲,想回日本繼續做研修生又回不來了,畢竟做研修生的人,普遍沒有學歷也沒有技能。

現在日本企業更願意招東南亞人,因為那邊經濟不好,可能更能吃苦一些,其實來做研修生的人,大部分是不錯的,不管是哪個國家的人,願意為了生活,去別的國家從事最低等的職業,都是最勤勞本分的。

現在我在日語學校學習的成績不錯,業餘時間學會了視頻剪輯和設計,離開學校不代表不能學習,喜歡畫畫不需要紙和筆,在地上用樹枝也可以作畫。

我認為自己是很要強的人,不管是做客服還是做農民,我都想做到最好,有的時候我也會想,如果我換一個家庭環境,現在會不會不一樣,但是想這些也沒有用了。

我最大的夢想是買一套自己的房子,我準備回國以後用三年存下的錢買一套公寓,讓母親和姐姐搬來一起住,如果有機會,我想從事設計方面的工作,或是做自己的漢服店,我喜歡這樣的生活,為自己熱愛的事情,充實又有尊嚴的奮鬥。

如果有一天要離開這樣的白雲和群山,心裏還真是捨不得。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看客inSight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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