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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驅逐」的俄羅斯華人,手持紅碼,流浪地球

許文騰在移民局排隊為孩子辦理居住登記。|圖片由許文騰提供

在俄華人許文騰今年四月走進移民局,給七歲女兒辦居住登記時,驚訝地發現,這是俄羅斯最後一次給簽證過期的外國人發證。女兒的短期隨親簽證在2021年初到期,一直辦理居住登記獲得合法身份,而如今居住登記的有效期到8月17日。也就是說,超過這個時間不離境,就違法了。

這樣的困境並不是孤例。據許文騰估計,現有超過一半以上的在俄華人身份已過期,必須儘快回國。持短期簽證的人,是率先沒有合法身份,也是遭受折磨最多的人群。他們是遊客、探親的跨國聯姻者、陪讀的家長、持商務簽證的人、中國公司駐俄羅斯代表處的家屬等。

至於那些停留時間較長,持有三年工作簽和學生簽的人群,也可能在疫情的兩年半間失去合法身份。

我在6月中旬聯繫到許文騰,原本想要討教俄烏衝突對在俄華人貿易衝擊的問題。他卻告訴我,這並不是他們當下最關心的話題,如果真心願意為他們這些身在俄羅斯的華人提供幫助,就請為他們的回國難問題和解決不了的身份狀況寫一篇報道吧。

許文騰來俄24年,在莫斯科通過經營郵票和錢幣等收藏品起家,現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同時,他也是俄羅斯中國志願者聯盟(以下簡稱「聯盟」)的創始人。因為「行得正」,是在俄華人群體中頗有聲望的人物。聯盟成立於2009年,註冊時得到了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的支持,13年來一直幫助解決在俄華人遇到的各種困難。為了方便宣傳,聯盟創辦了官方公眾號「聯盟傳媒」,聚集了三萬多粉絲,其中在俄華人居多。疫情發生以來,「聯盟傳媒」頻繁為在俄華人回國和身份的狀況發聲。

「聯盟傳媒」近期發佈的文章截圖

疫情兩年半以來,因中國不能正常通航,在大多數國家,簽證過期的中國人都可以得到續簽,直至今天,仍然如此。俄羅斯也曾先後三次頒發總統令,特別關照因疫情滯留的外國人。自2020年3月15日起,允許簽證過期的外國人辦理超過的2年合法居留身份。

今年,隨着全球疫情狀況的緩和,俄羅斯的政策也開始轉變,疫情不再作為允許外國人繼續滯留在此的理由。4月9日,俄羅斯取消因疫情而實施的國際航班限制。5月20日發佈的總統令不再意味着「特赦」,而是「驅逐」。法令規定,簽證過期的外國公民(包括中國在內),必須在90天內離境。

截止日前,中俄邊境陸路通道政策仍然是過貨不過人。7月4日,俄羅斯赴華商業航班由每周兩班增到八班,在此之前,俄羅斯飛往中國的航班在每周0–2班次之間徘徊,上座率按規定不得超過70%,也就是一周最多只能有400位在俄華人回國。目前雖然航班有所增加,但仍不能保證是否會遇到熔斷,機票依然難搶。

6月28日,國內傳來一個好消息,國務院發佈《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控方案(第九版)》,海外人員歸國隔離政策從「14+7」調整為「7+3」。對滯留俄羅斯的華人來說,即使有了更寬鬆的隔離政策,卻也無法解燃眉之急。

一邊是必須離境,一邊是難以回國。

「誰來救救我們這些被拋棄的人?」,有人在「莫斯科華人群」里說。焦慮在群里迅速蔓延,但拋出去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直飛回國:重重困境

玲姐在莫斯科一家市場經營手套外貿批發生意,每年冬季結束便啟程回國。

今年1月28日,是玲姐期盼已久的回國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如果不出意外,當天晚上她就可以乘坐從莫斯科飛往上海的航班,抵達「豁出去也要回去」的祖國。

在回國前的一周內,玲姐需要在不同的時間點分別在大使館指定機構、莫斯科航空公司指定機構和機場做三次核酸和一次血清檢測,所有指標合格方可登機。

如今,一切回國的條件都已滿足,航班也沒有熔斷。自認「絕不會出問題」的玲姐比登機時間提前了整整十二個小時到達機場,期待着早點刷出綠碼。

刷出綠碼不但意味着能順利登機,甚至有機會省下一大筆錢。因為機場常有乘客在登機前,遇到核酸、血清不合格,或者判定為密接的情況,這些變紅碼的乘客只能當場退掉機票,這樣,玲姐就可以立馬在機場的售票窗口買到的正常價機票,並退掉從票販子那買來的高價票。她把這叫做「撿漏」,是疫情以來回國航班普遍存在的現象。當天和她一樣,抱着撿漏心情的同行者還有另外20位。

