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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全面崩潰後,俄羅斯才能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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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家麥當勞餐廳1990年在蘇聯出現時,我父母把當時只有九個月大的我姐裹得嚴嚴實實,在俄羅斯寒冷的冬天排了幾個小時的隊,就為了第一次嘗到巨無霸和那些著名的薯條。據報道,長蛇般的隊伍把莫斯科標誌性的普希金廣場圍了一整圈,僅開業當天就有3萬人前來就餐。

父母告訴我,那是個非常激動人心的時刻:第一次嘗到自由的滋味,第一次見識在鐵幕的另一邊去餐館吃飯是什麼樣子,它象徵着更大的變化即將到來。

不到兩年後,蘇聯不復存在,為各種民主自由敞開了大門。在我成長的俄羅斯,有經過配音的迪斯尼動畫片和阿根廷肥皂劇可以看。所有的人都突然迷上了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我媽媽的新眼影盤有各種各樣的熒光色。我去聽演唱會,買海報和磁帶,而且與父母不同,每天去學校時,沒有必要再把帶有列寧頭像的五星徽章別在胸前。

當然,也有不好一面。新的自由帶來了新的挑戰:嚴重的經濟危機、不平等急劇上升、有組織犯罪激增。在一個幾十年來,從住房到工作崗位、再到電影和音樂品味都是政府為臣民作出所有決定的國家,新時代也帶來了不確定性和混亂。

儘管如此,能夠在一個充滿活力、蓬勃發展的社會中長大,我覺得很幸運,我當然不想回到蘇聯時代。家人給我講的那個時代的故事充滿了暗淡。

他們談被禁的文學作品(任何被認為與蘇聯價值觀相違、或任何因政治原因逃離蘇聯的作家的作品)、旅行之難(沒有黨委允許是不可能的),以及食品和消費品的持續短缺。我當時年紀太小,不記得了,但我父母會為了每隔幾個月出現在商店裏難得一見的家具供應而排隊數小時。1990年,消費品的供應仍然不穩定,我媽給我們買下了16歲以前每個年齡段穿的所有尺碼的緊身褲,因為她認為,在我們長大的過程中,這些產品不一定有供應。電影被審查,外國廣播電台受到干擾。

雖然這些故事深深吸引着我,但從未經歷過它們也讓我感到欣慰。我竭力挖掘蘇聯人民日常生活中那些未被載入史冊的微不足道的元素:一段早已被人們忘記的家庭音樂錄影、一張令人尷尬的結婚照、一份傳單、一個未必合適的時尚選擇。我開始收集蘇聯時代剩餘下來的東西,翻看舊的VHS錄像帶、朋友的相冊、雜誌剪報,去鮮為人知的跳蚤市場,收集一個已不復存在的國家的視覺文物。

2016年,我在新加坡生活時,用@sovietvisuals的網名創建了一個Twitter賬號,與世界分享我臨時拼湊起來的蘇聯檔案。其他人開始把他們自己的照片、視頻和個人故事提供給我,我的這個愛好成了一個我們共享的過去的貯藏室,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以批判的眼光反思那個時代的社會和文化規範,同時不迴避蘇聯意識形態結構的殘暴和壓迫性的機會。我從沒想到這會變得如此有預見性。

普京烏克蘭採取「特別軍事行動」(按照他無所顧忌的說法),將我的國家推入被世界孤立的狀態。考慮到他已給烏克蘭造成的暴行和人權侵犯,以及他對烏克蘭主權的公然漠視,俄羅斯被遺棄是正當的。難以置信,我們在過去幾周里仿佛已被拉回到蘇聯時代,只不過這次比我們所能想像的都更恐怖、更壓抑。由於嚴厲的制裁,俄羅斯不僅失去了西方資本主義提供的舒適,而且普京也在加倍努力地阻止任何異議的表達。

這場戰爭對烏克蘭人來說意味着人間地獄。無數的生命受到沉重打擊。看到我在那裏的朋友們躲進防空洞讓我感到驚恐。學校、醫院、居民樓被炸彈摧毀,還有無辜者在試圖逃往安全地帶時被打死在街頭的報道。這一切都極其殘忍、不公平,也令人極為悲痛。

對俄羅斯人來說,看到普京無情的戰爭,他們感到恐懼和厭惡,這將不可避免地增加平民的死亡人數。人們也對無法阻止戰爭有一種無助感,以及自己來自侵略國家的羞愧感。

不出所料,俄羅斯已被拋入了黑洞。許多外國公司——服裝和信用卡品牌、汽車製造商和技術企業、快餐和零售連鎖店——都已暫停運營,影響到經濟的每個角落。西方的制裁基本上已切斷了俄羅斯平民與全球經濟的聯繫。

與此同時,普京已竭盡全力讓那些表示反對入侵的俄羅斯人面臨迫害:一項新法律將懲罰任何傳播政府認為是與戰爭有關的「虛假信息」的人,最高可判處15年監禁。雖然這種鎮壓自由的手法對俄羅斯人來說並不新鮮,但已達到了荒謬的頂點:現在,如果你手持一朵花或一個無字標牌站在街上,你會被送上警車。

逮捕公開發表言論的人、審查制度、戒嚴令的謠言,加上不停的宣傳,這些讓人們感到好像直接回到了斯大林時代。

我認識的那個俄羅斯已經消失。接之而來的是黑暗。蘇聯讓我們對黑暗降臨後的可能樣子有一些線索,但即使在蘇聯時代,也曾有過一些希望之光。

正如我父母的故事和我的網上檔案所顯示的那樣,許多蘇聯公民在一場本質上的巨大社會實驗中找到了蓬勃生活的辦法。是的,他們不得不排隊買麵包,不得不接受由國家控制、有着奧威爾式名字的《真理報》提供的新聞(和宣傳),也不得不應對持續存在的核戰爭恐懼。但他們仍繼續創造藝術,在科學上有所發現,組建家庭,建造建築傑作。鐵幕後面有很多幽默、美麗和創造力。

當我得知麥當勞加入了一長串暫停在俄羅斯運營的國際公司名單時,我不禁想起了家人第一次光顧這家漢堡連鎖店的情景。在那些1990年排隊買第一個芝士漢堡的人們當中,誰會想到今天的俄羅斯會發現自己一路回到起點?

我們當然會慢慢地、有耐心地重建俄羅斯,像我們的前輩們做的那樣,但那要等到現在的俄羅斯崩潰之後。

Varia Bortsova(@variainayurt)是在線圖片檔案館Soviet Visuals創始人,該檔案館收藏來自前蘇聯的圖片。她出生於蘇聯解體前一年。

翻譯:Cindy Hao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紐約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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