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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嘯虎:沙俄為什麼總是輸給看上去比自己弱很多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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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戰地記者莫里斯·巴林(Maurice Baring)隨俄軍採訪,他在首山南坡的一處俄軍炮台里,以完美的視野觀察了日軍的進攻:「你可以聽到炮火聲,戰鬥就好像在地底下進行。這裏好像一個巨大的蟻丘,看不見的螞蟻在死戰,在移動。到了晚上,傷員和血肉模糊的軀體被從戰場上川流不息地抬去救護站,戰鬥的結果便從中顯現出來。」

眾所周知,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是日俄兩個帝國主義國家為爭奪朝鮮半島和中國東北的殖民利益而在中國的土地上進行的大規模戰爭。

這場戰爭是對中國主權的粗暴踐踏,使中國東北人民在戰爭中蒙受了空前浩劫。從軍事角度來看,日俄雙方在戰爭中均使用了新的軍事技術和戰術,對後世影響深遠,這場戰爭被視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預演。

參戰的沙俄軍官,多有戰時日記或回憶錄存世。英美等西方中立國均向日俄前線派出過觀戰武官(即Military Observer,今多譯為軍事觀察員),這些軍官都留下了第一手的戰地觀察記錄。英美等國的新聞記者更獲准隨軍採訪,撰寫了大量戰地新聞報道。

從這些文獻之中,清晰可見日俄雙方的軍事差距和戰況的血腥慘烈。其背後所反映出的深層問題,更值得深入思考。

一、刺刀與機槍

明治維新後建立的近代日本陸軍,在日俄戰爭中的表現令西方大為讚賞。英國觀戰團團長、陸軍中將伊安·漢密爾頓爵士(Sir Ian Hamilton)在戰後寫道:「這支日本陸軍將徵兵發揮到極致——經過身體條件和才智能力的某些必要權衡,挑選出幾十萬人,組成一支人數相對較少的軍隊。這支軍隊乃是這個國家的精華。」

相比之下,沙俄軍隊則是以規模龐大而老邁腐朽著稱。日俄戰爭前夕,沙俄帝國的常備軍規模多達百萬,且每年徵召大量新兵入伍。

具體到1904年2月8日宣戰時,部署在遠東的俄軍雖有約15萬人,但其中包括了護路軍、邊防軍和民兵,分佈在海參崴到旅順之間的廣闊地域。現役兵力不足,還要徵召年齡20~40歲之間的預備役軍人,日俄戰爭期間俄國即進行了9次徵召。

這些預備役軍人一般戰鬥力較差,且難於管束。俄軍第34東西伯利亞步兵團索洛維耶夫上尉(L.Z.Soloviev)在戰後寫下了自己真實的戰爭經歷,其中即對這些「好吃懶做」和「膽小懦弱」的長鬍子老兵們頗多抱怨。

▲日俄戰爭中的俄軍官兵

這樣的一支軍隊,步兵戰術也相當落後。按照1904年的俄軍野戰條令,俄軍步兵發動進攻前,通常先由炮兵進行一小時的炮火準備,然後要一鼓作氣進行刺刀衝鋒。俄軍衝鋒一定要上刺刀,一般認為這有巨大的心理震懾,能令敵人感到恐懼,還能帶給俄軍士兵自信,更能鼓舞俄軍士兵在戰局需要時勇於進行肉搏戰。

索洛維耶夫上尉寫道:「如果不教我們的士兵把刺刀看作每場戰鬥中最後和必然的依靠,士兵就有可能放棄自己的陣地,不會試圖用刺刀去擊退敵人。」這名沙俄基層軍官對實戰中刺刀的作用非常肯定,強調俄軍經常用刺刀發動白刃進攻奪取要點:「我參加過多次刺刀衝鋒,有機會目睹刺刀是如何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拿下塹壕。而為對付這幾條塹壕,我們整整三天白白打了幾千發子彈。

我曾目睹過得勝而歸的士兵有怎樣的精神狀態,注意到一場刺刀衝鋒之後士兵是何等的興高采烈。我還目睹過這樣的戰鬥是何其果斷堅定,冷酷無情,只要爆發就只有活下來的勝利者和戰死的失敗者,完全沒有中間的道路。」

但僅有刺刀是遠遠不夠的。日俄戰爭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使用機槍的戰爭。交戰雙方在戰場上大量使用全自動氣冷式和水冷式機槍,據信造成了戰爭中50%的傷亡。俄軍在1898年僅有12挺機槍,到1901年也不過40挺。日俄戰爭爆發後,俄軍的機槍數量才得以暴增。俄軍的7.62毫米馬克沁機槍進口自英國,無法自產。俄國戰前只能生產備用槍管,1905年才製造出整槍。

