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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纏我大半輩子的檔案疑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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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暑假,我和幾個玩伴蹲在地上磨螺螄殼。螺螄殼磨出洞眼,用繩子串成手鍊狀,可以來玩「造房子」的遊戲。

一個小朋友突然說:「這裏有反動標語。」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牆拐界石的低處,有粉筆寫的四個字,第一個是「打」,空了一段距離,後面是「毛主席」三個字,「席」字寫得很長。

大家莫名地激動起來,有人就報告去了。

吃過午飯,我被帶到了「老巡捕」家裏。「老巡捕」是解放前我們弄堂業主僱傭的看門人,平時也穿着巡捕的服裝,相當於現在物業的保安。解放後,他還管着我們弄堂的治安,老的稱呼一直沿用了下來。

兩三個人圍着我,要我說說發現反標的經過,然後拿報紙,讓我抄寫上面一段話。整個過程是平和的,幾個人都是老鄰居,和顏悅色,我也沒有什麼不舒服。

晚上,父親下班回家,不知道在哪兒知道了這件事,勃然發作,要我和媽媽去說清楚,問問憑什麼要我抄報紙對筆跡。

我當然不願意去。我的感覺,人家根本沒有為難我的意思,就是走個過場。再說我的字體跟反標的字跡完全不像,怎麼都不應該懷疑到我頭上。現在去找人家鬧,是沒事找事。父親就咆哮起來,「你曉得伐,這是不得了的大事體,是政治事件。和這種事情搭上了,你一輩子就完了。」

我說,「搭上了,去吵去鬧就不會搭上了?」他衝過來要打我。我豁出去了,說,「要去你去,你為什麼不去?」他愣住了,「我為什麼要去?」「你是我爺。」我說。他語塞,嘟囔着「我去做啥。」

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去。他就是個「門檔子裏面狠」的人,在外面見誰都客客氣氣,面子看得比天大。我整理好語言,跟父親說:「儂叫我和姆媽去,去講人家了解情況不對,還是排查懷疑對象不對?給人家的感覺有點做賊心虛,你就不怕引火燒身?阿拉窩裏又不是反革命,為什麼要恨共產黨?再說,我的字跟那個字一點也不像,到哪兒也沒有理由懷疑我。」他再也沒有說話。

我離開了家,在外面晃了一個多小時才回來。這是我第一次公開反抗父親,也是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吃癟,不免有點心潮澎湃。

隔天,父親回家跟我說,我想了一下,你講得有點道理。這個事算了,勿要去尋伊拉了。過了幾天,他跟媽媽說,能不能想辦法到派出所找人,把反標的照片拿來看看。媽媽橫了他一眼,說:「你本事大,你怎麼不去?」他說:「我就這樣想想。」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突然對我說,「他們沒有再來找你,不一定說明這件事就這麼了了。把你當懷疑對象,在你檔案里記一筆,也是有可能的。」

好像聽說有檔案這種東西,記錄你的言行,你本人永遠也不知道上面的內容,但關鍵時刻它又會決定你的命運。我也有這種可怕的東西嗎?

小孩子沒有常心,恐懼感只能籠罩我幾天,就消失了。但是,關係到人生去向的節點,它就會頑固地跳出來,再次讓我害怕。

考初中,填報了一個重點中學,老是在想會不會不錄取我。

學校里報考飛行員,檢查身體視力2.1,參加覆審,沒過。因為什麼,不知道。

文化大革命,跟幾個要好的紅五類同學參加了一個組織。父親說:「你跟着人家混,好嗎?你有理智伐?」

……

我的檔案里究竟有沒有留下父親擔心的那種記錄呢?

1973年,我被村子列入推薦上大學的名單。村上搞推薦工作一直是學校的謝校長。他那天跑到我家,嚷嚷要我請客,說搞你的政審,忙了大半個月,明天就交上去了,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包,「為你的外調,我跑了兩次上海了,還丟了皮夾子。」我連忙炒幾個菜,陪他喝酒。

那次是我第二次被推薦,那時我挺「紅」的,兩次被評為知識青年優秀代表。

謝校長跟我說,他那天皮夾子丟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回不去了。正好前幾天去過的三叔單位就在附近,他去找了三叔,三叔把他送回了旅館。

