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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教授公開自閉症兒子:請不要把我和孩子分開

四月二號是世界自閉症日,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在微博首次公開自己的自閉症家長身份。

他的兒子已經確診十幾年,選擇在這個時點公開,是因為「有了一個新的緊迫情況,那就是疫情」。

嚴鋒所居住的上海,最近因為疫情正處於「封控」狀態,很多家庭都遇上了挑戰,而對於自閉症這樣的特殊人群來說,這種挑戰的艱難性要放大很多倍。

例如很多孩子做核酸不配合,每次都大哭;有的孩子好動,卻也只能關在家裏;有的爸爸媽媽隔離在浦東,而孩子和爺爺奶奶隔離在浦西。

而最大的挑戰,可能是隔離。

就在昨天有個新消息,已經有多名嬰幼兒被單獨隔離,父母無法陪伴、照顧。一旦自閉症孩子和主要照護者分開,會怎麼樣?

絕大多數的自閉症患者不能自理,在集體或單獨生活中,不僅不能保證自身的安全,還會給周圍的環境和人帶來影響。

一旦自閉症患者被與家人隔離,無論是生活還是心理上的困難和折磨,是普通人難以想像的。

假設發生感染,嚴鋒自己的排序是:

居家隔離、自費去隔離酒店。

而方艙,不是一個好的選項。

嚴鋒發微博,是希望為疫情中的自閉症家庭發聲,希望這個問題引起社會和政府的關注,避免發生比奧米克戎感染更大的家庭災難和社會問題。

我們一定要克服疫情,我們一定能克服疫情,我們也一定要在這個過程中守護好我們的孩子和我們的人性。

帶着同樣的關切,大米和小米專訪了嚴鋒,以下是教授的自述。

正如我在微博上所說,我們所在的小區已經有陽性了。

這些天來,我目睹一些事情,已經得出結論:我們家還是不能去方艙。

因為,我們在家裏照顧兒子都很困難。如果去了方艙,他的生活不知該怎麼做。

這些困難有時很難描述。他不會見機行事,往往有很多刻板的行為。比如,在家裏會刷牙洗臉,有時也需要提醒。牙刷和毛巾放在哪裏,衣服怎麼擺,都有一套固定程序。

了解自閉症孩子的人都知道。他們必須靠這種結構化的東西,才能讓生活有條理。到了方艙,他們不知道怎麼做,別人也不知道怎麼幫他,最後就是情緒崩潰,把那裏搞得一塌糊塗。這是一種最為合理的推測。我兒子還算好的,其他孩子就更糟糕了。

可以想像,去方艙那種地方,譜系孩子會成為別人的巨大負擔,那個地方也會變成他的巨大負擔,而這個東西也會變成家長的負擔。這個生活的不便,和普通人相比不可同日而語。這些困難簡直是不可想像,是無法接受的。

當下感覺也許有可能允許居家隔離。如果大家都去方艙,只有交叉感染,影響休息。

說起來,包括嬰幼兒在內,這些不能自理的弱勢群體,所面對的狀況都是一樣的。

我兒子今年19歲,有很多語言,滔滔不絕。

跟小時候一樣,他只管自己說,不太考慮別人的想法。他說的都是自己很熟悉的東西,對方不一定理解他的主題,這就形成社交上很嚴重的障礙。極少數時候,正好別人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兩個人可以談一會兒,但他也是以自己為主,很難形成穩定的、長久的、你來我往的關係。

他還有感統的問題,有小肌肉的問題,運動協調的問題。現在繫鞋帶還有很大困難,不知教了多少次。拿筷子也教了好幾年,現在雖然能拿了。但那個樣子還是不對頭。

他是六歲左右確診的。其實在他很小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了一些苗頭,比如說刻板行為等,但我心理上一直難以接受他有自閉症。我自己也在摸索,看資料,越看越覺得像。後來就帶了他去做診斷。

當時,他從某種意義上說,有些能力比同齡人還要強,話能說很多。我們覺得,對他的問題可以通過教育來矯正和解決。

而確診之後,我們就感覺很不妙了,但還是認為他功能挺高,能說很多話,認知能力也都可以,智商也在及格線,對他還滿懷希望,希望能讀完小學中學,最好能讀個大學。

兒子在國內普通小學上完了五年級。

五年級是最痛苦的一段時間,因為他很難跟得上。

一二年級還可以,到了三年級,簡直像登天一樣。他在學校也發生很多衝突。他對別人完全沒有攻擊性,但是不聽指令,叫他做作業不做,叫他吃飯不吃。因為他嚴重拖了後腿,老師對我們是一言難盡,我們家長也有很沉重的負罪感。

