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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六國語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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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原是國民黨高官,1948年沒去台灣。父親是大孝子,他要養活一大家子人。父親是抗日英雄,腿受過傷。他還是搞高科技的學者,非常自信。哪曾想,三反五反中,父親竟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判刑2年,監外執行,接受群眾管制。我們的家庭成分被定為偽官吏,全家老小成為反屬,受盡歧視。不管怎樣父親是高級知識分子,後來還是在一家工廠找到了一個總工程師的職位。

然而好景不長,反右開始了。他們要父親提意見,不提意見就不散會。這樣的會開了一年多,就等着父親說話。我父親一看拖不過去,就提了一條意見,於是被定為右派,抓走了,而且被判了10年徒刑。

1958年10月8日下午,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大門敞開,人群把我們家圍得水泄不通。我問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大娘告訴我:「你爸爸被抓走了。」我當時如聞晴天霹靂,差點暈了過去。進門一看,母親、兄弟姐妹都在哭,家裏亂作一團。

父親在我心目中是一個最善良、最英俊、最慈愛的父親。他高高大大,是個很帥的男人。他經常帶我們去放風箏,教我們打籃球、滑冰、游泳,好像一個天才、全才。他會英文,通六國語言,會拉小提琴,經常帶我們去買衣服。這樣一個父親,為什麼要被抓走?母親告訴我們:「你們長大了,你們要了解你們的父親,他是個好人!」

從此以後我們就沒有了父親,也沒有他的任何音訊。我們一次一次去找,只聽說他是高科技人員,被關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做秘密的工作。他們在利用他一技之長的10年裏,我們一直沒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從此我們所有的親戚、朋友都遠離了我們,連我的親姑姑也與我們劃清了界限,怕受株連,斷絕了來往。那時我們5個孩子還小,全家6口人的生活全落在母親一人身上。母親是大家閨秀,父親在時,她很少出門,從未工作過。我是二女兒,我說我不要上學了,可以幫助她干點活。母親不讓,她說我們還小,要學習,有了知識才能工作,一切生活由她來承擔。

我媽媽也是知識分子,為了養活全家,不得不放棄了公社記錄員的工作,因為那個工作掙的錢很少。她請朋友幫忙,在環衛局找了一份掃馬路的工作,只因為口糧定量高一點。每天半夜2點鐘上班掃路,白天保持,收路邊的垃圾。原來她沒有幹過體力活,我們一再勸她不要干,可她堅持要去。一天下來,母親累得腰酸腿痛,手上全是大血泡。她不會掄那個大掃帚,可一掃就是4小時。她說半夜上班很好,可以看到天上,看到街很靜,可以痛痛快快流淚,沒有人看見。就這樣,她堅持了10來年掃馬路的工作,最後她的手完全是厚厚的大繭子。

60年代初,可怕的大饑荒來了。那幾年餓死了幾千萬老百姓,我們家倖存下來,沒有被餓死,是母親為我們付出了最勇敢的代價。那時每人每天二兩糧食,看着幾個孩子餓得是皮包骨頭,母親便在休息的時候背着口袋到菜地里撿來大頭菜葉子,給我們煮着吃。春天,我們幾個大孩子上榆樹林擼榆錢,擼榆樹葉。母親摻着苞谷面,蒸了好多榆錢、榆葉發糕。我們吃着樹葉,挖着野菜,竟然活過來了。

有一個場面我永遠不能忘記。那時我在中專上學,吃集體伙食,一日三餐只有3個黑面饅頭。我每天只吃兩頓飯,早晨那頓黑面饅頭留下來。到了星期日,我就把一周攢下的6個黑面饅頭帶回家給弟弟妹妹吃。每到星期天早上,我那又瘦又小的弟弟就早早等在樓下的電線杆旁。一看到我,他就高興地跑過來抱着我說:「二姐真好,又給我們帶饅頭回來了!」一邊說一邊跑回家送給媽媽,先給媽媽吃。看着他那天真可愛又可憐的身影,我心裏無比的辛酸和難過。