謝校長醉醺醺地走了。收拾碗筷的時候,發現謝校長的包放在灶台上沒拿走,遲疑了一下,果斷地打開包,裏面正是我的政審材料。我迅速瀏覽了一下,有我原來學校的、街道的和上海親戚所在單位出具的材料,大多簡單到了敷衍的程度。大隊和知青辦公室的材料內容豐富,都是肯定和鼓勵。唯獨父親單位是個特例,還專門開了座談會,我熟悉的幾個與父親要好的同事,說了很多雞毛蒜皮的壞話。後來父親退了休還在和那幾個同事熱絡交往,一起去釣魚、郊遊,幾次猶豫想要跟父親說,還是忍住了。

謝校長大概是睡了一個午覺,晃晃悠悠地又來了,把包拿走了。

事後幾次回想,那裏面沒有任何我所理解的「檔案」里出來的材料,更不要說關於「反標」的內容了。要是檔案里真有這個記錄,政審會不去摘抄、蓋章,形成材料?

隨着1978年考上大學、再工作、入黨,檔案里究竟有沒有那個記錄,漸漸淡了。看來大多是沒有,因為如果有,它肯定會干擾到我。或者說,即使有也不會對我產生多大麻煩。這種前後矛盾的想法,有時候也會冒出來。

2012年我退休的時候,按所謂政策,戶口可以遷回上海了,但聽到先走一步的鄰居在辦手續的時候都遇到了種種阻隔,就心意缺缺。後來,父母相繼故世,上海房子成了空戶,面臨着各種麻煩。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把戶口遷回上海。

南京到上海、上海到南京,我來回奔波11趟,才把事情搞定。中間艱難困頓,難以訴說,尤其還遇到了一個笑話,真正活色生香的黑色幽默。我的姓名中間一個「耀」字,在廢除了的第二批簡化字裏曾經改為「左光右夭」,那些證明我前半輩子來龍去脈的材料,有好多都是「左光右夭」的,就一點用也沒有了。最後高人指點,在現在的派出所搞了一個「曾用名」的證明,才解決了那個「我」就是我的難題。

然而這些都不算什麼,讓我欣喜的是,我終於親自查閱到了我的全本檔案。

我一共去了檔案館三次。那是第二次去,查什麼,現在記不得了。工作人員說,沒有你要的內容。我說,我上次來,好像還看到的。那人說,那你自己查。說着,就把檔案遞了過來。我還沒拿到手,他又收了回去,說:「慢點,有些東西你還是不能看。」他迅速翻閱,把三處紙頁折了角,又拿膠帶封好。遞給我,說:「不要撕開,惹麻煩。」

那次查閱,我還是沒有查到我要的東西,只把兩頁有點相關的內容複印了下來,但是我把檔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交代一句,那時候剛好是各單位把檔案交給檔案館集中管理的時候,各方面制度都沒有健全。我第三次到檔案館,就全是電子掃描版了,要什麼,他們幫你查,查到,在顯示屏上看,需要的就複印帶走。

我發現,我檔案里沒有大學之前的任何記錄,無論是官方的還是個人書寫上交的,最早的就是大學入學時我的一份登記表。

檔案的神秘以及對它的疑懼,都不存在了。但是又引發了我對檔案工作的腹誹。那裏面沒有任何重要節點的材料,比如上大學、入黨、職務調整時,那些簽了字蓋了章的外調材料、鑑定、干群意見都看不見,只有看似隨意抽取而疊加起來的二三十份履歷表、登記表、考核表、述職表。我注意到,那三處被工作人員摺疊起來的紙角,都是在表格的最後,常常是安排「負責人意見」「單位意見」等內容的空間,那才是關鍵的地方。不過,現在對我也不起作用了。我解嘲般地對檔案館的人說:「一輩子寫了那麼多東西,你這裏就這麼一點點。」他說:「你還少?有的人只有兩張紙。」

不知道我這種乾乾淨淨的情況屬於比較特殊,還是常常聽到的,檔案里被塞進了什麼陰冷的材料,關鍵時刻致命一擊的情況屬於特例。

算了,這不是我應該煩的事。走出檔案館,我在想,大半輩子的記掛都白費心了。

父親被恐懼打敗了,戰戰兢兢一輩子,小心翼翼逃過了無數次政治風浪。他把疑懼傳遞給我,讓我擔驚受怕半輩子,很難說我沒有再把疑懼傳遞給我兒子。

2022-04-18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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