但即使那樣,我們還是想讓他拼命想跟上,一定要在主流教育當中,甚至都沒有考慮過送他去特殊學校。

這個階段,我們有很多恥感,去做康復也是偷偷的,就怕被貼標籤,和朋友也不講。但事實上,他和同齡孩子的差距越拉越大。

我一開始不服氣,後來就慢慢明白,孩子的一些東西就是天生的。

我是個老師,我當然相信教育的力量,相信文化和後天努力的重要性,我一開始不肯承認先天差距有多難彌補,但現實教育了你,基因教育了你。這個孩子,讓我知道了先天力量的強大,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真的就是無法改變的。

但改變認知,是個很漫長的過程,也是最痛苦的。包括努力磕磕絆絆去跟上主流,去給孩子治療和矯正。

我們接受過ABA、結構化訓練、感統訓練、RDI訓練。對每一種療法,我們都是滿懷希望撲上去。但是到現在,也許是我們做得還不夠,找的方法不對,或者開始比較晚吧。我覺得總體來說,對孩子的幫助有限。

到了兒子五年級,我們就知道,主流的教育道路走不通了。

恰好當時我有個出國的機會,去了澳洲。我希望看看澳洲的學校能不能接受他。澳洲的學校有support class,是特殊班,但放在普通學校里,這個比較好。國內他上的學校,當時是一個特教老師也沒有。

我們在澳洲待了將近四年。一開始讀了語言學校,邊上就坐着一個老師陪着他,孩子學得很好。這些支持都很好,就非常接受這樣的孩子。

後來轉到普通中學。我一開始覺得,小學都上得磕磕絆絆,跟大家去上中學怎麼可以。他們說,沒事,來吧。我看到,support class班裏沒幾個孩子,卻有好幾個老師,幾乎是一對一的,關懷備至。所以,孩子在那邊蠻開心。

我在澳洲也有根本性的改變。他能放鬆下來,英語也學得挺好,我自己原來的焦慮也開始減輕了。

一方面,看到了現實,知道孩子是怎麼一個情況,知道了哪些事情不能改變;

另一方面,也意識到這樣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在澳洲沒有什麼歧視,老師們都很放鬆。

但我也知道,他們也沒什麼辦法,其實就是陪着孩子玩,你好我好大家好。這種氣氛讓我看到,哪怕這樣,也能過得很好。當然,這背後需要社會保障等很多支持,也需要其他學生和家長的配合。但無論如何,我確實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澳洲的項目結束,我回國後也想,如何給他創造一個小的環境。因為我知道,讓大的環境去接受他,或者讓他去融入大的環境,這些都是很難了。有沒有可能,找到一個類似澳洲的小的空間和氛圍?

我確實把很多東西放下了。這樣一來,發現和他的關係也改善了。

以前他在普通學校的時候,我按照某種預想的目的,自己的成長經歷,以及一些教育規範來套他,和孩子的關係每天都很緊張。後來知道,按照那個根本不行。不光是對他不行,對普通的孩子也不行。

我想,每一個自閉症家庭里,都需要家長和孩子能夠相互理解和接受,調整彼此的關係。

家長需要對孩子非常了解,知道他們一些行為背後的原因,還要知道孩子的能力,每個階段能達到什麼標準,如果揠苗助長,逼他做自己做不到的事,絕對會爆發情緒。

當然,這個道理適用於任何家庭,無論你孩子有沒有自閉症,都需要明白,只是這個問題在自閉症家庭更普遍。

在我領悟這些之後,我甚至認為,兒子對我的教育改變,比我對他的教育改變更大。可以說他完全改變了我。

從消極或世俗的角度看,我們犧牲了很多事業的時間和發展的可能,以及各種機會。整個生活重心轉移到他身上,時間優先圍繞他安排。

但是,他也真的讓我們看見和學到了很多東西——不光是指自閉症相關的知識、心理知識,也學到許多教育相關的知識。很多東西是相通的:

你想控制他,讓他按照你的意願去發展,在普通孩子那裏,這種關係也會遇到很大問題;

用在特殊孩子那裏,根本完全是瞎搞。

大家都會很痛苦和焦慮,結果就跟你期待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這種認識讓我產生了根本性的改變,最後讓我和這個世界的關係也緩解了。

我印象比較深的有一個事情,可能直接促成了我的改變,那就是學習障礙。

我們都是高考過來的,我原來希望他能上大學。但孩子非常偏科,數學是弱項。這裏就有學習障礙,是基因的問題,這可以說無法改變,光有努力是不夠的。

關於學習障礙,國內很少有人能認識到這個問題。極少數遇到這種情況的家長,有一定的知識背景,可能才會去了解。

《新發現》雜誌有篇文章講到數學的學習障礙,在法國有非常高的比例,一個班都有好幾個。這讓我恍然大悟,如夢初醒,如當頭棒喝的感覺。

當然,也不光是這件事,還有思維、邏輯的一些表現,都讓我意識到,自閉症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樣的。

