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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科畢業後我進了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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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工廠下班後,繩子總會站在廠區里看夕陽。

手裏握着本科這個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學歷,他們的就業出路從互聯網大廠到流水線工廠,調整心態僅僅是第一步。

拖着行李箱,看到工廠宿舍樓的那一刻,繩子糾結了,她突然很想跑路。

2020年,繩子畢業於貴州一所普通本科院校,專業是廣播電視學。

畢業後,她參加了三次公務員考試:第一次距離面試差了四名,第二次更差,第三次報了培訓班,結果也沒考上。

為了攢錢備考,她在縣城小學做了兩個學期頂崗教師,每個月收入2000元。

她還在貴州做了一個月銷售,但疫情期間,這家店的業績很不好,員工紛紛離職,繩子也跟着走了。

就這樣畢業一年多了,繩子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有,‌‌「沒有錢,沒有工作,也沒有自己的生活‌‌」。

2021年年底,一個朋友的同學說,她可以內推繩子去自己所在的工廠上班。

工廠在廣東,繩子可應聘質控崗位,月休四天,包住,有飯補,每個月能拿七八千元。

處在迷茫中的繩子被對方的描述打動了,瞞着家裏人去了廣東,決定進廠。

今年5月初,某網紅教授在自己的短視頻中十分直接地說:‌‌「建議‌‌『雙非』本科畢業生,不要介意下工廠。‌‌」

言論一出,引起了網上的諸多討論。

網友們認為這是一種學歷歧視,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但現實情況是,和繩子一樣選擇進廠的本科生早已不是個例。

對於迷茫的畢業生們來說,‌‌「進廠打螺絲‌‌」已經不只是一種自我調侃,而且是一個真實選項。

‌‌「進廠過渡‌‌」

和繩子類似,小晨也是被工廠招聘時給出的待遇所打動的。

2021年夏天,小晨即將從一所二本大學的設計專業畢業,當時他想做家居設計類的工作,嘗試應聘了一些公司,但都不太滿意。

小晨對自己的技術也不太自信:‌‌「好像什麼都會一點,但又都不精通,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同屆的同學們大多選擇考研和考公,只有個別人做了和專業相關的工作。

焦慮的日子裏,小晨和室友們參加了很多校招。

其中,一家位於浙江的外資食品廠在招聘‌‌「生產技術員‌‌」,沒有專業限制,上兩個白班、兩個夜班,就能休息四天,有五險一金,收入也遠高於自己之前面試的公司。

面試時,小晨沒有被問到什麼專業性的問題。

第一輪面試通過後,他和同學們被邀請去工廠參觀,工廠承擔機票,安排他們住進星級酒店。

看到三餐伙食很好,生產車間乾淨,當時的小晨覺得這裏環境好,待遇也不錯。

因為暫時也沒有更好的機會,他和同宿舍的另外兩個室友決定一起進廠工作,想着先干一兩年,當作一種過渡。

很多人提到‌‌「進廠過渡‌‌」的說法,這種‌‌「過渡‌‌」一方面是金錢上的積累,另一方面是心理上的緩衝。

跟完全待業或者脫產備考相比,有一份賺錢的工作,至少能讓自己不那麼焦慮。

進廠前,小晨被‌‌「上四休四‌‌」的工作制吸引,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在休息的四天裏學習,提升自己。

這樣一想,進工廠似乎也沒那麼難以接受。

繩子邁進工廠宿舍樓以後,暫時放下了糾結,她想在這個遠離家的地方安心攢點錢,仔細想想自己未來的打算。

也有人想得更明確,他們把進工廠看作一種純粹的‌‌「打工‌‌」。

2021年,肉肉畢業於一所二本院校的日語專業,她最理想的工作在體制內——老家濟南的公務員或事業編。

二次考編失敗後,為了留住自己的應屆生身份,她選擇了找勞務中介,進了物流廠做合同工,崗位是倉庫文員,按工時發工資,沒有五險一金。

一個尷尬的問題是:本科生進廠,什麼樣的崗位才是合適的?