按照野戰條令,俄軍將6~8挺機槍部署為一處炮台,機槍像火炮一樣配有護盾。這種部署的弱點在鴨綠江會戰中暴露無遺,很容易變成日軍火炮的靶子。日本則是從法國購得了生產許可證,本國可以自產6.5毫米哈奇開斯機槍。

前線俄軍士兵抱怨,相比之下日軍機槍有幾個顯著優點。其一,哈奇開斯機槍是氣冷式,比水冷式的馬克沁機槍輕很多,在戰鬥中非常容易轉移陣地;馬克沁機槍雖配有護盾和雙輪,但遇複雜地形移動緩慢,且目標太過顯眼。其二,馬克沁機槍的帆布供彈帶遇水容易變形,常常造成卡殼,採用金屬供彈帶的哈奇開斯機槍則很少出現這一問題。但也有研究指出,前線俄軍士兵的感覺並不準確,日本將哈奇開斯機槍的彈倉從8毫米改為6.5毫米,帶來了拋殼的問題。日方有報告稱,哈奇開斯機槍平均每射擊300發子彈就卡殼一次,極難避免。

不同於俄軍完全把機槍作為防禦武器,日軍將機槍用於進攻,進行縱向射擊或從發動突擊的步兵頭頂上射擊;然後機槍快速跟進,轉移到新的射擊陣地。德國觀戰武官馮·貝克曼(Von Beckmann)在報告中寫道:1905年3月1日的奉天會戰中,他目睹日軍將師團一級配屬的12~18挺機槍全部投入進攻作戰,攻擊俄軍據點:「俄軍的火力啞巴了,但只要(日軍的)機槍火力有所減弱,俄軍火力就又爆響起來。

日軍步兵利用敵人火力的間歇拼命前進,在己方機槍的掩護下,進逼到很近的距離。」一名指揮機槍的日本軍官後來回憶:「我指揮機槍進入一處上佳的位置,從步兵的頭頂上開火射擊,在1200碼的距離外掩護他們前進……我們很快就壓得敵人抬不起頭來……這次戰鬥持續約一個小時,每挺機槍消耗子彈達1500發。」

這樣的戰術具有開創性意義,跟俄軍1904年野戰條令中規定的衝鋒戰術更不可同日而語。但必須指出,當時歐洲國家的觀戰武官大多低估了機槍的作用,反而盛讚日軍的士氣和所謂「進攻精神」。後世認為,這種錯誤的經驗總結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的戰局有直接影響。

二、戰場實例:鴨綠江

1904年4月30日—5月1日的鴨綠江會戰,是日俄戰爭中雙方第一次大規模陸上戰役。這一戰中,日軍的火炮運用和野戰架橋頗令後世研究者稱道。而據伊安·漢密爾頓爵士觀察,當時鴨綠江西岸俄軍的炮兵部署極差:「九連城(Chiuliencheng)位於一座矮丘的頂部,上面部署了12門火炮,又為這些火炮修建了肩牆。設計建造這一目標的俄軍工兵或炮兵肯定是從自己祖父輩的教科書里學來的主意……一道脆弱的胸牆,只夠吸引注意力,根本不足以提供掩護,也沒有供人員使用的塹壕或隱蔽部。一切都糟糕到了極點。

而目前至關重要的是,這些設防陣地上所有東西全部凹陷於地面。避彈掩體是掩護人的,卻將人暴露得一覽無餘,讓人最大程度上給火炮當靶子。」俄軍一線的索洛維耶夫上尉指出,許多俄軍軍官將這一問題歸咎於俄軍炮兵訓練水平的不足。索洛維耶夫寫道:「炮兵眾口一詞,說我們的火炮精良,比日本人的強很多。但是早在戰前,日軍便一年多次學習如何使用自己的火炮。而在我們的軍隊裏,一些部隊在路上才跟自己的火炮初次見面,許多人的炮術操作是在火車車廂里被現教的。」

Image▲俄軍騎兵

4月26日,日軍開始在鴨綠江上修建大型浮橋。浮橋長度最後達240米,借幾座江心島將鴨綠江兩岸相連。架橋工作從白天開始,被俄軍一覽無餘,遂招來了鴨綠江西岸第一波真正的俄軍炮火。接下來的4天裏,日軍工兵一直冒着俄軍的炮火強行架橋。英國觀戰武官伯克利·文森特(Berkely Vincent)寫道:「即使榴霰彈就在自己的頭上爆炸,日軍工兵也不會先丟下工作,而是大喊着『萬歲』(Banzai)繼續堅持打樁。但是最後俄軍的炮火已經非常精準,日本軍官只得下令自己的人去找掩護。」