剛剛度過難關,可怕的文化大革命又來了。文革一開始,母親嚇死了,說:「我們又要開始挨整了。」有一天晚上,她把我們叫過去說:「你們在外邊要小心,少說話多幹活,不要參加任何造反派,因為我們家是黑五類。」說着母親點着爐子,把家裏的所有藏書,古今中外的,全拿出來燒掉。當時我們家存了好多世界名著和父親的技術書。母親說,一樣不留,統統燒掉。一本本的書全被扔到火里了。眼看着我們喜歡的小說就這樣被燒掉,我們只想哭。整整燒了3天3夜,最後剩一本精裝英漢大辭典。母親抱着它不捨得扔到火里,呆了半天,最後還是扔了進去。她說:「這一本書是你父親的,我們不能留下。如果叫他們看見了,不知又給我們扣上什麼惡名——最好還是扔在火里燒了。」過了一會,母親又想從爐子裏拾出來,可是已經晚了。她流着淚說:「這是你爸爸的寶貝啊,將來怎麼和你爸爸交待啊!」這一幕我到現在都不能忘記。

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見我們家門口貼了一張大字報。我沒細看就一步邁進家,只見媽媽在傷心地哭。看見我回來了,她說:「剛才街道領了一群紅衛兵把我們家抄了。」我問拿走了什麼,母親說:「家裏破破爛爛,他們看沒什麼可拿的,翻了半天,最後把我給你們出嫁時準備的首飾盒收走了。媽媽對不起你們!」母親越哭越傷心,我一把抱住她說:「我們什麼也不要,只要您健康地在我們身邊就行了。」

文化大革命越搞越過火,母親看到我們5個孩子,4個女兒1個兒子,越長越漂亮,很高興又很擔心。外邊的風聲越來越緊,打砸搶成風。母親怕我們出什麼意外,趕緊托人給大姐和我找對象,想把我們嫁出去避風險。我們姊妹雖然受很多苦,但在父母的薰陶下都很有特長。可是我們不可以考大學。大姐考音樂學院,術科合格了,最後政審被刷了下來。我三妹鋼琴彈得好,也報了音樂學院,術科也合格了,還是因為政審給刷了下來。我當時喜歡體育,冰滑得好,想考體院,最後因為成分不好,還是放棄了。

因為出身不好,沒人敢要我們。最後,我大姐找了個在外地工作的,清華大學的,是資本家臭老九。我三妹當時中專畢業,因為家庭問題,受株連被分配到山西一個三線工廠。母親對我說:「你給我們改改門風吧,還是找個工人吧。」當時工人挺吃香的。我在學校里處了個男朋友,因為我成分不好,最後也跟我斷絕了關係。在痛苦之下,我答應嫁給一個工人。我四妹是老三屆,正符合下鄉條件,最後下到農村,當了知識青年。家裏只剩60歲的母親和不到15歲的小弟。

我成家以後經常回家照看她們。有一天回家,全院的鄰居都在我們家,一個鄰居告訴我:「你媽媽和你弟弟被樓下老馬家的幾個大小伙子給打了。」我說為什麼,鄰居說他們說你們家是反屬,打的就是你們。我進屋一看,媽媽和弟弟正坐在床上哭呢!我氣得二話沒說,衝下去要跟他們拼命。媽媽一把抱住我:「你不能去,你一個姑娘家你打不過他們。這個世道沒理可講,我們不挨打誰挨打?我們就忍下這口氣吧!」看着媽媽可憐的樣子,我只好忍了,抱着母親和弟弟痛哭失聲——沒有地方訴苦啊!

1973年我們突然接到父親被釋放的通知書。這是個震驚我們全家的大喜事。我和大姐去監獄接父親,可是當見到他時,我驚呆了。站在我們面前的是個半身癱瘓,手腳抽搐,不能自理,拖着一條腿的蒼白衰殘的老人。這哪裏是15年前我的父親,我那英俊瀟灑的父親!我沒有馬上前去相認,還是他先認出了我們。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叫着我們的名字。我們姐妹倆抱着他,叫着他,父女三個哭成一團。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哭起來。天哪!這是什麼世道!

父親跟我們講,他幾次死裏逃生。有一次他在建築工地幹活,挑着兩大筐磚,走到4樓時,眼前一黑,栽了下來。醒來時已經在醫院,他沒有死。他有個心願,他要見到我們。還有一次在水庫幹了3天3夜,第三天昏倒在水裏,但他又沒死,他活過來了。

他說因為他懂高科技,會6國語言,讓他翻譯德文。他一天工作10多個小時,頭髮全白了。他們告訴他,好好干可以提前釋放,可是到頭來不僅沒有得到提前釋放,反而多關押了5年,釋放時已被關押了15年。父親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見到親人,但是當他真的見到親人時,他失望了。他不甘心讓他唯一的兒子當一輩子農民。在農村是沒有出路的,他心裏痛苦極了。就這樣,到1976年,會6國外語的父親得腦溢血離開了人世……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一期,2010-08-01)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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