和那些本就畢業於機械、自動化等工科專業的本科生不同,像小晨、繩子等人都是文科專業,他們在工廠招聘當中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境地:因為專業不對口,他們不能像工科專業學生一樣,進工廠後直接做工程師等技術類工種,而做流水線普工,他們的本科學歷似乎也不太合適。

同時,工廠也更想要方便管理或有流水線經驗的熟練工。

因此,像小晨、繩子所應聘的‌‌「生產技術員‌‌」‌‌「質控‌‌」等崗位,是一種介於一線普工和管理崗位之間的存在。

在過去,這些崗位招的可能是大專、中專生,或是由優秀的普工晉升上來,而現在,大量的本科生開始湧入。

據繩子說,她所在的部門大專生居多,以前也招聘高中或初中學歷的人,但現在開始有和她一樣的本科生。而在小晨的廠里,和他在相同崗位的,還有一位是‌‌「211‌‌」本科畢業的。

除此之外,‌‌「文員‌‌」也成為了近幾年工廠里學歷‌‌「內卷‌‌」的一個崗位,很多人都希望能托關係進廠做文員。

它相當於工廠內最基層的行政崗,工作內容大多是做數據統計。

和每天待在流水線相比,文員雖然工資少,但至少大多可以坐在辦公室。

繩子以前很自卑,她覺得自己在大學裏沒有學到什麼有用的技能,加上畢業就趕上疫情,選擇的確很少。

‌‌「特別無奈,像我們這種地方院校的,其實花了4年上大學,只搞清楚了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說。

工廠里的‌‌「人間真實‌‌」

很多本科生都說,在進廠前,他們曾堅信自己是個‌‌「能吃苦‌‌」的人,但進去了才知道,在工廠上班,最需要的其實不是‌‌「吃苦‌‌」。

很多時候,工作內容本身並不辛苦。

對他們而言,更大的挑戰是機械式勞動的重複與枯燥,以及工廠里的環境。

入職前,小晨覺得做‌‌「生產技術員‌‌」就是時不時進車間看一下生產情況。

但正式進廠後,他才發現是自己‌‌「想多了‌‌」。

小晨的白班工作時間是早上7點到晚上7點,夜班則是相反。

12小時裏,他需要全程待在生產車間,要穿全套的工作服,包括帶鋼板的工作鞋、護目鏡、耳塞和安全帽。

在車間裏,他需要為食品做金屬檢測,檢查包裝是否漏氣,監督第三方同事進行衛生清潔,如果設備故障,還要協助維修。

這些工作並不太耗費體力,也不怎麼需要動腦,但的確足夠枯燥。

小晨的同事們常需要出去抽個煙、喝個水,短暫抽離一會兒。

和他一起來的大學室友因為受不了熬人的夜班,已經離職了。

一位在工廠做後勤工作的女生形容說,在工廠上班的感覺就像回到了高中生活。

巨大的廠區里,每個人都在同一時間去相同的地方,上下班、吃飯都要刷卡。

晚上,穿着統一制服的人群湧出來,很像高中時放學的場景。

‌‌「每個人都像被設定好程序的機械人,很擔心要是做久了,人也會變得有點‌‌『機械』。‌‌」她說。

在物流廠做文員的肉肉,在20多天後遭到了辭退,對方給出的理由是肉肉在清點物資時經常出錯。

但肉肉感覺,可能是文員崗太‌‌「緊俏‌‌」,她被關係戶頂掉了。

中介問肉肉能不能接受分揀崗,她同意後,來到了另一家物流廠做分揀員。

分揀員的工作內容,就是在操作台上按照訂單裝配供貨商運來的果蔬。

因為是計件薪資,效率變得很重要。肉肉發現,同一操作台上的六個人里,自己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那些長期在流水線工作的人。

持續的分揀可能會傷到手,因此大家可以佩戴手套。但廠里的老員工都說不要戴手套,那樣會影響速度。

對肉肉來說,為了給下半年攢錢備考,每天都要站將近12個小時的工作並不是難以忍受的,讓她有些崩潰的是廠里的氣氛。

為了緩解枯燥,員工們工作時常會一起聊天。

有一次,同一個操作台上,一個18歲的男工給其他三四十歲的女工講黃段子,女工們都笑成一片,只有肉肉不說話。

其中一個女工幫她解圍:‌‌「別說了啊,這還有個沒結婚的呢。‌‌」

結果另一個女工來了一句:‌‌「就這種人才最悶騷。‌‌」

而相比於網友們認為的‌‌「讓‌‌『雙非』本科生進工廠是學歷歧視‌‌」,那些已經身處工廠里的本科生,反而面臨着另一種‌‌「學歷歧視‌‌」。

肉肉在進廠前把自己的學歷填成了高中。

‌‌「因為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很奇怪。而且對於我所在的、這種不需要學歷的崗位,學歷就意味着不穩定。如果你是老闆,像這種操作工的崗位,一個剛畢業的本科生,和一個已經有家庭的初中學歷的女生,你會招哪個呢?‌‌」肉肉說。