這實際上是誘敵之計,幾乎吸引了對岸俄軍的全部炮火和注意力,日軍趁機在下游建起了數座真正的浮橋。日軍又將火炮部署到剛剛佔領的江心島上,包括20門120毫米克虜伯榴彈炮。文森特後來寫下了自己所見日軍炮兵在江心的黔定島(Kintei Island)上部署的情況:

「4月29日晚間……這個榴彈炮團在黔定島的沙地上小心地挖掘工事,用盡一切詭計來隱蔽自己的陣地……炮兵坑和肩牆共有四組,相互之間有塹壕相連。從通往江岸的隱蔽壕數量判斷,挖掘時用了大量的水來掩蓋揚塵。如此,在俄軍陣地的視野之中實現了完美的隱蔽。這些榴彈炮通過電話跟設在高處的兩座觀察站保持聯繫。觀察站位於後方大約34千碼(2.7-3.6公里),從這裏日軍炮彈可以通過一套網格編號的系統直接落到俄軍陣地上任何特定的部分。」

日軍還在火炮附近的樹上設立了觀察哨,協助修正炮彈落點。這些做法頗具效果。接下來的戰鬥中,俄軍沒有向日軍的榴彈炮陣地發射過一發炮彈。因此5月1日清晨鴨綠江會戰打響後,俄軍炮兵輕易遭日軍炮兵壓制,難以發揮作用。而且俄軍步兵遭到日軍炮兵的沉重打擊,日俄戰爭此後歷次戰役皆是如此。如同索羅維耶夫上尉的回憶:「日軍的對敵炮兵觀察非常出色……第1連在平原上一露頭,就像把自己放到人家平攤開的手心裏一樣。第一連周圍突然騰起榴霰彈爆炸的硝煙,就像天降大霧一樣。

我們能清楚看到,炮彈就落在隊伍正中央,將隊伍炸散。不斷落下的炮彈包圍着隊伍,就像一道火圈。炮彈在隊伍的正前方爆炸,就在士兵們的面前炸開。隨着隊伍前進,彈着點也跟着移動,片刻不離目標。」

於是,鴨綠江西岸的俄軍陣地很快被日軍佔領。俄軍防線被突破,各部隊仍堅持且戰且退,打出了不止一次反擊。俄軍人、馬和火炮一路塞滿通往後方蛤蟆塘(Hamatang)的谷地。日軍趁機迂迴包抄,將部分斷後的俄軍包圍。於是在蛤蟆塘爆發了整場鴨綠江會戰中最激烈的白刃戰。事後一名日軍步兵對隨日軍行動的美國戰地記者弗里德里克·帕爾默(Frederick Palmer)回憶稱,肉搏戰中自己甚至忘了步槍子彈上膛,全靠刺刀從頭打到尾:

▲戰場上的俄軍

「你要憑自己的胳膊使用刺刀,而不是憑軀體。那個俄國佬就是憑自己的軀體用刺刀。他頭一低,朝你衝過來。如果讓他抓住,你就要被一刀捅個對穿,徹底玩兒完。這夥計塊兒頭真大,簡直往你面前一站就能把你嚇倒。但是如果你腿上動作夠利索,快步抽身閃到一邊,接着就輪到你收拾他了。小個子持短兵器,唯一的辦法就是貼近他……第一回捅俄國兵,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刺刀在他的骨頭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那時我還沒什麼想法,事後想起來卻十分可怕。

看到他像一團巨大的黑影一樣撲來,我堪堪躲過。我感覺他的刺刀像把剃刀一樣從我臉頰旁划過,你從自己臉上做一遍試試。我拔出刺刀,趁他刺中我之前,深深一刀捅進了他的脖子。我不殺他,他就殺我,這事兒向來如此。」

白刃戰之慘烈,由此可見一斑。鴨綠江會戰中雙方的損失都不大,日軍傷亡約1000人,俄軍傷亡約2700人。但此戰讓日軍掌握了陸戰的主動權,通往鳳凰城乃至遼陽的通道被日軍打開。而此戰中俄軍東滿支隊丟失了全部馬克沁機槍,日軍則馬上將繳獲的機槍全部用於對俄作戰。