他們有他們的優點,我遇到的自閉症孩子,非常可愛,非常純淨,完全沒有功利心。某種意義上,真的是超凡拔俗。

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看到那麼多蠅營狗苟、逐名奪利、說謊造假等無恥之事,這些在我們的孩子身上是完全沒有的。他絕對不會說謊,他如果能說謊,我就會很高興了(大笑)——但他不說的。

他們有情感有愛心,情感可以很強烈。只是,他們的表達方式,和別人不一樣。

這些要非常細心才能感知到。真的需要家長或特教老師,特別有愛心和細膩的人,才能去感知和認識。

外界對他們也有很多刻板認知。

比如「雨人」和「謝爾頓」這類影視劇的形象,我覺得,這些十分誤導人。

自閉症孩子孩子很多智力就是中下,甚至認知存在障礙,很少有所謂天才。而他們又非常執着,會盯在一個東西上學。所以,在某些方面,可能會掌握普通人不具備的知識。

他們每個人都非常不一樣。但有共同的障礙,就是社交和生活自理等。這些是最要命的東西。

我兒子很小的時候,不同階段喜歡不同的事物。一開始喜歡恐龍等古生物,後來喜歡海洋生物,然後又喜歡地理。他一天到晚看地圖,看到最後,肯定比人家懂得多。但這些知識沒什麼用,是碎片化的,不能結合成有機的整體,形成一個知識體系。而且過一段時間就扔掉,形不成積累。

我一開始覺得,他有可能成為古生物學家或者海洋生物學家,有段時間還有意識把他往這方面推,根據他的愛好特長去考慮,但他也在變,過一段時間,他又沒興趣了,我也不會去強迫他。

作為自閉症孩子的家長,需要能放鬆。這是我體會最深的。

首先,是放下自己的執念。

所謂執念,就是按照主流的社會設定非要達到的目標。如果你是特殊孩子的家長,還要抱着這個執念,要走那條道路,看人家孩子怎麼樣,可以說這就是不可承受之重。

但要讓一個家長一開始就明白,就放下來,也是不可能的。至少我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人,我自己也不是。

經過那麼多年,我也不能說完全放下了,只是理解了我們應該這樣做。

以前一直在想着怎麼幫孩子提高能力,怎樣去矯正行為,讓功課如何更好一點。後來才發現,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學會生存和生活的本領,比如自理,這是比文化知識更重要。

另外,學習文化本來也不為考證書之類的外在目的。而是人們需要在學習當中,得到一個環境和氛圍,有一些同學,去感受到自己在團體中被接受和包容——每個人都需要這種東西。

自閉症孩子不一定會表達,但這方面大家都一樣,都需要感情,需要接受,需要包容。

對家長來說,如果這個能放下,日子就不那麼難過了。

2017年,我和兒子從澳洲回來,也不想去國內的學校。就想請家教。但我試了一下,感覺特別累,效果也不一定好。

後來我們運氣很好,遇到「天使知音沙龍」。指揮家曹鵬、音樂家曹小夏、還有曹小夏的兒子石渡丹爾,一起做的一個公益組織。這裏有愛課堂、愛咖啡,以及其他各種公益演出。這讓我兒子的生活很充實,我也就很放鬆了。

上海有疫情,他們就在線上做活動。孩子的情緒也比較好。

最後,我想對自閉症家長們說幾句心裏話:

第一,我微博上公開我兒子是自閉症的事兒,也是我自己學習和成長的一部分,是責任和義務。一開始,我懷着很沉重和被動的心情,但家長們完全可以換一個視野去看這次事件。

第二,家長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可以說,以孩子為中心,不管是時間還是心理上,這些可能還是有問題的,對孩子也不一定好,不能整天被自閉症困擾。

我們需要慢慢解脫開。我們家長自己也很重要,要有自己的生活。這樣,也能和孩子有更好的關係,大家都不那麼緊張。

最後,我們需要找到最適合孩子成長的方式。有的孩子更適合普通學校,有的孩子更適合特殊學校,或者是其他專門的學校。

大家的情況都不一樣,要接受他們,這是最重要的。要從最適合他們成長的角度出發,而不是從我們的想像、社會的期待出發,這是要區分開的。

對我來說,以後希望孩子能夠照顧自己,快樂健康。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麥子熟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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