繩子進廠前,那個介紹自己來的朋友也曾告訴她,儘量不要暴露自己是本科生,但她並沒有太在意。

有一次,繩子在工廠里和一個拉車大哥聊天,大哥聊到自己的女兒上高中,不知道選文科還是理科,繩子出於好意主動幫他分析了一下。

大哥問繩子是什麼學歷,繩子如實說自己是本科生。

大哥很驚訝,直接問她:‌‌「你進廠幹嗎?家裏同意嗎?你讀了這麼多年書,你爸媽不難過?‌‌」

這件事讓繩子感到很不開心,但第二次再見面,大哥好像完全忘記曾跟她聊過天了。

後來,繩子幾乎不會跟人提起自己是本科畢業的,只有跟廠里特別熟悉的人才會說。

但和肉肉不同的是,繩子和廠里的許多女員工相處得很好,她們大多是流水線上的普工。

繩子常常去其中一個女工家吃飯,對方是個30多歲的姐姐,在本地結婚,已經有一對兒女。

她也勸繩子說:‌‌「妹妹你快回家吧,考個老師,再找個男朋友,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在這裏就只是賺錢而已,錢是賺不完的。‌‌」

後來繩子才發現,那些一線普工的工資,其實都比她高。

理想的生活

在社交媒體的討論里,同樣都是‌‌「廠‌‌」,互聯網大廠好像才是當下人們注意力的中心,代表着年輕的產業、體面的收入,是公認的‌‌「好工作‌‌」;而工廠更像遠去時代的代名詞,龐大、沉重,遠離都市。

在空間和氣質上,傳統製造業都造成了一種遠離都市生活的隔絕感,不再能真實地吸引年輕人。

無論學歷高低,年輕人大多都抱着短暫過渡的想法進廠,他們的不穩定和那些生活在本地、已經待在廠里多年的老員工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一位女生說,自己小時候上的就是父母廠里的幼兒園,如今她發現,自己所在的廠區里也有一個職工幼兒園,‌‌「感覺真的很像生活在上個世紀‌‌」。

因此,她覺得工廠里的工作經驗似乎沒辦法遷移到真正的職場上,擔心未來自己會越來越‌‌「脫離社會‌‌」。

小晨也有類似的擔憂,在每次休息的四天裏,他會儘可能地讓自己保持學習狀態,看紀錄片、背單詞、學着做自媒體

為了不讓自己的專業技能太生疏,他也會幫廠里免費做一些設計類的工作。

他最希望的還是未來能回老家成都工作,但此刻他還是會感到迷茫。

繩子的生活很規律,早睡早起,下班後健身、背單詞、去廠區附近的江邊看日落,休息日會去隔壁的城市遊玩。

但躺在宿舍里,繩子也還是會思考,自己究竟還能做點什麼,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這些問題暫時都沒想明白,但有一點很明確,她很後悔自己當初上了貴州本地的大學:‌‌「報考時,家裏人都說一個普通本科在哪兒上都一樣。

但我現在感覺,這個想法好像是錯誤的,選一個好點的城市還是會有更好的眼界,能更多地接觸社會吧。‌‌」

繩子的大學同學們——同專業的50多個人里,從事和本專業相關工作的人不到10個。

當得知這其實是普遍現象時,繩子很難相信:‌‌「真的嗎?我還以為這不太正常。‌‌」

4月底,廣州變得越來越熱。繩子的宿舍沒有空調,桌上的風扇讓她感到焦躁,她終於下定決心要離開了。

她打算先回家,然後考廣西的教師編。

進廠6個月,繩子一共攢下了2萬塊錢。

她給妹妹買了一部手機,本來想用剩下的錢報個培訓班,但家裏突然有些事情,她就把這筆錢拿給父母用了。

工廠的‌‌「過渡‌‌」將成為她遠去的記憶,但對她來說,通往真正的理想生活還很艱難。

在繩子的理想中,她會攢點錢開個工作室——工作室可以賣服裝、賣花、做攝影——與爸媽一起享受一日三餐。

她覺得這就是完美的生活。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驚蟄青年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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