三、戰場實例:首山

接下來的遼陽戰役中,索洛維耶夫上尉率部參加了最慘烈的首山之戰。俄軍作戰地圖中將首山標註為693高地,英文則將其稱作「Cairn Hill」,即積石山。首山的地理位置極為重要,遼陽通往旅順的鐵路線從該山的西側通過。隨日軍行動的英國戰地記者班納特·伯利(Bennet Burleigh)形容首山為「一塊巨岩,有幾分好似一個男人骨節外凸、緊緊攥起的拳頭……山前零散分佈着左一堆右一堆的石頭,有些光禿禿,有些被草木覆蓋。就在所有這些石頭堆上,俄國人修建了工事,挖出一排一排的壕溝和陷阱,佈設了鐵絲網……這些陣地下面的來往通道,附近外圍,甚至平原上,都被塹壕、炮位火力點以及散兵坑所覆蓋。」

需要特別指出,日俄戰爭中俄軍率先在修築工事時大量使用鐵絲網,這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影響頗深。據索洛維耶夫上尉觀察:「戰場上所有障礙物中,帶刺鐵絲網被證明是最有效的。它幾乎不可逾越,抗炮火的能力也極為出色。帶刺鐵絲網對於進攻一方來說,是非常難以克服的障礙。」

另有觀戰武官注意到,首山正前方1400米的高粱地都被俄軍砍倒,清出了射界。儘管如此,8月30日清晨戰鬥打響後,日軍還是在大片高粱地中獲得了掩護。據班納特·伯利觀察,「只要騎着馬進入高高垂穗的高粱地或穀子地,連馬背上的人都能立刻從視野中消失不見。這裏真是步兵、騎兵和火炮的庇護之所」。

工事裏的俄軍則按照傳統習慣,士兵以跪姿彎腰或臥姿瞄準,槍口直指高粱穗的高度。日軍剛走出高粱地,馬上遭遇俄軍的步槍齊射,傷亡慘重。隨俄軍行動、從首山山頂向下觀察的英軍觀戰武官沃特斯上校(Waters)後來寫下了自己目睹的情景:

「俄軍靜靜等在塹壕里。未經炮火轟擊的日本人出現了,距離大約500碼(460米),視野開闊一覽無餘,大片平地毫無植被,俄軍隨即打出了一輪齊射。三四十個日本兵成群結隊地倒下,其餘的人從散兵線上看數量不過兩個連,卻拉開鬆散隊形繼續前進,每名士兵之間相隔5-6步。」

如此,雙方圍繞首山展開激烈的拉鋸戰。索洛維耶夫上尉寫道:「日軍在遼陽向我們的團發動了數次進攻……他們的確遭受了極為慘重的損失,尤其是列成縱隊前進的時候。他們的營連編制實際上都瓦解了,後面丟下大堆屍體。有幾次,逼近到距我們300-400步(210-285米)之後,這些日本人雜亂無章地扭頭就跑。但另一方面,也是在同一次戰役中,他們竟然比從前還要瘋狂地進行刺刀衝鋒,緊接着就是慘烈的肉搏戰。」

英國戰地記者莫里斯·巴林(Maurice Baring)隨俄軍採訪,他在首山南坡的一處俄軍炮台里,以完美的視野觀察了日軍的進攻:「你可以聽到炮火聲,戰鬥就好像在地底下進行。這裏好像一個巨大的蟻丘,看不見的螞蟻在死戰,在移動。到了晚上,傷員和血肉模糊的軀體被從戰場上川流不息地抬去救護站,戰鬥的結果便從中顯現出來。」

日軍死傷慘重,索洛維耶夫的俄軍同樣為死守首山付出了沉重代價:「日軍沒能用火力迫使我們放棄遼陽哪怕一塊孤立的陣地。火力實際上相當猛烈,在打啞了我們的炮火之後,日軍可以在最有利的條件下展開行動,簡直直接用炮彈對我們形成了壓制。我們的團有18名軍官和700名士兵陣亡(還有1000多人負)。但是我們在槍林彈雨中堅持了兩天,日軍無法迫使我們撤出哪怕一塊單獨的塹壕。就算我們最後撤出遼陽,那也不是日軍炮火逼我們撤的。」

顯然,火炮的威力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戰局,最終日軍還是攻下了首山,俄軍被迫撤出遼陽。而直到這時,索洛維耶夫上尉仍堅信刺刀的力量無可比擬,認為日軍是從俄軍這裏學到了刺刀的使用方法並發揮了重要作用。從俄方戰爭親歷者的角度,這又為日俄雙方的差距做出了一個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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