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起飛前一個半小時,他們變成了被「漏」掉的紅碼持有者。核酸、血清雙監測都沒有問題,但核酸是一家翻譯公司為他們安排做的,為圖省事,翻譯公司給所有人填了同一家庭住址。共享住址的漫長名單中,有人確診新冠,玲姐一行與患者並無實際接觸,但也被判定為密接。

沒有爭辯的機會,他們只好原路返回,自行隔離3–4周後再申請回國。為了這次回國的機會,他們中有人提前半年就開始定期自查,每月自費查一次核酸、血清,卻敗在了最後一步。「你都不知道我的心情有多糟糕」,坐在離開機場的車裏,玲姐眼花繚亂,產生幻覺。她問身邊人,車是不是在倒退。

「聯盟傳媒」發佈視頻講述玲姐登機前遭遇的事,圖中紅碼為玲姐刷到的那個。

上不了飛機,打道回府也並不容易。玲姐就住在莫斯科,還好說。許文騰告訴我,那些在遠東地區工作的中國人,如果登不上回國的飛機,則面臨難以原路返回的問題。

俄羅斯遠東地區與中國東北緊鄰,交通便利,從19世紀以來湧入大量華人。如今因為疫情關係,這條邊境線上的所有陸路通道,過貨不過人。在7月4日之前,中俄通航的航班只能從莫斯科起飛,他們如果要回國,就得奔赴一萬公里外的莫斯科,途中需要花費一個星期。

此前,他們已辭掉工作,路途中得處處小心,才能免於感染。坐不上飛機,這些人只能在莫斯科暫時住下,重新找工作。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在俄羅斯給中國人打工的,連俄語都不懂。

為了這些流浪在莫斯科的同胞,許文騰專門找了一家賓館,供他們留宿。他告訴我,留宿在賓館裏的有各式各樣的人,甚至還有疫情早期,沒能跟着包機回國,被落下的留學生。許文騰認識的一個留學生,在賓館裏住了長達6個月,期間做了二十多次檢測,總是不達標,內心幾近崩潰。

也有人是到了機場才發現,花6萬多元人民幣從代理手上買到的是假票,只能繼續滯留。機票不好買,很多人都找了代理,被騙的比比皆是,光是許文騰知道的,就有超過50人。「愛上哪告上哪告」,這些態度惡劣的票代用這句話作為盾牌,大部分人也對此毫無辦法。

「我們語言不通,在俄羅斯派出所報案能講明白嗎?」一位買到假票的大哥事後告訴我,他嘗試了各種辦法維權,都沒有結果,已幾近放棄。其他人也一樣,在被騙票的維權群里,人們發言的頻率也越來越低。一對據說傾家蕩產買到假票的打工夫婦拒絕了採訪,「太心酸了,沒什麼好說的」。一家中資企業也三緘其口,不願多說,這家公司有21個人被騙。

在「聯盟傳媒」的留言區,有人問:「為什麼不能包機回國?」許文騰很無奈,「我組織兩千人都沒有問題,但是誰來接收?」他認識兩家包機公司,一打聽才知道,規定航線的國內目的地考慮到防疫政策,不願承擔風險,只好作罷。

「最苦的就是沒有錢,也沒有關係的底層華人,他們的呼聲沒有人聽見」。在許文騰收到的求助信息里,最令他感到無力的一次是對方得了癌症,不想在俄羅斯治療,只想在彌留之際回國與家人在一起,眼看病越來越重,卻買不到機票。

生老病死的情況時有發生。從其他採訪對象口中得知我正在做這個選題時,艾麗卡主動聯繫我,希望我把她的故事寫下來。她是聖彼得堡一家中餐廳的老闆娘,她的母親2019年底在俄羅斯去世。因為生意,她耽擱了回國的日子,等一切準備就緒時,疫情爆發了。母親的骨灰始終沒有回到故土,白事一拖再拖。雖然還沒有買到機票,她還是準備提前變賣餐廳,把手裏的盧布換成人民幣再走,卻不慎跌入換匯陷阱,被同胞騙走五萬塊。

艾麗卡經營的中餐廳。|圖片由艾麗卡提供

在和艾麗卡交談的一個小時裏,有句話給我的印象最深,「陶晶瑩有首歌叫《走路去紐約》,我在想我們能不能走路回中國」。其實,在和每一個採訪對象說起回家的事時,我總能被這樣苦悶的鄉愁所觸動:

「天天做同樣的夢,夢見收拾行李,打車去機場,排隊回家」。

「有錢的話月球都能去,可就是偏偏回不了國」。

「回家的路,就像西天取經,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

「在異國他鄉無論多苦我們都可以咬牙挺過去,但是回不去,是我們無法克服的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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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BIE別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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